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七节 梦十夜
第十天,三魂七魄都将回到天上……
战事几乎停歇了,只有一些气量狭小的好斗分子还在处理私人恩怨……路途上还未收殓的死者,皮肤上结了一层霜花,老诗人倒在海塘下。仲雪坐在护塘龙牙上,精疲力竭地注视着他的白发,在涌浪中轻缓地拂动。诗人虽然咒骂雪堰是战祸,还是跟着出发了,因为他有记录时代的使命。
寝宫中,没有见到阿堪,他想阿堪最终还是死了。任何人都能轻易摧毁你想保护的东西,沿着海塘,有很多人来来去去,没人注意仲雪……元绪静默地走到龙牙下,她的出现就像神话一样,辉煌美丽,只是很疲倦,元绪来告诉他:“大高华在梦见屏。”
上丰下削,底脚细如锤子倒立,梦见屏是一块巨大的水上石台,是他称心的杀戮表演地。石屏那细弱的槭树上吊着几个人,仲雪问那是些什么人?驻守梦见屏的,是一支非常老的甲兵,他们是神巫的仆人。比神巫还老,是他们最早发现人质的,“有一个班船船头,一个随船巫医,还有砍柴的之类……”都是无名之辈。
一阵夹杂冰雨的风刮过,槭树枝叶忽闪着浓艳的色彩飘落,老兵们哎呀呀地叫,人质的脑袋就像甜瓜一样砸裂在地面。
“这样根本看不出他是谁?”老兵说,“等绑匪饿了会下来的。”
“难道你只救认识的人?”仲雪问。
“他会杀几个人,”折磨一群被遗忘的失败者,简直是叫花子谋杀小讨饭,并不能为他赢得目光,老甲兵说,“要爬上去捉人,我们只能一个一个攀爬,而绑匪在上边可以朝我们射箭、投掷长矛、把人质扔下来,但等他自己下来,我们一拥而上,肯定能抓住他。”
桂囡一路跟来,她的发辫上插着桂花,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养父为之取名的花朵,她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说“还有山北的药司。”
大家愣了一会儿,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
“还有山北的药司。”仲雪有点儿好笑地复读一遍,那个女孩并不是跟着自己,而是跟着也被扣为人质的药司。
仲雪决定爬上去。
“你要怎么爬上这块光溜溜的石柱?”那带路人问。
“浑身沾满蜂蜜一路蠕动上去。”仲雪开玩笑,把短剑系在绳索上——桂囡从他手中拿长绳,一端绕在自己肩上,仲雪与她默然对视,点了点头。
桂囡爬上他的肩,一跃而上,老兵们低声叹叫。女孩如锥子钉入第一个踏脚点,将短剑插入上方石缝,仲雪握紧绳踢踏石壁而上,两人交替上爬……风像刀片割过他们的手背,血滴从石屏顶吹落在他们的面颊,宛若血的阵雨……仲雪先看到一个头下脚上的男人,“这是班船船头。”他想。倒吊男的颈根被切开一道口子,两刻钟内就会失血过多而死,神志不清地呻吟“救救我……”最后一步是从蘑菇柄般的石柱翻上伞状的石盘,桂囡帮不上忙了,仲雪撑开双臂,松开双脚,如十字剑柄般悬空于石屏之下……白沥刚到海上时,为站稳脚跟,必须要揍翻一个有份量的大块头,大高华就是白沥和黑屏第一次平分的角斗奖金。“而我,我们甚至没有参战。”仲雪自语,他恨我们所有人,每个人都促成了魔头的诞生。
——仲雪如鹞子般倒翻而上。他的衣袂在岩边一飘,便不见了;地面的阿堪大喊一声“筑梦神君!”仲雪没有听到。
仲雪终于看到了对手,看清他的相貌、听到他的嗓音——大高华古铜色皮肤下的肌肉,如同拧紧的一股股粗绳。第一个吴国刺客已染有鼠疫,经过大高华传染给工友,连殴打那智障工人的盾甲兵也深受感染,将鼠疫带进了会稽山,而大高华自己却什么病也没有。
