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二节 梦五夜

从没见过海的蠢物才以为海景无与伦比。对吴越人来说,海首先是垃圾场;其次是恶魔的卧房。所以海神庙建在海中,讨好或镇服海妖,渔民打渔则是从海妖口中夺食。

仲雪很难入睡,一睡着又被颠三倒四的梦欺凌,他在吴都蛇门外等待了一个月。才凑上督办木材的小吏,找了半是海盗半是商贩的东夷水手,南下句章港。遣散了水手,步行入山,他牙疼,在紫藤花下遇见一个不堪重用之徒……恍然一梦!木运督工帮他看船,喝酒时抱怨手下十五人,一下死了七个!夫镡从北方归港的船队,带来了鼠疫,他们把病人送上小船,定时送吃送喝,还是死掉了。句章人很狂野,下一次出海不知是否有命回来,乐于吃光用光,他们强行烧光了夫镡的船……他醉得没有听清,对照石泄焚毁的船队,以及元绪工人也提及的矿山,恰如礌石撞开他隐匿最深的心门。

两个时辰后洗好身体,仲雪清点手头物品:一支鹿角,一枚雪堰的箭头,一柄石泄的铁剑。他把外套撕成均等长条,回环缠绕剑柄,抠掉黏在剑首的焦皮,清除耗费力气的杂念,把挫败感凝聚在缄默之中……阳光抽打在他身上,就像一支棒槌。

一群哞哞叫的牛遮蔽路面,是赶去大禹陵的牛群,三百头牛在九天内宰杀。牛血将被涂上额头,淋到鲸鱼骨上,祈求灵牛驮着亲人的亡魂飞往越国在天庭对应的星辰。歪戴獬豸面具的男人骑着披挂流苏彩毯的五花牛,四条小腿以下都是纯白色的,同样白色的牛屁股后跟一名瘦小的牛奴。专心致志地用长柄篾扇驱赶牛虻,男人见仲雪穿过牛群,不禁拿旌节阻住去路,揶揄地问:“大护法要巡视何方?”

“回我的船上去。”如果这就是仲雪在越国的终点站,也没什么值得隐瞒。

“千林之战的败将们被狸首收编,设障拦截匪帮和奸细,偌怎么横穿一百多里关卡?”

“不见得比唱卖会更难脱身。”

“那些人既蠢又恶,倒容易对付。可怕的是聪明固执的人,在蛀空、拖垮这个国家。”男人的嗓音糙得像锉刀,示意仲雪,“偌头颈怎么了?”

“捕鲸划伤的。”旧疤新伤,血流齐下。

“呵,我以为偌……”男人做了一个自刎动作,“在我们这个时代,贵族与国王的自杀率可比他们的奴仆要高得多。”

懦夫自缢,勇者自刎。仲雪想起阿堪的自刭,心如刀割。

男人让仆从拉起绛纱步障,饶有兴趣地指点宠姬用秘方伤痛膏为仲雪包扎伤口,还给他吃了早饭。宠姬很美,是那种男人花上很多年才得见一次的美貌……不是一次、是两次,她们是一对孪生姊妹,一个叫绿萼、一个叫绿华,绮丽得像一对鹦鹉。

“夏履桥的翌日,偌的庖厨总管为山阴行宫运去衣物药品,还用大护法的金象食案喂饱伤员,让狸首深受震动。”男人转动牛尾旌节,口音浓重,一律把“你”说成“偌”,“偌应当把鲸须献给他,而不是句乘山的狡童,让狸首升任大护法,才有点道理,偌个发蠢又倒灶的吴国佬倒一心要坐镇会稽山。”

“你怎么知道这些?”仲雪的心在下沉。

“魔鬼藏在指甲盖里。”男人轻哂,“狸首利用夏履桥乱射后的群情激愤,造出匪帮流窜和吴国入侵的声势,以保卫大禹陵之名软禁神巫。调拨甲兵入侵雪堰大夫的屏坞,还利用秋祭邀请多位大祝,妄想坐实大护法的席位,提名人恐怕就是那位赌鬼……”男人猛握仲雪的手,“杀掉狸首!”几乎把仲雪扯离坐席,“偌跟我同去秋祭,杀掉狸首!当神巫的面,说是狸首朝偌射箭,妄图暗杀偌——把兵权还给神巫,偌则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护法。”

“污蔑与暗杀,和狸首的颠倒黑白有什么区别?难道没有人关心真凶?”

