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五节 梦八夜

“站住!”海塘的最后一段,仲雪被殳首顶住咽喉——他还来不及咽下武原君告别的叹惋,就快被铜尖角扎破气管——那名爱脸红的什长忠诚地信奉着对鹿妖的仇恨,“我不像百夫长那么多愁善感,吴人杀了我家人,我也要杀吴人,就这么简单。”

“你背后……”

“别蒙我回头,你的小妞走远了。”什长指的是绿萼,他跟踪仲雪很久了。看守武原君的盾甲兵察觉异情,正向这里走来。

“我能喊她一声吗?”

“就算叫破嗓子,你的小妞也救不了你。”

“白石典——”仲雪用尽全力呐喊。

蹲坐甲士身后静候口令的猎犬应声跃起,前爪划出一道白光——仲雪低头避过殳首,将什长推下海塘,继续喊:“鹿妖!鹿妖来了!”狸首的亲兵即使无法被说服,但“鹿妖”两字就不同了,盾甲兵跳下海塘围捕,什长还要费些口舌。仲雪和猎犬跑向屹立于夜之尽头的大禹陵,“好女孩。”活蹦乱跳的白石典,仲雪使劲揉搓她的下颌,为再次相见她一定跑过了几百里鼪鼬之径。

一名口叼短剑的少年,骑瘦马斜切上道来接应,晃**两条瘦腿说,“伯增讲你会跟我走,白石典就是最好信物。”猎犬朝少年摇摇尾巴。原来伯增在铜姑渎找到元绪的踪影,传信少年听说仲雪在木神庙再次露面,追到稷山又被山洞阻隔,瘸腿少女也搭乘同来,尹豹良已不再限制任何人离开。

盾甲兵的喧哗迫近,“大护法,请您屈尊过来谈一谈。”为首的什长笑眯眯地说,他下巴平得像被剑切过,脖子上满是俊俏的黑痣。就像智慧的增值点,这头笑面虎比尹豹良的愣头青有策略,那愣头青被揍得鼻青眼肿,夹在行伍中恨恨瞪过来。“多谢,我正要当面向神巫澄清。”仲雪转身踏上第一级踏道,骑马少年就悍勇地扑倒他:“我追你到木神庙,你跑脱了,追到稷山又落空,这次不能再让你脱逃。”“你想面对面地叫狸首交代阿堪的下落,你有没有命走到他跟前?”腿瘸少女也叱喝着扭转他的手腕:“大禹陵只有一个呆板的水牢,如果我是狸首,会把阿堪剁成肉泥。和矿渣搅拌在一起,扔进深不见底的矿井,让他烂成地底泥!”

盾甲兵诧然而又好笑地看着他们三人扭打成一团,“是铜姑渎。”什长说,轮到三人诧异地瞪向盾甲兵。“如果我是狸首,也会让反骨仔一辈子去挖矿,就像他们以前对夫镡干得那样。”笑眯眯的什长继续说,“一队甲士押着今年定罪的囚犯去铜姑渎服苦役,还没回来复命。”

仲雪不假思索地跳上马背。他想上大禹陵时,伯增的人手硬把他扯向铜姑渎;现在轮到他奔向铜姑渎,盾甲兵硬要把他拘进大禹陵。他夹紧马腹,那匹瘦马虽然筋疲力尽,仍灵巧地扬起前蹄,嘶鸣着在红漆殳首之上腾跃而过——

铜姑渎。

越国的铜官之山。

一路上,那叫“驹子”的少年询问仲雪:“因为有人偷了夫镡的剑,所以夫镡来杀死我们吗?”为对抗残暴的大自然、野兽乃至成年人,青少年组成小帮派,就像兽群一样,有强烈的领地意识。他们为拆骨组运货,将刀剑运给鹿苑或送进拍卖场,换取食物和药品。运十次可获得两壶酒外加一头小猪或一条狗,他运了三十次,要了一匹马。但不会养,马老是拉肚子,是伯增帮他把马从山贼那里抢回来的。好笑的是他们运输的物品比小猪小狗贵多了,但绝不贪没货物,否则就是不仗义,但他隐瞒了帮派虽然勇于行窃,却对偷帮内东西的人穷追不舍。这回原以为是捞到了夫镡的刀剑,那值非常高的价,因为在鹿苑各种武器的碰撞中,证明了夫镡锻冶场的质量;哪知捞起的是吴王太子的宝剑,这比通红的刀剑浆水更烫手。

“你从哪儿听的?”

“人们都在说。夫镡用他的剑去切肉剁猪草是他的事,但他不允许别人偷走他的剑。”未来的亡命徒们设想自己能隐形,从夫镡那里偷兵器,磨掉“夫镡自乍”字样,有些顾客则要求保留。偷东西当然危险,偷未来越王的东西就更加危险,一旦被抓获,就会遭受夫镡手下们的非人折磨,足以赤身**地绑在船上焚烧以恐吓其他小偷。“但乌滴子就没有被杀,还当了夫镡的侍卫。”驹子小声说,乌滴子专注、坚韧……难以再现地被夫镡赏识着。

“这就是你们的梦想?靠偷窃去吸引夫镡的注意力?”仲雪倒吸一口气。

“我们没有财富、地位与美貌,获得的喜爱也很快被忘却,只能靠一腔勇气,就像章鱼一样好斗。”斜骑马背上的女孩轻嘘,仲雪看着她低垂的前额与脖颈弧度,想起一闪而过的面孔、于他毫无意义却转动命运的纱轮、将来也许把彼此缢死在战车之轮上的所有低微小人。

月光渐渐与矿区的湿气混为一团荧荧的夜雾,细如纤毛的雨雾润湿了马鬃,白石典耸肩甩甩满身的水点。仅仅距大禹陵二十五里,铜姑渎就自行圈起了深秋阴雨的小气候,仲雪看到“火攻法”的采矿余留——先用大批柴烧灼矿石,第二天冷却后用锤尖撬剥矿岩留下的山硐,骤雨过时,铜绿如珍珠点缀石壁之上,“我以为有矿道。”“有,在最边远的矿城,那里矿产枯竭了,矿道就变成了地牢。”连“铜姑渎”的名字也浸满了活埋地下的幽闭绝望。

雨蒙蒙的清晨,远远望见拆骨组在缀满海螺化石的山壁上涂画的图腾,接着转入一个船埠头。从前运送矿石和产品,一座点着灯火的主楼原是清点画押的公家驿站,现在沦为了帮派的库房。周边一片被使用过度后废弃的贫民窟,简直是狗窝。半悬空的茅草铺与栈桥纵横连贯,一些老得再也去不了别地的矿工蜗居在此,他们怎么度过潮湿的冬雨季节?

轻轻的一道风声,一支箭头落到白石典爪前,她惊讶地一跳——一群黑甲士兵出现在主楼前,伯增与几人看似在闲聊,另一些朝虚无的标靶射箭取乐;但仲雪看到侄儿绝不会离身的人形柄曲刃短剑被甲士把玩着,伯增的姿态是在竭力遏制快要失控的情绪……仲雪要驹子分头查看,他与女孩从后方掩护来掩护去,六十尺的路走了三刻钟,却看到驹子和那群盾甲兵在门前一起嚼山楂干,交换着最近的新闻:“他们还说雪堰大夫用小孩的内脏喂鹿,大部分鹿毫无变成妖怪的潜能,被恶心败坏了胃口……只有这头鹿逃走了。”

“这么说你把杀鱼佬带来了?”那群沉默而凶横的少年们仅仅是戴着盾甲兵头盔,乱披的藤甲下,肉身露出纹猛兽的刺青。他们对搓揉肿腿的女孩不屑一顾,朝仲雪比划去死的手势,过上八年,他们就会成为无可挽回的歹徒。

“捕鲸队员是无双国士,姑娘们多爱我们,没什么可遗憾。”伯增冷汗涔涔地说。

“你们算什么国士?”拆骨组却笑话,“偷偷溜去参战的人甚至不能悬挂你的鸦旗。”他们还抱怨仲雪只找一帮懒汉和二三流的家伙捕鲸,都夸口自己才是大英雄,只是这些大英雄在仲雪找不到一个帮手的时候。都在冷眼旁观,好在这次仲雪还在倒霉,他们要大展身手让仲雪懊悔当初有眼无珠、不赏识他们……毫无重点的闲聊可以持续一个世纪,而仲雪从伯增眼眸中看出他遭受了重创,这种重创随时会再次降临。

这时门开了,伯增的脸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一名额头贴住门框的中年壮男弯腰走出来,“屈卢师匠!”驹子为表达友好的善意,朝那名壮男轻快地打招呼,被称为师匠的男人盯住仲雪,问伯增:“你的阿叔?”