仲雪见过他,他把紫云英撒到元绪头上,表达狂乱的喜爱。他还把疠风子运出夜雾岱,烤了雪堰的猎鹿犬给疠风子们吃,仲雪甚至拥抱过他——虽然很多人都知道仲雪的名字,但未必见过他,正因是大高华在愚人船上冒充药司,作为素未谋面的山北巫医却知道他就是大护法。
杀人的弓箭是关闭采石场离开时带走的,那时仲雪根本没在意。
仲雪一直疑惑大高华为什么选中他的神殿,他所在的地方——
“你被地理所诅咒。那天你可以从浮桥上望见山坡上夫镡的‘王’字,夫镡也能望见浮桥。我朝你们放箭,夫镡就能看到我的杰作。”
“就因为这个?”仲雪问。
大高华想要的就是这个。
“我看到你躲在一匹马后边,我还看到你的无能神官,连隐蔽都不找,还打算救几个人,我就朝他射了一箭……”
仲雪无法忍受听到大高华说他如何刺伤阿堪——那就像再次扎中他。
他冲上前,大高华扳断树枝,连同树枝上的船头砸到他身上,第一回合仲雪就失利。大高华利索地把他翻转,像捆扎一头小牛的四脚把他吊起来,“吊死一群流浪汉,只能给海盗指路,但是一个大护法——”大高华本打算绑架神巫,但失败了,只好拿药司、船头充当人质,他一直要仲雪活着,因为仲雪是见证者和幸存者,“是我恐怖与威能的储存罐,但这里是终点了。”
大高华这才拔出剑,在衣摆上刮蹭剑锋。
剑锋一闪,仲雪被箭头射断绳索掉下来,增援而来的前拆骨组成员,扳动弩机抢在了大高华下手之前,而阿堪大喊“住手!住手,你们要射死他了!”仲雪一路下坠,那些密密团在他颅内的万千梦,随石棱的磕碰而四处飘散……老兵们就近搬来竹梯和门板,试图搭建新年欢庆的人塔,乌滴子循着他们的躯干和竹竿爬上顶端,扛住巨神灵的方形大木盾接住仲雪,才没让他摔死。
“我觉得我砸断了你的脊椎骨!”仲雪喊,“也砸断了我的腰椎!”
“还不到梦游的时候!”乌滴子把他推上去。
人们被大禹陵的变乱搅得头昏脑涨,奔散的阿堪,天亮时与乌滴子相遇了,他们又一路打听仲雪的下落,来到梦见屏……
死在火船中的人,是两个吴人,但他们并不是友伴,一个寻求夫镡的庇护,“我砍下他的头时,他还在撒尿。”大高华再杀死那个东宫刺客——将他们一起放火烧了,炫耀给夫镡看,他是多么能干。让夫镡焦头烂额的事情,乌滴子和石泄都办不到的事情,他一下就干成了,夫镡却把他给赶走了,是多大的损失!
极度兴奋的大高华将乌滴子从石屏下倒刨上来,当腰折在自己膝盖上,咆哮着:“就是你为夫镡杀死了千林?如果夫镡见到我,一定会认可我,我比两个你加起来还要强!”大高华掼开乌滴子,就像丢弃折翼的雀仔,接着又掏出模具随意地丢到乌滴子脸上——无论是石泄还是寺人貙,找的都不仅仅是铁剑或是砌炉手,而是这副模具。这副铲布模具就像蚂蟥,将源源不断铸造假币,吸干吴国的血……
“我要把你们的人头,一颗颗亲手送给夫镡。”
仲雪趴着笑起来,血涎滴到石地上。
“你笑什么?”
“我一直以为,自己更有趣一些……”仲雪抹去血沫,“其实我们一样。”为了当大护法,我要献上那头鲸鱼,我伤害她和她的族群。我将为此付出代价,我准备好了,你杀害了那么多人,是不是也准备好代价了呢?
仲雪蹬地再起,另一道黑光相向扑窜,一前一后夹击大高华——白石典也踩踏人们肩头,咬住大高华的后颈,但同时和仲雪被他的蛮力甩开。
“会稽山南北,已没有我的对手,夫镡平定了大禹陵就会来找我。”大高华的所作所为就是引夫镡来和他一决雌雄。
啪唧一声,一条鱼被扔了上来。
“这是什么?”仲雪喊。
“这是我从归墟里召唤来的鱼怪。”元绪在下边喊。
“别胡说,这是你刚从渔民手里买来的早饭吧!”