“当然关心,最后偌会抓住一串血淋淋的疯子,只是对历史演化毫无推进。”

“为什么你不自己干?”

“因为我只有一条舌头是有用的。夫镡在台风期间来到我的领土救死扶伤,我却变成一个迟缓无能的笨蛋。”这才算正式介绍,与仲雪照面两次的男人,是武原君。

“偌晓得夫镡的起家么?”武原君问。

“帮大斋宫管理菜市场。”

“咳对,”他没料到仲雪已预先补课,“尤其酒税。夫镡很快发现,制造武器卖给楚国更赚钱,用宝剑换粮食。再到郑国倒卖珠宝美女,送给吴国领主,暗中拥有吴国几座矿山的开采权。卖剑不如造钱快,便直接铸币,短视的领主不知道他们是在向夫镡送钱,购买他们自己的国家……夫镡武装他的船队,必须开辟一个港口吞吐物资,这个港口,就是武原。”

——所以他才会在飓风袭击武原的时候,驰援武原。

——救援发自于悲悯,但余下的好心肠并不免费。

“为什么不游说雪堰大夫?”仲雪若有所思地梳动武原君的旌节。

“雪堰太懒了,我从没见过如此心灰意懒的人。他的人生疲惫苍白,笼罩在卷耳大夫的阴影之下,也找不到生活的节奏。”

“卷耳大夫的阴影?”仲雪木然复述,雪堰身上熟悉而利落的杀气,难道不是端倪?

“雪堰娶了卷耳的同胞妹妹,繁枝夫人。”武原君嘶哑、走调的嗓音,配上如此温柔的谴责,就像升起的舞台幕布,消散于岁月的捉摸不定角色轮次上场……那只白桦树上的泪眼,是黄泉下的轻声呜咽。

“我俩坐在这里,我手头一支箭也没有,一个人手也没有,您却同我谋划瓜分国家的痴梦。”仲雪笑起来,那么多决定,务必一刻钟内决断,无论对错,都要付出代价——前方关隘走出盾甲兵,仲雪筋疲力尽,哪怕对方提出田猎官那样的要求。他也会尽量满足,他接过獬豸面罩,身披宠姬外套,跨上五花牛。

恭迎的什长表情干涩、嘴唇青黄,行完礼就忙不迭捂住腹股沟,骑在牛上可看到他肿胀的脖颈,“和智障工人一样。”仲雪想。

每头牛肚子都被摸查,牛群陆续过关,尹豹良迎上来,神色十分厌倦,看来会稽山警备森严、人手不足,从追袭换成守关就算是调防休整了,百夫长攻击性地盯住戴獬豸面具的轶丽青年,不相信他是武原君的新宠,“抱歉大祝,我们必须查看每个人……”

“难道狸首有一个缉捕名单?”武原君又换上暗哑油滑的腔调。

“看看你的士兵,他们在发烧!”仲雪高声道,“他们得了鼠疫!”

武原君大叫:“鼠疫?!”

仲雪用剑一拍牛腹,驯良的五花牛就冲了出去,牛群跟着狂奔,后边追着呀呀惊叫的绿萼绿华和另一百九十八名家臣——

鼠疫,飘忽三江之地的无影邪魔。

“他们殴打一个鼠疫病人,盾甲兵有鼠疫,杂耍人有鼠疫,我恐怕也有鼠疫。”仲雪抵住武原君的后腰,“过了这一关,我放‘偌’去大禹陵。”至于暗杀,百年吴越春秋一直采用的残酷方法,没有了阿堪,他与会稽山上那群青皮寡血的大祝之间徒留冷冰冰的公事公办,仲雪只有厌烦。

尹豹良冲他们的背影喊,“我们是病鬼,快逃吧,懦夫!”