伯增点点头。

由于缺乏肉食,大部分越人身高不过五尺,携带的利剑也像儿童玩具;拥有强硕体魄的男人耗费更多蛋白质,必须占有更多资源、挥舞更长的剑,屈卢师匠示意仲雪进屋,“您的侄儿在找一批工人……”

一进屋,驹子就大声赞叹,内墙上全是弓箭,各种弧度、长短尺寸、软硬弦料在灯光更显雄奇,整筒整筒的箭羽捆束在篾筐里堆在墙脚,“这是夏履桥一样的强弓吧?”驹子惊慕地取下最显眼的巨弓,屈卢毫无表情地抽了下鼻子,总是湿漉漉的泪眼仍盯住仲雪,仲雪也一刻不离地注视屈卢,“是那批工人带来的吴国式鲨鱼弓,”元绪离开山阴时就带走了他的弓,“给我很多灵感,改进了工艺。”——正如武原君所说,盘根错节地统治越国的,不是巫师就工匠。

屈卢是位造弓良匠,有合法招收的学徒,农闲季节也抹黑起早。一辈子为会稽山制作弓箭,还改进初版弩机,将钩弦的牙、瞄准的望山、和扳机的悬刀展示给仲雪,用害着伤风的浓重鼻音介绍,“弓很优雅,但弩机更实用。”——不需要太多训练,就能快速掌握要领,射杀距离更远的目标。

“你的学徒都在哪个射箭场调试新武器?”仲雪平静地问。

“噗咻——”驹子模仿弦响,朝门外引弓。屈卢擒过弓臂,抡过驹子的头颈,连手也卡得通红,“我请你进来了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以为是我射死那帮桥上的短命鬼吗?”屈卢咆哮着,一拳一拳捣在少年的太阳穴上,足以将脑浆从左脑击穿到右脑。

“从你带的剑——”布满金色纹路,“你是海麒麟的师匠。唱卖会、火神锻造场,都是你的产业,那晚是你在向夏履桥射箭吗?!”仲雪抵住屈卢,作为学徒的拆骨组冲进来,死死扳住仲雪的手,凌空他的双脚摔到地上再用膝盖压住双肩,白石典在屋外高声吠叫。

“你听命于谁?公子子反?子重?还是屈巫家族?”仲雪还在喝问,双方都想凭气势压垮对方。伯增也取下弓箭,但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没有攻击力,被屈卢一把捏住肩胛,他的肩之前就已脱臼……屈卢脸颊刺着不见于他国的越地三角纹,全都向外鼓胀起来,许多外国人为讨好吴越蛮夷,会主动纹身。

“现在我听自己的。”屈卢把伯增扔到一边,吐了口长气,他是楚国人。多年前跟随楚庄王的官员来此,官员和扈从军士不是死了就是回国,他却留了下来。在越国开辟全新的人生之路,驹子为了套近乎就被瞬间杀害,在于他不了解权力结构和长幼尊卑。

“我和你一样,唯一为死者难过的人,却被当做凶手同谋追缉。”屈卢又示意把仲雪拎起来,压服在壁板上,他不仅要树立威势,还要表达道义:“我不喜欢夫镡,夫镡越过黑帮,直接插手盘剥——我一直种养那片柘树林,伐木、制弓,但夫镡把幼林都砍光了送给吴王。”他也不喜欢狸首,用抹布擦着血污的手背,“那个假正经,清高的恶人比普通恶棍坏上两倍。”他还带着一个至多十二岁的儿子,非常漂亮,英姿挺拔,既像游戏又像学徒,朗声说:“那些大祝不过是穿着漂亮的木偶。”屈卢笑起来,把弩机交给儿子,拍拍他窄窄的小肩膀鼓励他瞄准仲雪,黑帮都是家族产业,而越国的家长——大祝们被国外势力和黑帮操控。

屈卢讨厌吴越新贵的暴发气,“无论是狸首还是你,眼界太小,总盯住几个没落贵族。”黑帮在战后蓬勃壮大,黑市交易、游侠勇士、由君主饲养的门客都沦为野狗,寻找出路……他深恨伯增招惹来一批批盾甲兵,在他的地盘上随地小便。

“那不是我招惹来的……”伯增攒紧脱臼的肩膀说。

“闭嘴!”屈卢一脚踏到他肩上,应声弦响,一支三棱箭钉住仲雪被压在墙板上的左手,叔侄俩发出愤怒的痛吼。

屈卢有些惊异或悔意,又从小儿子手中夺回走火的弩机,他抽出金光闪闪的短剑,打算切下仲雪一节小指头,“你们吴国佬叔侄,赎金总比越国地主老土要高一点。”看来少了指节的蛇女也是受屈卢控制的,转生的美丽传说何处寻?仲雪忽而笑了起来,如果他也被抛进那条肮脏的水沟,人们只会说发生无关紧要的口角,那个离群的吴国人最终死于几个小流氓之手,“没人对我感兴趣,不会有人绑架我,我们是与世无争的软弱小领主……”

“什么?”

门框大震,一名拆骨组成员用他的后腰骨砸开了门。

“我不喜欢小混混,他们没有雄心。”乌滴子走了进来。他是来追查丢失的刀剑的,毕竟每次都让夫镡出马,那是不可能的。学徒们马上要与乌滴子交手,他们一开始就认为是乌滴子杀死行窃少年,将两少年绑在船上纵火。顺流漂下,从而给偷窃者一个严厉的警告,在黑帮中还对那失踪的两少年描绘得绘声绘色。

“我只对‘夫镡自乍’感兴趣,对杀人没有特别的兴趣。”乌滴子生硬地说,屈卢常年偷夫镡的货物,而乌滴子早年也为他干过。

有三名拆骨组少年身手相当凌厉,为了炫耀穿着死人身上剥下来的黑甲,仲雪就是被他们扳倒的,但乌滴子擅长在狭小空间鏖斗:顶高对手,撞晕在房梁上。平踢书案,踹翻第二个。握剑者的手则夹在前一名伤者和墙壁之间卸除武装,将他们砸在齐腰的木栏杆上。乌滴子比他们更快更直接——攥起记账的笔刀扎进屈卢左胸,就像教育一个不听话的肥胖儿,“别在你儿子面前一败涂地。”

瘸腿女孩给了抢弩机的小儿子一耳光。她拔下仲雪掌心的箭,“你的左手一个月后才能弹琴了。”“真的?我还不会弹琴。”她有些接骨医生的手段,让仲雪拉直伯增手臂,磕噌一下将肩膀兑上。接着处置被殴至吐血的屈卢,就是他害死那么多人?仲雪有些难以置信。

“很差劲的人也能造成极大破坏,”乌滴子说:“傻瓜也能放火烧毁一座城。”