“自从你把我的头发当做捕鲸船的船灵,我的召唤术就越来越不灵!”元绪抱怨,“朝大高华的倒影砍杀,你被封印在梦见屏的水沫泡影里——”
药司则叫仲雪打大高华的这个穴道和那个穴道,全是古奥的名词,阿堪还冲进水里,高声召唤“年梦月梦神君、日梦时梦神君、是梦非梦神君、梦江梦海神君、梦桥梦路神君,速速扯碎贼寇!”但神奇招数没一个有效。这场战斗完全是一边倒的挨揍,大高华的疯狂已超越了人类,就如他的武艺也超越了同代人——
梦见屏所俯瞰的大地,巡回巫师还在踽踽而行……他们问雪堰,这回您的神兵妙计是什么?“神兵就是我们自己。”雪堰回答。
为什么狸首咬定是雪堰干的?他对仲雪喊“雪堰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有大屠杀,我是在挽救你!”因为在越国,除了雪堰,没有其他人能做到。上一场战事中,千林的人编组冲杀,如果伤亡,立刻有人接替。夫镡发觉他无时无刻被渗透、佯攻、穿插、包围……步兵战术到了雪堰这里,膨胀为一种庞大的魔术。中原诸国专注于战车与军团作战的时候,战争的形态首先在南方悄然变化……但唯一能终止暴力的,并不是暴力本身。
雪堰与平水狭路相逢。
雪堰微笑,“是夫镡命令你等在这儿,我想他叫你务必砍掉我的双手双脚。”
“那样您仍能被抬在步辇里,上战场。”
“再割掉我的舌头。”
“您可以叼着笔写下意图。”
“最后用慢火把我烤成肉干。”
——海内外多不胜数的暴徒,都由他亲手催生,任一人遭受过他所给与的痛苦,都会乐于剥下他的皮当垫褥。
可惜他并没有卷耳大夫那样可自恃的武艺。地位越高,越容易放弃个人的骁勇。
平水将步光铁剑掷在脚下,放他走。
乌滴子从句章港回来,发着烧,可能感染了鼠疫。他不该回诸暨,应该离夫镡远远的,但他不想孤身死去,于是轻叩平水的黑船篷,“我也许会害死你……”“正巧我善于接纳死亡。”等待病发暴毙的三天三夜里他们再也没分开,像切割犯人一样用舌尖划出对方关节与轮廓,之前他们不过是相互熟悉,之后是彼此托付。“夫镡身边的人妒忌他,会稽山这边的人恨他,假设有一天他陷于危险境地,请您帮助他,作为您对他的补偿。”
原来他以为平水把那只琉璃盘蛇球塞回给他就离开了。
没有。
平水没有递给他什么龌龊的琉璃盘蛇球就离开了。
奄人信奉什么样的怪力乱神,他根本不关心;他们旱季要烧死驼背来求雨,他也不难过。他冷淡地下命令,焚烧湖面的船形神殿,进攻他们的聚落。让他们害怕,让他们颤抖,让他们的荒唐复国念头随着失禁排出体外。
雪堰摧毁了姑蔑神殿,一直把玩一只琉璃盘蛇球,八条盘成圆圈状的蛇组成。一蛇口衔另一蛇尾,合拢成一个琉璃球,看来这是神庙里最值钱的东西,充满了想象力,被当做神主来膜拜。当乌滴子和他的姐姐被带到胜利者跟前,那是个很美的女孩,被打伤了,嘴唇还没结痂;男孩无惧地直视他,他轻轻撩开姊弟合披的披风,男孩露出绷带的指尖冻得几近透明——那时,雪堰就知道进攻姑蔑的最大收获,是乌滴子,其他不过是附赠——他把盘蛇球塞进男孩手中,阳光透过琉璃勾描着指纹。
平水只是从他手中抽走了驯象弯刀,就算是不周山,刽子手也要以大象神力撞倒它!