狸首不信任外国引进的新式车马,盾甲兵倚仗舟楫与徒步,这能让仲雪领先一程。

转过晚霞渲染的峡壁,幽深曲折的湖岸与蜿蜒的河水交替,这景象千年后已看不见。第二个千年,从上游冲来的泥沙铺填平原,向东推进了两百里。有疆无界的春秋末年,人口少得不足以守住全线国境,关隘常常被绕开,军队与商队意外相逢,奇兵千里奔袭直取敌国都城……牛角上挂有果脯盒,备有肉糜细腻的春饼和清口的草浆水筒,仲雪仰头痛饮。顷刻间一阵轻松,他所惧怕的深渊,不过是一夜回到两年前。他一寸寸地逃离越国,只剩下那名轻悍的牛奴,仍挥动长扇紧跟牛尾,就像顽强的秋蚊追咬。

句章港倒映出光洁细腻的暮色,黑羽冠的燕鸥在滩涂觅食,优雅地环顾四周,被丢在半路的武原君一定非常生气。如果句章港不是受控于大禹陵,夫镡也不必舍近求远走武原海路。

这儿布满大费周折的路障。木桶、船龙骨、马车、破锅都有,洋溢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停!”还在不断架设障碍的搬夫喊,满脸莫名的恐慌。紧接着路障后边探出三四颗落满盐花的头,忧心忡忡地问“你是吴国人吗?”

“我是吴国囝——”仲雪拖长鼻音,吓坏了对方。他勒紧缰绳,乖巧的五花牛收低头角、高摆后臀颠跳,仲雪一手举高保持平衡,跃过高垒的路障。那个晒盐场过来的盐工敏捷地往牛蹄下倒地一滚,引发工友一阵骚然,仲雪毫无阻拦地过关。东躲西藏的策略告终,现在该让别人来找他了。

不到一刻钟他就穿过堆栈库房。一碟冒烟的石灰横插而来,锉伤了他的鼻子!“我听说‘骑牛的吴国囝’闯关,就想这做大弟的总算来了!不出一刻钟巡查队传遍半个港湾,两刻钟盾甲兵就赶来,但军营也疫病横行。”督工端着消毒石灰绕着仲雪熏,语速比滚动的小腿还快,急咻咻地把他领上舢板,“这儿靠晒盐场太近,连苦役犯都拉出来监视只进不出、只出不进,这样病下去今年的木材怎么进贡得完,太子的新城怎么建水门?”仲雪的船不是泊在船坞里,而是抛锚在一里外的港湾,外形很糟糕。可活动的部分全拆掉了,不可活动的部分堆满杂物,变成一座移动堡垒。父亲留给他的不是一叶扁舟,而是一艘搭乘四十五人的中型战舰,“他们说您当大护法了,不必去别的国家,就常来借用桨和帆。”船舷上方有眼光闪烁,如狼的幼崽梭巡,喝问:“口令:无主之地!”

“吴王所有!”督工对应……啊,仲雪思忖,到底是谣言抄袭现实,还是现实催生谣言?督工抓过抛下来的渔网,请仲雪先上,句章渔民用渔网作为攀绳,有效地避免海中登船时被浪头打飞。“如今根本不能吃水煮蛋以外的吃食。”甲板上还有鸡在散步,小孩甩着鼻涕逗弄小鸡。句章港迄今仍是一个渔港,驶入埠头免费通商的大部分是吴国人,越人惧怕奸细和鼠疫。把他们关进港内,谣传要驱逐出境,他们为逃避强制隔离(“一被关进小黑船死得更快!”基于一种戆愚的信条,抗拒一切身不由己),躲到仲雪船上吃了十天的水煮蛋。吴国的客卿、匠作,在越国人数众多,有用之徒受到宗室贵胄的庇护,疫病突发也能独享一所小船屋;而船上多是贫困移民,一个外国国籍之外,身无长物、也无技艺……一个老织工一双红眼不哭也会流泪,问:“我三岁就到越国,在吴国没一个亲戚,要把我赶回哪里去?”

“我听说了那座桥,您有没算过阴阳五行?吴越互克互生,这场风波很快会过去,老鼠!”督工一脚踢飞踏板上的死老鼠,其他人围上来出主意:“有个女巫找失物很准,往山阴去参加秋日祭了,她保管能算到凶手。”“是水质问题,海潮倒灌水质差,越人脾气也很坏。”吴越混居的人思路很广。