“呵呵呵……咳咳咳,无利不起早,杀人找罪受的事傻瓜才会干。”屈卢滞重地笑起来,浓稠的血从肺部的小伤口不断涌出,“你知道这条臭沟渎的尽头是什么吗?”那个矿井深处,枯竭的矿道,曾埋进去一头大象,为镇住入侵的潮神……“那是关押过夫镡的狠货,典狱长曾说,‘无论是国王还是神巫,一旦沦为越国的囚徒,我都会尽忠职守。’”屈卢原先是典狱长的武器工匠,古代的监狱不仅是关押犯人的牢笼,还包括罚为隶徒的工匠,四周是犯人家属和靠他们而生的人:洗衣妇、小商贩、刑满后自动留下的帮工,城外是耕农,由此形成一座特殊的城镇。水渎穿越小城而过,在叫“破塘角”的城北毅然向东转了个大弯,直通入海,海水与山岩犬牙交错。挖出一条条破碎的深壑,吞吐着回旋的强风,船舶难以停靠,走私贩却涉险而来,“战后,那女巫来了,我只是做一件好事,让她领着天谴的白痴能够糊口。”让元绪他们搬运、仓储走私货物,不知她耍弄了什么神通,典狱长似乎默认了与他各划地盘。屈卢尝到了甜头,唱卖会就是这样蓬勃而起的,他也随买卖重心搬去了埤中;不久,货越来越难运出,派往铜姑渎的人手也有去无回。他听到一些风声,还以为是会稽山插手,亲自来查看,却看到前几日押送犯人的盾甲兵被杀死,泡进水沟——自从元绪盘踞那里,那座小城变成了一个来神斩神、遇鬼杀鬼的黑洞……

“你雇佣了魔鬼,他吞掉了你的老巢、射杀夏履桥、灭口盾甲兵,你摆脱不了干系。你是个远道而来的楚国人,全凭双手在越国开路,已是一名大族长了。很多人跟着你吃饭,你不可能与会稽山为敌,你对付不了,”仲雪迫近屈卢,“听着,不找到那名凶手我日夜不能安睡,让我来帮你解决——”

“那个女巫很邪门,是被养大喂鬼的姑蔑巫童,这是姑蔑鬼族在向越国复仇,”屈卢挪开壮墩墩的身躯,露出门框外废弃的矿城,“你自便——”

“即使告诉你阿堪在铜姑渎也没有用,一条条死矿井,就是天生的埋葬场。”瘸腿姑娘查看休克的驹子,把他的头枕在膝上让他保持呼吸通畅,“那个笑面虎才会毫无隐瞒的必要,因为狸首就想看着你慢慢崩溃。”

少年们跟着乌滴子和仲雪梭巡不前,他们还有不少剑背着屈卢藏在废矿井里,现在是挖出来好呢?还是逃命为上?周长二百五十步的隶徒之城洞开它的城门,如亮出兽牙。矿区一片空置破败,就像瘟神席卷之后的乡村婚宴。在两千六百万钧炼铜渣上行走,纵横交叠的竖井、斜井、平巷一百五十尺深的井道群,阿堪就被活埋在崩塌的炼铜炉下面。

只有典狱长知道谁被锁在哪一道矿井里。

而典狱长已经被杀死,当胸一剑钉在鼓楼里,代替了战鼓所在的位置。这个名闻南北的牢头君子身量短小,发黑的鹰钩鼻仍勾画出严厉性情,即使这么冷的天,发青的手足蠕动着蛆虫。死者所正对的方向,仲雪走入主矿坑,往里走一百步是分岔的井道,乌滴子制止他,“只有那些插竹竿的井道是安全的。”长竹竿凿去中节,插入井下用以通风,排除毒气。

乌滴子掏出一只琉璃球,照亮矿壁,“我的家乡盛产萤石。”介于蓝与绿之间的萤石,雨过天晴的天空色彩,烧制成琉璃就像凝固的海洋。

“你并不是为刀剑而来……?”

琉璃球在乌滴子侧脸投映出盘蛇纹路,他沉默了一会儿,“你一直忘不了你的师傅,内心奉为恩师、另一位父亲的那个男人。每个人多少都有这么一位……夫镡也有。”他们放下绳索链条,降下第一口深井,白石典也跃上仲雪的背,像绒毛围巾一样温热地盘住他的肩。鸟语虫鸣、风掠过房顶的轻啸——大自然的声响远去,乌滴子的低语随着木笼的下降而变得隆隆作响:夫镡为他的长子从楚国找了一位教师,孙叔敖的同宗远亲。夫镡杀死妻子儿女后,他不得不再等几年以履行少傅职责,等待过程中,他成了夫镡的幕僚军师。千林之战的尾声,狸首抓住了几个战俘,严刑威逼,获知少傅在终战时分受伤,前往某地疗伤。

“那几个战俘,是我让狸首住手的。”仲雪轻咽口水,每个人每个举动都影响着新一轮的因果关系。

“他们说出了少傅的疗伤地点。”乌滴子点头,为什么夫镡不杀死狸首?任他为所欲为?因为他藏起了少傅。连黑帮对头子以师匠相称,这种文雅也与贵族群对师傅的尊重一脉相承。

白石典汪汪叫,仲雪本能地捂住口鼻防毒气,却是木笼顶被一锤击破。乌滴子被踹出木笼,乌滴子一剑插入井壁,偷袭者晃动整个木笼冲撞到乌滴子身上。木笼深深卡进井道,而井壁,已空无一人。琉璃球落下,垂直湮灭的荧光……白石典对偷袭者亲热地呜呜叫,舔他的手——是寺人貙将乌滴子击落深井,他是吴太子派出的第二波猎手,第一波追缉失败后追加的强中更有强中手。

“又是你!这座空城也是你干的吗?那些盾甲兵?!”仲雪怒不可遏地问,被寺人推开,头觥觥地撞到木笼上。他索性用痛得快要开裂的头颅连连捣击硬木,真希望敲破脑壳就此闭眼,他总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所喜欢的被夺走,凶手并不是陌生人,更让他深感挫折!“为什么要杀死乌滴子?”

“铸剑师和徒弟、砌炉手三人被劫持来越国,唯一漏网的砌炉手,就是那嬖幸送走的。”寺人貙就像无视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冷冰冰地只干正事,摇撼木笼使之复位,“很多吴国物资被扣押在这里,没有人手运走,还不如烧掉。让越人知道抢夺吴国是死路一条,双手所触,金子也变为灰渣。”

“你杀死了多少人?还要杀多少?”仲雪用剑抵住寺人,“为什么不连我也杀了!”

“越人是无父无君的禽兽,我想杀几个就杀几个!”寺人也怒气冲冲,拍开仲雪的剑头,他的任务是追查模具,惩戒盗贼,“你是不是经常眼冒金星、出现幻觉,还以为是越国水质和神棍巫婆造成的?你自认是为了什么来的越国?!”

“因为我很懒。”一心逃避对家对国的责任。

“对,你太懒了!你曾是我最好的学子,不吃不睡三天仍能战斗,你会说六国语言。三千字兵法过目不忘,逆流潜泳半个时辰面不改色,你懂得怎么刑讯,比越人还了解路况,你又为了什么去楚国?”

——我去学驾车……仲雪结结巴巴,必须承认他开始慌神了。

“上帝,老父亲预支了十年收入就让你去学驾车?你是价值三百匹良驹的国家财产!你陪谁去的楚国?是谁?!”剑术师傅的逼问就像敲开香榧、砸开松子。

——太子、我陪吴王太子去的楚国。仲雪的舌头变得粗胀,真相如梦的针锥刺穿后背……我是太子的行人佐助。

“啊,你现在记起来了?”寺人冷笑。

——我经历了问鼎中原的楚庄王的驾崩,楚王太子审的登基……我去帮助申公巫臣逃往齐国,以便他中转郑国和夏姬重逢、前往晋国、扶助吴国……造成公子侧的失利和失控,削弱楚国,完成“楚材晋用”的谋略。

——他们到底要我在越国做什么?我还梦见你变成了老虎。

“我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你就像一件失灵的陪葬品!我身份太低,无法接触到你们的计谋——你哥哥为什么对你如此绝情,把你赶到越国来!一定是对太子无比重要的任务,才会封存你的意识……你在楚国呆了三年,在越国也快两年半了,你是久疏战阵的士兵,甚至打死了一头倒霉的鲸鱼!”

