第44章
风沙满天, 裴绮坐在城墙上往下望,他的发色又白了些,从前是黑发中夹杂着白发, 现在倒像是白发中勾了几丝黑发了。
这是一座彻彻底底的荒城,百姓基本都被转移到了中州。前些年魔物入侵,死了不少人, 就算后来这座城池被裴绮打了回来,可城外荒骨也依旧搁着, 无人收尸, 累累白骨被风沙覆了一层又一层。起风时风声呜咽, 像是有谁在哭。
魔族如今退后三百里, 崔故却懒得再追, 只是镇守在这座城池之上, 看着天际流云发呆。他身后,几十个乌衣卫在底下站岗。
长生司被裴绮接手后, 专门设置了学院,分区培养学员, 并不要求根骨, 那些家中没有关系的百姓,若是家中穷困,便会去长生司寻活命的机会。只是长生司常年在外奔波, 而且基本和魔物打交道,动不动死伤无数,算是个高危工作,所以若不是到了绝路, 也不会有人进长生司。
再加上乌衣卫是从前朝传下来的部门, 虽然不比前朝有权势, 但凡人还是见乌衣闻风丧胆。
也就裴绮凭着一手好剑法,还有那张俊的让人说不出话的脸能在人间刷出一堆莫名其妙的好感了。前几年崔故复生,裴绮被其重伤,凡人先是惧怕崔故的残暴,但又忍不住对他二人的关系多加揣测。
一时谣言四起,以他们为原型的话本子都多了几十个版本。
不过裴绮出了青崖以后便直接来了荒城,一呆就是半年,坊间谣言没给他带来任何影响。
而如今魔族退却,城池之上的护阵也重新修补完毕,想来再过几日他们就可以回锦上仙都了。
几个乌衣卫蹲在墙角处,头顶一块衣服,遮住过于强烈的阳光。此处水源稀少,风沙漫天,别说花了,连颗草都看不到,白天热的能把人烤熟,到了晚上又冷的快把人冻死,在这里呆的越久就越是想念温软的南方,还是南方好啊,有潺潺的河流,青翠的柳竹,风都是软的,吹在身上就跟美人呵出的气息一样,是香的暖的,不像这里,冷硬的像刀子。
衍天君一个南方人,也不知道当年是如何在这种环境里呆上三十年的。
昨日帝都来人,说是崔故又回来了,可能是要清算报复,直接在星州一口气抓了十几个世家子,现在一堆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已经三天没有任何消息了,其中就包括青崖寎月使的侄子。听闻寎月使震怒,带人满城搜捕崔故,闹的一堆人心惊胆战。有人想找衍天君调乌衣卫前去探查,但他接过书信后就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在墙头坐到现在。
就在城楼下的乌衣卫门以为裴绮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起身,直接自城墙上飞下来。
北方日头太烈,他穿了件斗篷,宽大的兜帽将他的眉眼遮挡,只露出细雪般的长发,他背着剑,淡色的唇角微动,嗓音低沉,却透了几分无奈。
“回锦都。”
乌衣如墨,在威慑魔族数月后,忽有一日,全部退去,只留下一道横亘数千米的阵术屏障,将魔族隔绝在外。
虞垣自一片昏沉中醒来。
他全身发疼,动一动,下半身仿佛没了知觉,迷茫的睁眼,就看见自己的死党压在他腿上,睡的口水都出来了。太久没动,又被人不知道压了多久,他腿麻的厉害,勉强动了动,腿上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这是一个荒林,雾气弥漫,参天林木遮天蔽日,让人分不清时日。他身上捆着麻绳,四周零零散散躺了几个人,也都是被捆的严严实实的。
他方才明明正同人在钟家别院喝酒,怎么喝着喝着都躺到林子里头来了?虞垣觉得自己的头昏昏沉沉的,他看着此处环境,总觉得自己应该记得点什么,但脑袋里头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曲起膝盖,他倒抽一口冷气,忍着酸麻拿脚踢了踢了身上趴着的人,“钟遥,醒醒。”
钟遥便是如今钟家嫡子,今日是他的生辰,他向来受宠,冠礼本该大办,现在却灰头土脸的躺在地上,被虞垣拿脚踹醒。
“虞垣?”钟遥支起头,他还有几分迷茫,有点分不清状况,看着虞垣的脚不满的抱怨,“好好的,你踢我做什么?”
“钟公子,还请你把你的脑袋扭一下,往旁边看看。”虞垣一脸木然的提醒。
钟遥扭头,就见深山老林,阴风阵阵,不远处一堆人横七竖八的躺着,不知生死。钟遥瞬间就被吓醒了,他猛地起身,却发现自己被捆的严严实实,身上所有的法器都不翼而飞。
“这……这是怎么回事?”钟遥蹙眉,他反手掐诀,却发现自己全身酸软,在体内流转的灵力丝毫都使不出来了。
“这还不明显吗?我们被人绑了。”虞垣在地上滚了一圈,背对着钟遥晃了晃手,“给我解开。”
钟遥:“我也捆着,怎么给你解?”