船上又自有一种骁勇的气氛。甲板上下塞进两百来人,地铺、吊床划分整齐,背渔镖的男人定时巡逻,女人笃定地纺纱,偶尔温和地交谈。他们迟疑地向仲雪细表身世:有三十七名漆匠及其家人是卷耳大夫覆灭后来此定居的,大夫赋予他们作战的权利,不是作为隶卒而是自由民……山涧下卷耳大夫所浇灌的幼苗,随山水渀**,漂沦为巨栰,在此意外相逢。

雾绡般的浅夜从海霞褪去的那端变黑。仲雪回到舰桥,就像白石典钻进旧窝,不停地嗅着……珠贝帘后边的舰舱比记忆中更华美,海图架堆满锦缎,三角纹坐席四角压铜镇。跪人铜樽支撑云雷纹的屏风,紧挨熄灭的连枝铜灯,夕阳在水晶套杯中流转,蕴藏着永不腐败的温存、年轻和精致。若耶溪与浦阳江两岸,从神巫到夫镡都力求简朴,拿黑陶杯喝水。就连田猎官也以怪诞为乐,闯进这座半透明的藏宝窟,仲雪心底涌起莫名的热流与悚栗……四季四色的帘帐,一组双支的细巧马鞭,兰架上缀玉石的剑鞘,衣架挂着楚式切云冠、绛紫深衣和小巧的缎绣女鞋,一只黑兔侧躺在鸾鸟纹的丝绵被上,伤感地咕咕轻唤。他捡起传唤仆从的铜铙,相击发声,这巨型的画眉鸟笼所笼罩的似水流年,是几度春秋前**逸侈靡的起居室、充斥诡辩的宴客厅的微缩模型……仲雪对那个豢养与宰割的苑囿,他所抛弃的驯化方式,片刻间产生强烈的贪恋:是非、恻隐、羞恶本来就脆弱而随生死流逝,阿堪愿为他自尽是阿堪自己的事,那四十条生命又与他何干?铙音袅袅,一时他肠中也轮转着对没完没了的筋骨劳累、体肤饥馑、无穷无尽的试炼与内心空寂的厌憎,对自私自弃的渴望与长醉不醒。

听闻铙声前来的仆人,隐身于屏风阴影中,突袭地擒拿仲雪手腕,仲雪借力蹬踏顶壁、一个后空翻,返身剑刺偷袭者的胁部。棕红身影卷起竹简击落仲雪的剑,扯下衣架卡住他头颈,一拳捶中他心口,又一拳——那人推倒衣架垫在他胸前捶击,仲雪还是手脚冰冷。

对方说:“你变弱了,多了不必要的花招。”

“因为失眠。”失眠让仲雪的头嗡嗡作响,脑髓快从太阳穴流出来。

“以前你倒学得盲人删繁就简的天赋。”绛衣赤帻的棕发男人露出面庞。

“我以为伯增会先找到你。”

对方皱了一下眉头,不太理解。

如果是他,一切均获得解释:射箭、斩首、京观示众……这等腻心事他做得熟手,他是吴王东宫的赳赳武夫,仲雪的学宫教练,寺人貙。

寺人貙端详仲雪的佩剑,“这批兵器终于到了你手上——太子作坊丢失了一批新品。”

“所以派出了刺客。”

“这刺客是我很好的徒弟,虽然有点死板,只管任务不问原因。”貙为人爽快,“他追到句章,失却犯人下落,就弄了几只老鼠,威胁了一下知情人,问到走私贩的藏身之所……”

割开几道口子,把流血的知情人吊在舱底,放老鼠撕咬。督工助手要登记船只进出港,熟知港内风吹草动,十五人一下死了七个,“鼠疫就是这么出炉的。”仲雪平滞地说——割下人头、找回兵器运返吴国,任务只有四个字:连人带物。刺客学徒追到夏履桥附近,与铸剑师两败俱伤,或者鼠疫病发。就由刺客师傅切下两人头颅,一个是方便带回家安葬,另一个要挂上城墙,并射烧夏履桥,这件事要做得宏大漂亮。要给胆敢叛投外国与接纳叛贼的人以同等惩示,仲雪了解他们的御用法度,寺人貙就是那第四人。

“没那么耸动,港内本来就有鼠疫,不过是些反复发作的余波,病人不多,每天死一二十个。”映入舱内的金黄光晕,曾为仲雪带来一丝近于醇和的忘我感受,已不再是黄昏的余烬,而是隔离病人的船篷在焚化,又是一天中为活着的患者送食物药品、为死者送终的时刻。

“他追着走私贩一路向西,就此失去音信。”绑在火船头的长铍,钉上道神墙的桃叶长鈚,拆骨组打捞的铁剑,还有什么更要命的赃物?“夏履桥乱射,他也死在了那儿,对吗?”