是的,每个人都有用处,榨干每个人最后一滴价值是吴人的传统。

——难道是暗杀神巫?他只热衷于炮制半神,对法典毫无兴趣,这样的人在新时代等于被埋葬……神巫没有神格,就等于杀死他了。他的骨灰抛到江上,吴国的军舰也不会翻船。

“把是非曲直和良心自责留给国王和大臣们吧,你的存在就是完成使命——”

仲雪头痛如裂,梦的组成像蝙蝠、猫头鹰、魔鬼的乌云盘旋,涌入不见天日的矿井,汇聚为那麋鹿。从他的额头弹跳而过,它越加衰弱,肩胛骨上的箭杆在井壁上蹭折了。伤口化脓,苍蝇叮咬它,它在一片漆黑的蠕虫与飞羽之间艰难打滑……终于在木笼中站起身,麋鹿逐渐变为人形,最终。站到仲雪眼前的,是深肤色的幼童,头上顶着单角,折断的角渗着蜜色的汁。仲雪将它丢失的鹿角还给它,它衔着鹿角,茫然不知所措。断角的伤口流下血,它的面孔溶化为泥醉的山神、变成寤生、变成抱小鸡的漆工儿子,石泄嘶吼“一群绒毛小鸡”,神官说“瞎眼小鸡”

……他见过那个男孩,追逐毛茸茸的天鹅幼雏,被愤怒的母天鹅啄伤,血不停地流……仲雪颤抖起来,似曾相识的话语,那是激活梦境的钥匙。引导梦的神杖,他被封存的任务,压缩成梦的胚胎,储存在体内,他一直抗拒越地神灵。因为是吴国故神巫封印他的记忆,植入排斥越巫的反应,以保护吴国巫术的纯正性——他与王太孙见过面,三个男孩都穿着“棠铁之甲”,犀牛皮甲,以避免哪怕最微小的磕碰,“一名姑发氏的子孙要冲锋陷阵!”而太子寿梦的三个儿子一旦受伤都无法止血,他的三个儿子中将有两个死于刺杀,七十一年后他的孙子王僚死于一枚藏在鱼腹中的短剑,又十九年另一个孙子阖闾被越人击中大脚趾而死……延续近百年的血症成为姑发氏的噩梦。眼前晃动所有碎片,大禹陵子母鹿纹的瓦当,与吴国宗庙的黑瓦相重叠,王太子寿梦跪在祖宗牌位前为失血的长子祈祷,“越国是世上最暴力的国度。”转过布满血丝的疲惫双眼,太子平静地说,“你母亲为姑发氏种下了什么蛊毒,导致无可救药的血症?”——这才是仲雪一心要作大护法的原因,潜入越国巫术最隐秘的深处,找到前代大护法的解药。

“……为了四十个肮脏的黔首就忘掉你的主人,忘掉你的标靶?”东宫寺人还在顽强地提醒他身负的重任。

——四十一个。

仲雪反手切开笼子的接榫,寺人握住笼顶悬索,仲雪跳上悬索的另一端。滑轮转动,寺人直线上升,仲雪直线下坠。将师傅凶暴地送出井道,井口的昏暗光线中,寺人身姿如虎,冷笑道:“沉湎于一个末流国家,看看你连本性都忘却了!”

——我与我周旋太久,仍喜欢无能为力的我。

仲雪深入地心的长长直井,如同内心的黑洞,甚至激不起一声回音。找到阿堪,然后我和越国之间都结束了——到这阶段他想的只有这一点。

小时候,看到树冠上的金色夜枭,它也看着他。头顶翘起的耳朵,威严英俊,他还以为那是护佑家族的山神。邻居与父亲的争吵,父亲不肯放弃那座山,那位贵族邻居就用国王的谕令来欺压他。父亲头疼,想向国王起诉,但排队觐见国王的人太多。他不过是一个边远的小贵族,甚至在国都没占得一席之地造一座府邸,父亲向近臣讨好的态度令他感到难堪。“为什么他一定要那座山?或者说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守住那座山?”哥哥咬牙不解。“因为我们的家族神栖息在那里。”他天真地说。哥哥带着他去半路拦截那个邻居,背靠一道矮篱笆,用一柄仆人用的硬弓射死那个人。把尸体的脖子吊在马缰上,将轻便马车赶下溪流。没有君子风度,只有暴力和仇恨,他吓坏了。“再哭我就把你一起扔下去。”哥哥说,第二天他看到那只夜枭湿漉漉地蜷曲在水塘边。“一只偷鱼的雌鸟。”哥哥用脚碾碎她的眼珠,还从鸟巢掏出她的幼鸟,一只只拗断脖子。杀人时他不敢反抗哥哥,为了这只夜枭他扑向哥哥,哥哥骂他“你连纠纷都不敢解决却为了区区傻鸟——”他从哥哥这儿学会了仇恨与暴力。

父亲为掩盖杀人的真相,把仲雪送出了国。

当他回到国内,他的师父,因进攻笠泽而被烧死,他去质问哥哥,哥哥骂他“我无路可退,我的背后就是吴国王城!你连纠纷都不敢解决却为了区区越国佬——”

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才是那个需要改变的人。

父亲所竭力保留给儿子们的,是一座铁矿山,哥哥从未放弃铁器。不断鼓动王太子,认为铁器将是下个百年的趋势,更便宜、更锋利,在王室冶炼场筑起试炼的风炉……仲雪看到寺人貙,就明白哥哥也参与此事。石泄说“我们十年前渗透吴国,在贪婪领主身上投钱,让他们去开挖矿山,开头并不顺,第一个矿主淹死了。”一切都为了私产,没有神灵,如今夫镡控制了同样的矿山。山川河流纵横割裂的国度,时间洪流盘亘其中,没有人只身幸存。

仲雪下到终年漆黑的底坑,这是被地下水不断侵蚀的废井,碎裂的琉璃球漂浮在泥潭中,“乌滴子?”他轻声呼唤,微乎其微的血腥味就像失踪剑士的呼吸,星星点点的荧光延伸向窄细的远处。白石典在泥浆里游泳,引领仲雪走向相反的另一方,他捡起乌滴子留给他那一爿琉璃,走向下一个岔道……到某一天,你终于找到阿堪,他在井坑上刨抓的指甲全翻裂了。他的唇口肺部塞满湿泥,头发濡湿了汗与泪变成炭条,躯干因干渴饥饿变成了柴架……仲雪说服自己:在你睡着前,你拥有永恒的长夜去寻找他。但他的眼皮就快胶合了,他想象着终于见到阿堪,掏出武原君送的伤痛膏涂满他全身。却发现他早已死去,他已无从述说心声,如何复述这三十个月来的谎言与遮掩?直到每道岔口、每座木栅栏中滚动一只只倾听的眼球……他手脚并用地跟着白石典爬过斜井,像婴儿般边趴边睡,又苦笑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找到阿堪了,随时的塌方将把他和阿堪活埋在咫尺之遥……仲雪兀然闯入这道直井,阳光从天庭投射下来,烟灰顺着光柱飞上去。

“欢迎来到越国的填埋场。”阿堪虚弱地微笑,背靠井壁,他的唇角塞满泥炭,头发变成湿臭的灰条……但他还活着,矿区是苦役犯的葬身之所。神巫是会稽山的最高裁判所,他的苦役场让人不寒而栗……他曾把夫镡关在地牢里长达半年,在这种地方没有人不发疯,夫镡就靠念乘法口诀保持清醒。