“用嘴咬啊,你笨不笨?”虞垣语气满满都是嫌弃。
钟遥:“……”
钟家小公子只能半跪在虞垣身后,拿自己的嘴去啃绳子,磨磨蹭蹭了许久把那麻绳给咬开。钟遥嘴角磨破了,一口的血腥味,他呸了一口嘴里的土渣子,看着虞垣把脚上的绳索也挣开,然后走过来给他解绳子。
“你还记得什么吗?”钟遥揉了揉自己的手。
“不记得。”虞垣眉头皱的死紧,“只知道我们在喝酒,喝着喝着就没意识了。钟遥,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然后牵连我们一起和你受罪啊?”
钟遥一头雾水,“我能得罪什么人?自从二叔成了寎月使以后我被家里人管的不知道有多紧,连花楼都没去过了,你有时间怀疑我怎么不说你,谁不知道你最喜欢惹是生非了,万一是你得罪了人牵连我呢。”
“呵。”虞垣冷笑一声,扭头去叫下一个人了。
总归都是些纨绔子弟,他们这代人被从生下来就是平和的,边疆魔物入侵又怎么样,反正天塌下来有人顶着,他们平生遇到最大的危机可能也就是出门喝酒打架被家人发现了,然后被提回家一顿打。
虞垣同钟遥并不熟悉,对于钟遥那种什么都不会的人甚至有一点点瞧不起,毕竟他虽然术法也不高,但他在同龄人中算得上优秀了,其他人都是呆在家里混日子。
一堆十几个人都被拍醒,有几个年纪小的看着这阴沉的环境,眼眶一红差点想哭出来。他们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明明在钟家喝酒打牌玩的好好的,怎么眼睛一闭就到这稀奇古怪的地方来了?
虞垣按着自己脸上的擦伤,眉头紧皱。他不知道在哪里碰的,脸上有不少泥巴还有细小的创口,像是有人按着他的脸在地上摩擦过一样。
钟遥从自己怀里取了一块帕子递给他,“你把你的脸擦擦。”顿了顿,钟遥迟疑的问道,“我发现我们这么多人,好像只有你一个像是被人打过。”
虞垣把脸上的尘土擦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可能绑架我们的人觉得我长的太好看了,所以心生嫉妒吧?”
林中飘着雾气,看不清前路,只有无数棵潜藏在暗处的树木,干枯的树枝朝天伸着,像是细瘦的手指。
一堆小孩可怜巴巴的缩着,像团聚集在一起的小鸡仔。
“我们现在怎么办?”有人的声音带了哭腔。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逃。”虞垣背靠树木,神色凝重,“我们不知道敌人把我们绑到这里是为了干什么,不过我们昏迷那么久,到现在一个人没死,那他们要么是想留着我们换好处,要么就是没必要杀我们。但我们身上的武器和法器都被没收了,我刚刚试了一下,有效阵术也画不出来。”
“他们是想把我们困在这里。”钟遥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华服,眉头紧皱,“虞垣说得对,我们必须得走,那贼将我们放在这林子里必然是因为这里有能困住我们的东西,只要逃出这个林子说不定我们的灵力就能恢复,况且这里没水没粮的,就算在这里呆着也撑不了多久。”
有人带头,几个人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一堆小孩从四周捡了一些树枝,再把地上的麻绳收了起来,随后排成一排往外走。
雾气漂浮,他们看不清前路,只能听见彼此深沉的呼吸声,还有踩在枯枝败叶上的清脆碎响。虞垣带路,钟遥断后,这林木实在是太高了,他们看不到天空,看不见月亮星星,便无法分辨方向,只能一股脑的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虞垣忽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有人小声问他。
虞垣看着地上杂乱的脚印,还有乱七八糟树叶碎片,他扭头,语气沉重,“我们又走回来了。”
一众少年悚然一惊,“鬼……鬼打墙?”
“应该是困阵。”虞垣仔细研究了一下。
这么多人里面,只有他一个学了阵术,所以要想逃出去还得靠他。
“我爬上面看看。”虞垣把过于宽大的外袍脱下,叫来一个人给他垫脚,随后抱着一棵树往上爬,树下一堆人围着他看,可怜巴巴的,声都不敢发。
他踩着枝叶向上,摆脱雾气后,看见的就是一望无际的林木,高空挂着一弯勾月,不知为何带着不详的血色。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地形,估摸着自己是被绑到了深山老林,但看植被应该还在星州内,如果长辈们收到了消息,应该很快就能找过来了。
虞垣想到虞盈,心中稍安。
他从树下爬下,雾气里人影绰绰,依稀可以看见几个少年分了三堆,四个四个坐在一起说些什么,他正打算让人接他一把,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此次被抓的人,加上他总共才十二个,而他爬上了树,那底下的人……什么时候多了一个?
虞垣后背一凉,他手脚发软,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