当面的试探,检测学生的洞察力和胆量。仲雪点点头,又摇摇头,“仅仅是铁剑长铍,仅仅是铸剑师,那么简单?”一成是奸细,一枚铜镜就可收买,流连南北的山贼更是随叫随到。通风报信要一成把弓放上山岩,寺人貙预定在那里截住走私贩,他早对越国山河地形了然于胸。吴宫武术老师望见那逃奔越国的不肖弟子,要给他一个问候,长鈚误击中他身畔的阿堪。当一成发觉害死了儿子,责问吴人时,就连同猎户一道被干掉了。不管是谁剖开寤生施行或假装施行巫术,无疑撩拨了越人惧鬼的心弦,冲激摩**这股吴越暗流,以求乱中抽身。无孔不入的奸细,他们出卖的利益如此微小,连所干的勾当起什么作用也不知道,但凑成整张拼图时,却是一条奔流的血河。

“你深入越国腹地,是为了王太子更重要的东西吧?”焦灼的麋鹿、寤生凝固如冰片的眼眸、阿堪的切骨之痛,仲雪并没有信心击败这扼断熊豹咽喉的东宫勇士,从他身上找回那四十一人的正义。

寺人貙欣然点头,表示没什么秘密可保留,领他走进舱底,特制的密封舱在船难时平衡灌水,平时也拘禁秘密囚徒——石泄双手反钉在身后,粗绳链勒死周身,绳链在水下的另一头就是重达千钧的石锚;膝盖弯曲,既站不直也蹲不下,不出两时辰。关节就会损坏,他瞪住仲雪,腮帮胀得像铜鼓,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皮肤,青紫的肉躯覆满老鼠。老鼠痛苦尖叫,仿佛石泄的皮肉也在毒害它们,血流积在底板上,分不清哪些是人血哪些是畜生血。

“模具在哪儿?”寺人再问一次已反复盘问的命题。

“呸!”石泄唾出一块血污,是咬掉的老鼠头,吐向地上另三两只死老鼠,寺人就往他嘴里塞马嚼子,防他咬舌自尽。

——这也是对仲雪穷追不舍的骄奢生涯的正反面,要享受侈汰奢丽的那一面,就必须忍耐血污狼藉的另一面。他尽力控制左手的颤抖,一夜之间,加害者与受害者的身份又调换了。他对寺人说“这里还有孩子。”

“他们已经是越国人了。”寺人说:“笠泽快船候在港外,今晚用带窗的小舲把他弄上快船,再慢慢挖出他烂在肚里的内情,”一找回模具,他将逆着夫镡的航线,将窃取吴国财产的石泄缉拿回国,“所有结交越国的冶炼师,所有被暗中收买的矿主,太子会在登基前清扫这批蠹虫。能活擒他还应归功于你,埤中郊野的泥潭……”甲板上人们遥望火葬船所发出的哓聒显得那么遥远,舱底只有灰尘环绕的光柱旋转,宫廷剑术师托起他的下巴。查看他肿裂的嘴唇,说你也闹够了,该与兄长和解了……

他的一举一动,从没逃过兄长的眼,他从未拥有过独属自我的时刻,被监视、被佑护,被看扁。

喳喳轻响,两道雀形飞镖掷下,仲雪和他的旧教练分头避让。黑黝黝的梁架间探出绿萼绿华的艳丽身姿,翡绿短袍束着桃红丝带,轻盈如花雀,天生吸引人的注意力。

寺人一被引开,密封门就钻进武原君的头来,“偌以为我提议暗杀狸首,还敢钻进会稽山的圈套?”

仲雪挥动外套,刮开吱吱叫的鼠群,掰出石泄的马嚼子……老鼠啐了他一口,他甩开手指,“不会这么快就死掉。”他想。

“大船头,偌变死蟹一只嘞!”武原君同情地感叹,马上叫石泄回答哪些海外矿区已属越国,“我说矿山名,偌只管点头摇头:可挖四百年的吴墟大锡矿也是吗?”他是投机主义者,待价而沽,有朝一日把清单出卖给吴王,还是卖回给夫镡?