“你……”阿堪还想说些什么。

“嘘……”仲雪按住阿堪冰冷的鼻尖,他们几乎看不清对方的面庞,但用触觉确认双手所及,并非尘埃。

他们一起出了坑道。矿区也有紫藤花,这是可供安慰的唯一美景,紫藤花在春季犹如紫色火焰。将无情的矿区合围在焰心,在秋雨下则委顿得奄奄一息,焦黄的残花也臭得吓人。

为避免一开口就直奔肉麻主题,仲雪说起那串大护法的钥匙。阿堪说狸首真的问起过,虽然表现得并不贪图;可惜平民相信的玉玺戏码,高位之人也愚蠢地执行着……“为避免你以后一路踹门去探访各处家产,我把你的大护法钥匙藏在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方。”这也许是狸首没有任阿堪死去的唯一原因。

“那位凶手肯定也想少费点脚力,典狱长的钥匙也不见了。”伯增说,他与五六个不愿跟着屈卢离去的少年从鼓楼放下了典狱长,在那儿等仲雪。

阿堪翻过典狱长的披风盖住发黑的脸,“他是狸首的舅舅。”

“那么狸首派出盾甲兵也是来寻求舅佬的帮助,护卫秋祭。”但被误认为是追击夏履桥凶手,阿堪并不知道他被扎着黑眼罩一放到井道,盾甲兵就遭受了袭击,他下到井底,就选最宽的井道走——仲雪也是按懒人的思维方式,才能找到他。

“凶手来自一个以土葬为习俗的部落,”阿堪轻声道,仲雪一时无法追上他的思路,“他把夏履桥上的人群射落水,把盾甲兵扔进水里,典狱长则悬挂高处,都是在嘲笑我们各自的死亡风俗。”——水葬与悬棺葬。

为防疫和节时起见,伯增处理尸首则一概烧光了事,他的家庭教师包括一位游历过极西之地、推崇西戎人“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的游侠,赞叹戎人与秦人激战后聚集柴堆火葬战死者的刚烈豁达,伯增至今还佩戴他赠予的曲刃胡剑……我们都是由我们所爱之人塑造而成的。

“乌滴子没上来?”少年们很失望,他们等的是名不虚传的乌滴子,留下来又没晚饭吃,即刻走了大半。阿堪用土话问一人,那人的手腕显然是被擅长接骨的女孩用夹板固定住的,他是拆骨组里的高手。才能获得屈卢的赏识,但与乌滴子相比仍像剥了壳的蜗牛,他已脱掉黑甲,承认其中的鸿沟,他低沉地说了一些话。隔了一条河,方言又截然不同了,仲雪只听他不停提起乌滴子,有时有仇必报更像一种亲密的羁绊,从此你和你的仇敌形影不离。“他说他家就在铜姑渎下游。”阿堪转向伯增叔侄——少年被说服了,和忠实的伙伴抬起阿堪,撑船载他们去往铜姑渎的深处,阿堪和群山间的亡命少年之间也有一种隐秘的默契。他们的乌篷船与一艘白篷小舲在窄窄的水道擦舷而过,小舲是寺人貙划来的,他太自负了,他还会按计划下到井底去切乌滴子的头颈吗?那些残刻而呆板的程序,潜伏在空城如未知的野兽。

阿堪半躺在臭烘烘的船舱里,打算把所有考虑都倾倒给仲雪,“你要更好地保护你自己的生命,因为你的生命中还包含鲸鱼的灵魂,你也拥有越国的神性。你死后,人们会把你当做越国的神灵,比起一个死掉的神灵,我还是更喜欢活着的庸俗财主。”阿堪说你得结盟。

“我最讨厌做选择,这就是我离开吴国的原因。”

“你离开吴国去了楚国,又离开楚国回吴国,再次离开吴国来越国,接着你去哪里呢?”

“……我真讨厌你这副谋士的姿态。”只有逃离时仲雪才能感受到真实的自我——然后难缠的生活逐渐压倒了那种沉醉。

“我只是担心你选错立场,”阿堪的脸被透进来的光照亮,眼珠带着榛色的轻盈湿气,“既帮不了我们,还害死自己。”

“没人关心寤生的死,也没人关心麋鹿的生,会稽山所关注的,是权力的砝码。”

“看来你也不是第一天才出生。”阿堪微笑,你也懂得无论在哪里都有臭不可闻的争权夺利,难道权衡不是贵族必修的礼仪吗?

“雪堰是山阴君的异母兄,由母亲带到会稽山来,有人说他是海妖的儿子。”

雪堰犹如冰筑的堰塞湖——神巫需要他,因为会稽山需要他的恐怖作为屏障;“狸首这些激进派想扳倒神巫,被神巫选中的你当然也是他的绊脚石。”阿堪非常虚弱,每说一段话,就会冒出一层冷汗,仲雪从没见过他这么认真的神态,想起阿堪为他自刎谢客。

阿堪看出仲雪的愧疚,惨淡地笑着,“你不必感动……我还有《不堪抄》要写,我可不喜欢追述死人的生平。”

船绕过破塘角。逆风袭来,海岸变为寒冷铿锵之基调。仲雪有很多蛛丝马迹,却无法拼到一起,也许这就是真相。许多人踩踏其中,留下混乱的足迹,犹如梦的夹击。梦已吞噬他的日常,变为第二人生!希望醒来,我才是那头麋鹿,地狱也好。天堂也好,并没有另一个世界,坏也好,好也罢,都是我的人生——唯一的阿堪在摸我唯一的额头,阿堪的手很烫……仲雪急忙伸手去摸阿堪的额头,怀疑他是否伤口感染。他们就保持交叉的摸额头状态,沉默着……船舱内空气沉重闷热,窗外霜露正在凝结,白霜在下一个白昼也不会融化,泛着幽灵般的暮秋音节,这一切包围了仲雪和越国。手指、白露为霜、你:一切都成了醉人的酒。

阿堪问:“你很久没有快乐过了吧?”

“上一次还是找到神木造船的新年。”

“我为你举行一个净化仪式吧,剔除你身上那些不快的梦……既然家人不在身边,就请一些朋友过来,一起唱歌、念诗、划船、拔河……一起烹调,烹调能让人内心平静。”

“多谢你的仪式!”仲雪急忙拒绝,“那只会让我更头疼。”

他们又沉默了。

当阿堪需要他的时候,仲雪总不在,而他需要阿堪的时候,阿堪总是在。他们被编织进同一块布匹,那些编结的纵横线已经解不开了。

“乌滴子不来看看这些剑吗?”另一个钦佩乌滴子的少年闯进船舱询问,一半是为了交还赃物,一半是真心关切。

“乌滴子去见大船头了。”仲雪想相互敌视的乌滴子和石泄,都在他不便明说的人手上消失了……

阿堪告诉仲雪,石泄是个老派的虎错湾人。

仲雪等着他说下去。

——这意味着他不杀人,至少不主动杀人,在他们族里,杀人之人,死后将变为虎鲨——他们称为虎错鱼,一生饥饿,残杀众生。虎错湾人为证明勇气,会徒手捕捉虎鲨,作为成人礼……许多人认为夫镡也是虎错湾人。

“那他就是……”

“就是‘破戒的虎错湾人’,作为大斋宫的佣兵队长,人生使命就是杀人,他从没承认过虎错湾人的身份……”

——没人知道这些被神抛弃的人,内心是否存在着怎样的挣扎。

大斋宫的本意并不坏,她年轻时巡视越国,看到躲藏在深山里的野蛮人活得像畜生一样,极度不卫生,还有近亲生下的残疾婴儿……为换一点点酒,他们甚至剥下自己刻满文身的皮。她先是把受虐待或是生病的小孩从父母身边带离,放在神殿里,当做亲生子女抚养。孩子长大后,要有一口饭吃,那时北方。楚国与晋国连年鏖战,楚国每年向越国征派劳役,大斋宫就把健壮男孩送去服役,越国平民得以免受长途奔波和战争摧残,没有人为那些男孩说话……他们在冰冻的工事下喘息,成为战车后的步卒、舟师中的先锋、抢先登城的敢死队,扛回战利品堆砌神的殿堂……女孩则被交给过路人带走,她们大多成了平民家的女仆;姿容姣好的女孩被教给舞蹈歌唱,成为贵族筵席上的倡伶,“越姬”成为国际间流通的礼物,没有人为那些女孩说话。当榨取的好处越来越多,掩盖了将孩子从父母身边夺走的愧疚,变成了圆熟的经营手段,这才偏离初衷,随意冠以“邪神”的借口,就摧毁一个城寨,奴役男男女女……没有大斋宫,就没有今日的夫镡,善意的起点,罪恶的终点,我们一路踩踏的尸骨。