阿堪说“这是神灵做梦的地方,通晓天地的秤杆。”
平水说“这不过是采石的竖标,石工采剩的山水。”
老兵、小痞子和巫师,还有从四周赶来的人叉着手说“我们从没见过打仗,爬过来看看。”“你们看错战场了,不过可以亲自参战。”刽子手说,所有人都动起来:烧裂石头,再浇水,往石缝捅入凿铮。一层层剥离石板,驱赶大象拖曳,绳索勒进大象的皮肉,它拖曳百年来不可动摇的石笋至后腿跪地,痛楚卷起鼻子嘶叫……仲雪渐落下风,石柱才微微倾塌,略一倾斜,崩石便不可阻挡地轰然入湖,激起巨浪。
大高华一拳击中仲雪喉管,仲雪瞬间停止呼吸,坠入湖水……回头浪卷来比人更肥硕的桃花水母,狰狞、混沌地鼓动着,又有霞衣般的宁静,它们腌制后会变成好吃的海蜇。年梦月梦神君、日梦时梦神君、是梦非梦神君现出柔纱而透明的身形,一起撕扯仲雪,想要把他扯碎。吃掉贮藏他体内的千人千梦,濒临死亡激起的颅内火花,萃取诸多回忆与妄想,所结成的幻世……仲雪对父亲说:“父亲,我要去越国。”
父亲转过身,“那么,就去吧。”
筑梦神君们尖啸四散,桃花水母绽放为象群奔腾,又汇为一头巨鲸——
“天哪,我可不想召唤泥腥味很重的老鲶鱼!”元绪喊,他仰头所见——浑身荧光的鲸鱼腾跃而起,水帘倾泻而下,连同鲸脂、内脏全在空中解体,惟有象牙色的鲸骨贯穿大高华而过;而在凡人的肉眼世界,没有灵异、没有神仙,它们沉睡太久,不屑为此醒来——只有我,只有一个人,站在此地,面对另一个人——从水中跃身给予大高华致命一击的,是仲雪。
剑尖一直砍在地面断裂了,仲雪甩开剑,一拳一拳重击大高华。
垮塌的夏履桥,阿堪的自刭,疠风子的隔禁。焚毁的船龙骨,争利与情杀,鼠疫与战祸,闪过脑际的所有碎片。凶手就是越国本身:人们暗昧,听凭神官欺骗;贵族消沉,纵容外国摆布;为博取锐勇的虚名,男男女女沉浸于仇杀之中。
众神喧哗,对真相却缄口不言,半人半神的贵族们只谋求会稽山上更高的席位。
而仲雪在乎。
他走过不眠不休的长夜,虎口涂满血污。
背负四十条人命的狂徒,就在他的跟前。
不必急于谴责越国的种种。
谁犯了罪,谁就得遭罪,就这么简单。
加诸于他人的苦痛,让他自行饮啜,把萦绕号哭的冤魂从每个伤口灌进他的内脏。
剑的碎片飞溅,划破仲雪的额头。大高华的腿横扫他的身体,他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他硬碰硬地揍大高华,不给他喘息之机。
大高华滚落每时每刻在倾倒的梦见屏——
平水策动战象,一举踏中大高华,这就是刽子手的行刑。没有幻觉、没有法术,人类的血肉在象腿下发出捅捣烂泥的声响,战象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嘶。
“我这副斩肉酱的鬼样,”大高华仰天大笑:“夫镡会更害怕吧!”
“你也好,我也罢,夫镡从没过问过一句,所有的疯狂,不过是他前进道路上的一粒沙。”乌滴子冷淡地把模具收入怀中。
漂浮水面的,是山石夹缝里的画板,是巫师们为委托人所写的祷词、咒语、想要获得的东西,想要抛弃的东西……就是这堆破碎的梦,看着他们搏斗,这封大高华写给夫镡的信。但仲雪实在怀疑夫镡是否会听这份又长又臭的来龙去脉,他的通信小道与几案必然早已堆满各种申诉与传檄;那么多野心、呼吁、忧惧与痛苦……大部分都被情报官先行过滤,杳无回音。人们只是听闻浩淼山河间,夫镡带着他的一级梯队呼啸而过、抢掠、纵火、战斗……然后和谈、会盟、弭兵、然后撕毁协议、再次宣战。
即使如大高华自命勇力盖世,也不过是在这一小撮内核之外悻悻等待。于是他认定,只有呼啸得更快、抢掠得更多、更猛烈的火焰、更凌虐的战斗……才能挤进句乘山的顶端,或是得来你的狼顾一瞥,夫镡。
元绪坐在大高华逐渐冰冷的身边,“让我们呆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