“我会告诉‘偌’,以便夫镡从‘偌’嘴里再次听到。”石泄一字一句道,他俩打了个冷战。

从吴太子作坊走私来的兵器,是铸剑师投诚越国的信物,他将匹夫的铁剑发展成雅致的杀器。按航运惯例,货物要分摊装船,即使一船沉没,其他货物也能幸免——将铸剑师和他的徒弟、砌炉助手按最远古的航海保险条例,分三船运送。船一进港,铸剑师被老鼠啃得只剩骨架,头丢了,船也烧了。石泄顾不上货物,揪过徒弟就往句乘山跑,却撞上夏履桥乱射。

太子锻冶场被渗透,吴王将彻查被越人收买的贵族、工匠。吴王大肆掠夺越国的同时,后院也不停地被越人挖掘,徒劳了运输往来的牛的脚力、押运的人力、报废的船体,多么可笑,吴越君王在相互行窃,而原本他们应像兄弟一样对抗这个美丽而暴虐的世界……

宠姬的双重娇啼顺舷梯滚落,她们被吴宫武艺大师扔回底舱。

“笠泽铁矿也是吗?”仲雪摇撼神志不清的老船头,“快回答我!”

“十年前第一座吴中铁矿……”石泄嘴角流出血沫。整张谍报网被清扫,不过源自一只特别爱挣扎的小苍蝇,崩溃的序曲、血流千里……即使付出天子之怒的代价,得十良马,不若得一伯乐。得十良剑,不若得一冶炼师,一名冶炼大师是超值黄金千万的财产!现在师徒都死了,一切变得毫无价值。“笠泽快船就窥伺港外,吴国军舰有多少年没有游弋越国江湖?你想看到艅艎大舟在武原沙洲抛锚,吴国水兵上岸调戏越国女人吗?”石泄使蛮力挣脱钉穿手臂的枚枚长钉,披挂一身锚链压倒武原君,张口啃他的脖颈,武原君发出破锣般的粗叫。

“春饼——”绿萼和绿华拔河一样拉拽链绳,叫唤武原君的昵名……石泄又扑向寺人貙。

船体震动,如撞礁石。仲雪跑上甲板,越人顺着潮汐,将火葬船引向他的军舰,齐声叫喊“吴国佬,滚回吴国!”整个港湾的敞舱船围攻而来,为首的是汗湿脚软的尹豹良,和漆黑的追兵甲士、漆黑的须虑战艇,狸首没有放过他。

“黑巫师能让一艘船凭空消失,或在水下航行,”一个小男孩扯住仲雪,“如果你是黑巫师就快把越国船卷入漩涡,招引大章鱼掀翻他们吧!”

“很可惜我不是鹿妖。”仲雪说,“砍断锚杆!”

锚杆一断,船就能起航,而石泄将被锚索卡死在舱底……你不能同时拯救每个人,仲雪对自欺欺人的安慰深感挫败。

钩爪纷纷抛上船舷,他们砍掉一批,更多一批嵌入木帮,越人攀援上船。

“船太重,无法从锚地浮起,扔掉重物!”仲雪喊,第一批扔掉的是鸡毛掸子和女式罩裳,男孩扔掉了他的小鸡,它在海水中惊恐地打圈。船没有动,人群也没动,脸色蜡黄的漆匠护着生漆桶,用貌似乡愚却直截了当的神气,对仲雪说:“最该被扔下船的,不正是你吗!”

“为了卷耳大夫!扔掉油漆,这是在救你们自己。”仲雪已分不清是叱令还是哀求。

“不要以御儿君的名义,他攻陷笠泽直取吴都时,你甚至都没有参战!”兵败后他们逃来南方,因为口音与习俗,却被叫做“吴国人”!

“你们竟敢驱赶士子?”督工一鞭抽在领头的漆匠脸上。

“士子也就算了,你又凭什么上坟船里造神堂,不与你肮脏交易。女人没得上船,男人不得喝水,为什么你不干活,却每顿吃鸡?”严肃的漆匠任血流浸入眼角,揪扯督工,舰舱中侈汰的玩意,全是督工搜刮来的,“我为同胞提供居所,为你们承担风险,给你们吃鸡蛋……只是一点点回报。”他结结巴巴地申辩。

“可我们听说,你要把我们卖给底舱那个鬼鬼祟祟的阉奴,送回吴国去当奴工。”

“就是那条红阉狗逼死卷耳大夫的!”另一个女人喊,“我认得他!”