楚国挤压吴国,吴国践踏越国,我们就吸野蛮人的骨髓,没有止境的恃强凌弱。

“也许要到夫镡死去,才能得到他的身世证明——他将如何安排自己的葬礼,人到临死前,总会有一些顾忌。山越人的土葬,封土筑起一座崔巍大墓;还是虎错湾人的水葬,毫无遗憾的骨灰漂入东海?”阿堪望向灰暗的海,海浪扑进参差峭拔的礁石,在岩窟皱褶里呜咽。他们趁着涨潮向西驶入海涂区,潮水还是迅速后退,把船抛在了冒泡的黑淤泥当中。云层后银灰色的夕阳渐次在无名坟头投下阴影,这一带有半耕半渔的村落,领航的少年就出生于此;把阿堪接上舢板的,是一群把裙子扎在腰间、赤脚站在齐腿深的泥浆中挖泥蚶的妇人,她们携带自制的梭镖,用沾泥的手抚摸儿子的脸蛋才安下心来,边拉纤边唱起呼唤潮神的歌。

两少年是一对表兄弟,同大多数越国家庭一样,他们家也以外祖母为一家之主。当几人围着火塘喝海蚌汤——久违的热食时,鬓发刚刚发白的外祖母为仲雪加上一勺鲸鱼肉糜豆瓣酱,这可以解释阿堪与少年之间的默契来源。

晚饭后,表兄弟点上渔灯,折返去接驹子和接骨少女,“……那个白子,杀人不是他的本性,他人并不坏,话很少,做事也牢靠。”“他总觉得别人看不起他,那女孩肯定说了过分的话。”临走时他俩说,就像是代为辩护与道歉。

“无论那女孩说了什么,杀死她就太过分了。”仲雪推远舢板。若有若无的雨融化在滩涂里,洁白的海蚌在泥沙下吐着气泡,聚沫浮泡。蜃楼芭蕉,他救出了阿堪,兑现了对北辰星的承诺,之后呢?之后再恢复野兽的习性,为领地与爱憎而争斗不休?

狗吠惊醒他的感伤,火把连成的火龙在蜿蜒,是狸首的追兵?仲雪奔回聚落——鼓楼下,阿堪拄着曾祖母才用的拐杖,迎接扛稻谷和一扎扎湿沉草垛的农夫陆续到来。更让仲雪惊讶的是,为首的是红汀,拆骨组确实迅速地把他的下落传遍了会稽山。

“真奇怪,”阿堪轻哼,“我差不多有十年没见过‘神的稻谷’了。”

神庙田地分成十等分,其中一分产出奉神,于是农夫们合力为神种地时,随便糊弄,把精力全投到各自的口粮田里。每年阿堪为填饱肚子,只好到处行骗。

“年初稻秋先生告诉我们,愿意跟从仲雪将军的话,把公田分掉,交十分之一稻谷和一扎稻草就行了。”农夫们平淡地说。

——这就是稻秋送给他的礼物。

同样是“十分之一”的税率,改换一下方式,神庙就堆满胀鼓鼓的谷粒……仲雪和阿堪站在一垛垛稻草之间,自觉就像是多余的废物,比如祭祀后扔掉的稻草狗;只有小狗白石典绕着红汀的腿转来转去,开心地汪汪叫;除了主人它第二喜欢红汀,因为红汀总能给它吃的。

农夫赶来这里把赋税交给被通缉的仲雪,他们忍受会稽山那古老陈旧的统治太久了,渴望某种改变;对于秋祭乱射事件,他们也有自己的判断。

“他们信赖你,你该对他们说点什么。”阿堪悄声道,仲雪看着阿眉,后者在一座桥上先后失掉弟弟和继父、偷偷溜出哀伤弥漫的家也来到这里,正跟着成年人扎稻草人,以补上一次被打断的祭祀——拉车的牛被卸下车轭,轻嗅这个全新的稻草女神。阿堪把火把交给仲雪,仲雪再传递给阿眉,阿眉用火把点着稻谷女神,火焰跳跃着,稻谷爆裂、发出好闻的香味,稻草梗变得柔软、轻巧、灰飞烟灭,沉沉夜色下,闪动的火光映亮了人群的眼眸,他们齐声低吟丧曲……仲雪说:“无论是在烧炭人的小屋、填埋出口的山洞、还是鱼塘边的茅房,不管凶手躲在哪里,我们都要找到他、击垮他,我们将直视这个疯子的真面目。”

外祖母说两天前小城的犯人四散,另一些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自由的狱卒和犯人,抢了船只舢板。抓了聚落的男人,划去沟渎西岸的花宫,那儿曾是关押罪行最重的苦役场。开挖的山体犹如绽放的花,如今只剩残垣,他们原址筑起新的囚笼,只是这次能自行决定何时出狱。为提防逃犯,她们不得不随身携带梭镖,把柴刀放在枕头下边。

伯增虽然查到元绪帮屈卢打下手,但不了解她具体做什么、在哪里,花宫将是最接近的下落。仲雪点了三十人,携带网绳、鱼叉……连夜划过沟渎,他们从崖体攀援而上时,阿堪也握住网绳。

“我可不想为你这彻底无能之辈再分神!”仲雪小声而坚决地说,把他的拐杖扔回船上。

“黑巫师会变成蝙蝠、变成熊,入侵你的梦境和灵魂……”阿堪也小声而坚决地说,“要找到黑巫师,必须按他的思路来走下一步。”

“我对他布满血腥与油脂的下一步充满厌恶。”仲雪继续小声而坚决地拒绝,“下一步你能预知吗?他是等我们自投罗网,还是召唤海妖来吃掉我们?”

“你们的知心话说完了吗?”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凭空倒挂下来,让阿堪吓得和小狗一起大叫,那颗脑袋又一下晃远,是黑屏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崖体上,他希望保持一种安全的距离。

“你怎么会在这里?”仲雪小声而严厉地问。

“苍蝇追逐腥臭而聚集啊,”黑屏轻松地撒下缆绳,帮仲雪一行人爬上山岩,“铜姑渎关押了不少鹿苑人,我来接应同伙。”岩头已站了一批武装到牙齿的鹿苑打手,用燃烧的箭头相互触碰箭头,引弓射击新葺的瞭望木塔。

他们冲进半地下的窝棚,里边只有一群异常安静的人,狐疑而热忱地盯住闯入者。鹿苑打手蛮横地揪起他们,询问有关人等的下落,拷问者反而害怕地大叫起来——他们揪起的,是一群等死的染病者,耳后缀满了李子般的脓瘤。

“鹿妖最终降下瘟疫了!”一人发出**的喊叫。

“等等,是我为鹿妖杀死的那个孩子命名的,我要找他问个清楚,”阿堪是那个孩子的命名人,这是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他喃喃念词:“有形无形怪异神君、雌鸡报晓怪异神君、雄鸡生猡怪异神君、老鼠祈忏怪异神君……”恐慌随着他的咒语安定下来,“蛇挂高粱怪异神君、家犬扒坛怪异神君、有头无尾怪异神君……鹿妖安在?”白石典汪地一声,让大家鸡皮疙瘩顿起,难道这个不堪重用的神官学徒真的能召唤出阴风阵阵?

海平面浮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微光,先如萤火虫,接着棚屋发出砰砰敲击声,仲雪和他的小狗、病人们又尖叫起来——比蝙蝠还盲的白鹭醉酒般纷纷砸落到棚顶上,转瞬又聚结为那头幻影般的独角麋鹿,跃过水面。奔跑到前方去了,如此清晰的法术,几乎让人有被叮咬的痛感,“鹿妖!鹿妖!”少年们亢奋地叫喊。越聚越多的年轻人跟随仲雪,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加入自己的,也有鹿苑的死士……从对面的山坳,呐喊声突起,那是暴动的囚犯群,狱卒们挥舞长斧企图阻止他们。闪耀的麋鹿,风驰电掣地扑进人流,化为一头狼——不,仲雪认识那头狼,那个乌滴子以狼族的同仇敌忾扑向寺人貙。另一个乌滴子则要在蓬头垢面的囚犯中找到少傅,寺人貙则决定生擒他,一个活的嬖幸更能敲诈他的主人。他们就如隧道里缠斗的獾,战象引导着囚徒与狱卒的狂流,怒哄哄地用长鼻扫开寺人貙,青狼被象牙挑得老高——貙人如虎伏地,又如火红的山茶花蓦然凋谢,消失在现实的轮廓外。

黑屏甩动长绳,要套住青狼,那个青黑的影如同猿猴一般在绳套间弹跳。刚才两个乌滴子与寺人貙的那一幕,不过是忽明忽暗的火炬所放大的幻觉,仲雪希望与某些人再次相见,所纠结的恐惧与思念所做的梦……直到长绳击中了黑影,白石典像捉松鼠一般死死扑住……这是象奴,他刚刚释放了地槽里最凶暴的重刑犯。“你足够矮小,可以隐藏到麋鹿身下,吃掉了寤生的内脏,”阿堪凑近矮人的耳畔,象奴发着高烧,如任何吃了不洁食物的美食家一样遭受脾胃折磨,“你那么需要黑魔法吗?”

仲雪望着阿堪,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注意到象奴的反常,从什么时候能独当一面的呢?其他人则耻笑这个侏儒,“想获取黑魔法?想变成一个‘正常人’?”侏儒吃了幼童的内脏,期望能长高,这是人们乐于相信的邪恶脚本。

在他们将这个小矮人推来扭去时,雪堰从树丛后走了出来,人群一下静默。他看起来就像在露营,领地也好、大祝秋祭也好,统统不放在心上,像扛着扫把一样扛着一面战鼓。

“主人,人们赋予您‘坠星’的称号,描述您作战时如同星辰坠落般地猛烈攻势。”象奴终于开口,“您是会稽山以东唯一能击败夫镡的人,他们却在即将大获全胜时撤换您,一败涂地……如今他们畏惧您,就说您心有不满、任意杀人。我要获得黑魔法,不是为了变成黑巫师,而是把自己变成‘祭品’,献给海妖,即使渡海来吃掉我的是邪神也好,或是母鹿产仔护佑神也好,只希望让您振作,不要什么都无所谓!”象奴顿了顿,一口气说完“就此谢罪。”拔剑自刎,血喷在战鼓上……

叫乌滴子的狼扑到战鼓,徒劳地嗅着、呜咽着。

仲雪良久也无法反应过来。

他一直被事件裹挟而去,基本没有足够时间可供喘息,供他分析在眼前一晃而过的人们。那些无双国士,还来不及甄别,就已黯淡而逝……吴国是一头喷射着热浪与硫磺,吞并干国、侵蚀徐国、向西与楚国争夺每一座城池,穿着纯白、赤红、漆黑的三军,如火如荼……并将别国的称号命名自身的百鳍龙,卷耳大夫身上混有徐人血统,守护着越国在浙水以北的故土。吴太子寿梦向南建新城,对越国的钳口在夹紧,“越人太懒了,要鞭打鞭打他们。”越国是他的人力储备和仓库,现在是提取储备的时候了。小枝夫人是御儿君长女,越国北宫女公子,她嫁给雪堰大夫。因思念兄长,越过浙水北上,兄长如此珍爱她。带她参加君王们的会猎,吴国太子爱上了她,用战车把她抢走,对卷耳大夫说:北宫暂居东宫……她从不说话。太子问她为什么不说话,在影壁外听到她和儿子交谈,便夺走幼子交给太子妃抚养。直到她病重昏迷,用越语呼喊儿子,才将她只身送回给她的兄长。她羁留东宫诞下一个儿子,回到兄长身边又生下一个,吴越两国的君主相互为对方抚养孩子……横阻他们的血缘与洪荒,****洪水,浩浩滔天。是搅动归墟的铸剑师,以归墟为炉膛,**涤忘海所萃取。用至真至纯而必然破碎的感情,锻造出的蛮荒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离别。

“我所梦见的与你有关的梦……也许我理解你的喜怒无常,但大多数人不能,你背离他们的常规,他们会害怕你,进而想铲除你。”

“你在梦见屏获取的解梦新方?”雪堰哂笑,低头看象奴的血在铜鼓花纹间蔓延,犹如死亡也具有触角,“我从没去过梦见屏,我没有那么多值得遗弃的记忆。”

所有与雪堰有关的梦,并不是仲雪触及了雪堰的灵魂,他触碰到的是侏儒的记忆:从小枝夫人的木芙蓉,到鹅掌楸下的乌滴子,多年来小矮人如影相随,但没有人想了解他的情感。

“御儿家的人全是些失心狂。”雪堰冷漠地说了一句,寒彻仲雪的心扉——这就是他对象奴的全部评价,他对凶手并不关切,对神巫毫无怨言。对狸首的紧逼也无意澄清,封闭在自我世界里,每当有人说动他升起战旗,他说“请等一等”,他等了很多年,现在已无须再等——海平面上驶来一抹亮光,逐渐庞大如海市蜃楼,那是阿堪之前施行幻术所利用的光影——一夜之间,整个海岬涌入无数海船。

船头画有海鳅的眼睛,仲雪救助搁浅鲸鱼时,见过这些被群山阻隔的南方渔船……因为海蜇秋汛到了!仲雪突然明白,所谓雪堰是海妖的儿子,他的母亲是外越人,来自海上……和乌滴子分开后,雪堰隐没不见踪影,他去了鹿苑。和他所击败的流亡者一起,向海外吹响号角,召唤那些隐居的巡回巫师。雪堰是贵族,不能独自存活,走到哪里都需要雄孔雀羽毛那样长长的队列仆从,他靠支配他人攫取战果。他在等待海蜇汛,以及随鱼汛而来的外越人,在不可能的海岸登陆,在不可能的地方集结,“狸首想把我和你绑在一起,沉入海底。”雪堰静静道,“而时代是由人组成的,每个人不再沉沦,时代就会改观。”他走进冰冷的海水——

为首的渔船是外越人首领,鄞君的座驾,海上大酋长居然只乘一艘平常无奇的渔船,但渔夫们举高渔火,如光明穹顶般环绕着他的须发如涛……雪堰半身浸没在漆黑的海水下,仰头和船首的鄞君交谈,就像浮现海面的人鱼,鄞君拒绝前往秋祭,“神巫十五年前把迎接外越的蛇门堵死了——除非蛇门向东为我重新开启。”鄞君是在犹豫夫镡会出手,雪堰大声说:“夫镡不在国内!他正在浙水上缉捕江盗,我劫持了他的船队!”

嘈杂声起,伯增倒拖来一个男人,阿眉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污泥里踢他,殴打他,他畸形到等同罪恶的扭曲四肢……无辜的一堆骨头。

“攻击一个智障工人难道就能让死人复活吗?”仲雪制止。

“因为你说是疯子干的。”伯增说。

“仲雪,是你?”一个不成样子的人开口问,她一直护着工人,浑身都是烂泥,她笑了起来——仲雪再次遇见了元绪。在花宫找到了病重的逃犯,和照料他们的女巫元绪。元绪的样子很糟糕,她简略地说了战争前后的遭遇,先在一家贵族庄园工作。不久庄园被千林征用了,接着夫镡进攻,千林就烧掉庄园,把所有人带上山,“这就是我不投靠任何人的原因,巫术是即将消亡的东西,甚至在我们体内溶解。”

“元绪,你长大了……”仲雪盯着他,“快长毛茸茸的胡子了。”

“呀!”元绪捂住脸颊,“很快会变成胡子拉碴的大叔。”

“是你教唆那些苦役犯朝夏履桥射箭吗?是听谁的指使?是典狱长?”仲雪也跪下来,摇晃放松下来的元绪,后者呆住了,“不!不是我——”

“但你知道是谁,是谁?!”

元绪浑身颤抖起来,因为他看到了雪堰——

雪堰走回山岩,他与鄞君达成了某种协议,也许是水路并进,也许仅仅是等他兵败不得不流亡海外时接纳他。仲雪无法从雪堰脸上判断这一点,无论是哪一种,每个人都必须孤绝地面对命运。雪堰端详元绪,忽地揪起她的头发,露出后颈的文身,“姑蔑的巫童……”他沉吟,“当我摧毁姑蔑邪神庙,寄养在神庙里的巫童全被熔化的房梁压成了肉酱。”蓝色天际下冰冷欢跃的银色神殿,犹如停泊湖畔的云层,每一寸外墙、每个屋檐都贴满纯锡的装饰,井底垫锡板净化水质,锡瓶盛装供神的酒,窗格上记述神话与族史。入侵者点了火,所有的锡片都碎裂、熔化、化为粉末。再决堤灌水,尸体要等发大水才能浮上来。“一个孩子划着竹筏找他的孪生姐姐……姐姐挂在原先是树冠的枝叶丛里,只有一颗头和半边肩膀,他拎起姐姐的肩膀,就像仍与她手牵手……我有条不紊地将他们的身体和风俗一起彻底摧毁。幸存下来的孤儿有的去了海上鹿苑,有的消失在茫茫大地中,这些孩子们今天都长大了,足够向大禹陵复仇了。”雪堰欣然一笑。

“——是大高华。”元绪告诉仲雪,眼睛却盯着雪堰,“不顾一切的大高华,”他是奄人巫师学徒,世上仅存的几名姑蔑巫童都是他潜水救出来的,后来他投奔句无。夫镡在军中不再设置卜官,他愤而转向千林,但千林兵败身死;他耿耿于怀,认为自己辅佐夫镡的话一定会比乌滴子等人做得好得多;甚至连白沥这样的御儿流氓都被夫镡招揽了,难道姑蔑人真的只有败落命吗?大高华单打独斗,就帮典狱长平定了监狱暴动,但他不喜欢受束缚……“还是不甘心,获得一个牢头君子的倚重有什么意义?他起意干一些更夸张的事……他射击夏履桥上的人群,他控制了这一带,如果我离开,他就会杀死所有智障工人。”那场战争将所有古老种族和巫术都搅动在一起。

凶手是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而不是一队士兵、一组猎人,只是一个人,仲雪见过这个时代最壮实的凶徒,饱尝半兽半神的捶打,把对逼迫他杀戮的世界的反击对发泄回人身上。

“我知道这个名字。”仲雪沉吟,小高华、大高华,是越人常用的贱名,意思是小乞丐、大乞丐,死去的工人所叫唤的“叫花子”,被叫做大高华的,往往是命特别硬的人。大高华是智障工人中的一个,原来他头痛、记忆混乱,千林之战中恢复了一些,战后逐渐狂性大发——狸首大祝一开始怀疑仲雪,并没有偏离方向。

“第二次他外出,我让神智稍微清晰一点的工人跟住大高华,就想让他偷跑出去能告诉外界的人……”

——第二次在诸暨边境袭击猎人。

“那个工人被毒打了一顿,谁也不听他的解说。”

大高华离开前把元绪也扔进坑道,她花了整整两天才爬出来,鼠疫已在地面扩散……智障工人一个个被绞死,在绞架上焚烧,就像死神的路标。元绪说不出话来,你养一只猎狗,也许因为它花色漂亮、叫声洪亮,当它舔你的掌心时,一根无形的绳一下拉紧,你与它之间的感情再也无法简单说清。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元绪一直像母鸡一样照顾他的小鸡仔……典狱长下令处死病人,并让儿子押送犯人转移到花宫,自己最后撤离——这是夏履桥乱射后第六天,回到铜姑渎的大高华怒不可遏,不在于他有多爱他的同伴,而是他们是他的私人筹码,他把典狱长钉上了鼓楼。“这是我人生的第二场瘟疫。”元绪摇摇头,但疾病跟着降临花宫,人们踏上台阶,死神就等在台阶尽头狙击他们;他们撕扯头发,夺过狱卒的武器,奔向记忆中的故乡,死神就在归乡道路上击杀他们,将他们发白的脸庞按进映满星光的水洼之中;死神无法被收买、无法被测量,它蔓延地随心所欲——犹如它在夏履桥上的所作所为。

“阿堪身上的箭头呢?”仲雪问。

“你还执著于那枚箭头?”雪堰把从阿堪身体里掏出来的箭头抛给他,一枚奄国旧箭头——你揭开的会稽山最深的伤疤,所以神巫才默许狸首对你的污蔑。

当他们致力于建国时,无杜派出雪堰击溃了奄人,没收他们的财产,人口充当奴隶……无杜是从那时被冠以“神巫”称号。奄国王子遭受巨大打击,妻子与战将在最近水的地方被烹煮,一对儿女遭受虐待,他把儿女献给了雪堰。被摧毁的殿堂,元绪开始流浪——人生就是从某个分岔点,走向各自的通途与孤岛。那一场场大火,在中原诸国看来不过是一场野蛮人的械斗,甚至无法在史册中留下一笔,但战国的开局已然改变——战争不再是贵族们的游戏,家园会被烧毁,战败方将沦为奴隶。头将被砍下,尸体沉入深海,无人幸免。

雪堰拔出了剑:“是我创造那头怪兽,现在也由我亲手毁灭。”——他要去终结所有的战争,或者开启所有的战争——

黑屏将半个鹿苑的人拉了回来,为主公披上黑色战袍,雪堰第一次看起来像好战的越人,他跨上战象,对仲雪说:“如果我战死,你替代我的位置。”

仲雪说:“为那四十个人找回正义,对我来说更真实。”

雪堰敲着战鼓出发。他释放囚犯以壮大人数,其中不仅有饱受冤狱的可怜人,也有最可怕最疯狂的重刑犯,越国此后至少二十年要饱受这一个秋季培植的犯罪猖獗之苦。因嘲笑神权而被关押的老诗人,对雪堰念了一句诗:“昊天不惠,降此大戾!”雪堰的回答是“浩浩昊天,不骏其德。”不发战书也不派遣使者,“我们只是去大禹陵忏悔。”

鹿苑的男人们,走过仲雪身边就跪下来,轻声默念什么,他们中很多人都有严重伤势,肢体被野蛮地切割过……念什么咒语都不重要,也许他们只是希望仲雪说一句安慰话。

“你占了某种赢面——越人相信你杀死了什么,就占有了什么的神力。”黑屏解释,战胜者对战败者负有一种义务,犹如饲主对牲口的责任……有关饲养鹿妖的黑巫师种种,人们立刻会联想到一个很老的巫师,离群索居很多年——结果却是一个小侏儒,他也感到可笑。

“你们还想永生吗?”仲雪拒绝了。

“我们在刀尖上讨生活,难道就该活活被肢解、被剜掉眼珠,像畜生一样死掉?”

“你们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就必须要承担它的后果。”

“别这样……”阿堪劝阻,“拒绝别人的忏悔是不祥的。”

“太易得的宽恕是廉价的。”仲雪没有让步。

“如果最后你还活着……”黑屏幽幽说了一句作为赠别,“那送你绿云的姑娘,亲自划船去接她。”这就是他帮助仲雪的原因,那幢孤零零的砌石房子里,空等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