“你比越国人还坏,”漆匠珍惜野人的自由之身,值得向两个国家抗争。他们往督工身上浇油漆,罩上整筐鸡毛,把他扔下船,砸向越人的小艇,“向越国人解释去吧!”

“鹿妖的领路佬,死去天边!”最激愤的越人登船,叫骂是吴国奸细造成了鼠疫,风平浪静。吴越同舟,却是相互毒打与谩骂,火势从火葬船蔓延到船面。貙冷静地一步步登上甲板,一连击倒几人,他牵动仲雪“先移步快船。”“为什么要射杀我们?我甚至都没有参战!”仲雪狂怒地扳开他,“还有谁是安插我身边的奸细?!”“你在越国呆太久,和越人一样蠢了,”貙不解,但这不解也是稍纵即逝,他把仲雪丢弃给越人,“杀鱼佬在这里。”为自己争取到脱身时间,貙砍断救生小舲的吊索,足踏小舲坠下海面,以冷峻目光与仲雪道别——对吴国来说,越国不过是软弱的臣妾,一年年吴国愈来愈感到来自南方的压力,它毫不吝啬地逞施威慑力——盾甲兵喊“把仲雪留给我!”一排排箭头追着两个吴国人的脚跟钉入舷帮、舲窗,桅杆扎满羽翎,他们箭射得不错。仲雪的手指还有力,能够支撑他捕鲸后未免发胖的躯干。他攀上桅杆、跑过横杆……盾甲兵砍断辅帆缆绳,他滑下帆面,从北溟之海吹来的飒飒之风,直抵海沟的长烟一空,他直接踏翻兵士头顶……

船缓缓拖行,龙骨发出可怕的呻吟。

谣言就是预言。

没有极端的怀疑态度,就无法抵挡它的窃窃私语。

杀死一头鲸鱼获得的尊重,是虚无,他杀死一头鲸鱼,获得的仅有一头死掉的鲸鱼。

战争捅破了毒瘤,仇恨如脓水四溅,感染还来不及治愈,新伤又被撕开……生漆桶爆裂,白船身披烈火逶迤北行,浴火跳船的人。箭头追入水下射中他们,越人烧掉了仲雪的船,他甚至不能滚回吴国去。越国对他来说已一钱不值,他对越国来说也一样,他与这个国度之间,只剩下怒火。

他跳下海。

盾甲兵向他射箭,狸首务必要确保他在越国彻底消失。“再游一个月就到吴国了!”他听到尹豹良半是嘲讽半是喟叹的送行。如果他淹死海峡中,是他自己的过错,他想象着哥哥在海岬外那艘白色快船上,暴跳如雷而又不无关切地哮吼:“快给我滚回来!”

仲雪游向了另一边。

庞然的潮水拱入他的耳膜,犹如吼五唱过的鲸歌。

远远地,牛奴也追到了,喘得胸骨快开裂。他远眺燃烧的舰船和深蓝的海,火箭射入水中,划出丝丝银光——残忍有其本身的美。还有他主人那头披盖华丽的牛,以食草兽的阴郁与恬静,咀嚼着带露珠的草,一道回眸六千年来的海水与远行……

一群麋鹿浮于海,依次越过仲雪,鹿群后跟一艘快艇,中段坐着果然被押往海外的山贼,起哄道:“瞧喔,是血色辉煌的吴国大夫!”黑屏坐船尾,他们混在围攻吴国军舰的敞舱船中,趁乱溜出港。另三个击桨者也非善类,泼口叫骂,“船里坐不下了!再扒船帮就剁你猪手!”囚犯的命比我值钱,仲雪想。黑屏冷笑着催他“抱紧麋鹿,快跟上,别被海水冻僵。”句章因鼠疫而封港,大半个越国人马却挤在疫区,夫镡的人马,雪堰的人马,武原君的人马、吴国刺客……他们聚集句章到底为什么?鼠疫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驶向死亡的另一条航道。

麋鹿还没游出射程,一头年轻麋鹿乏力了,掉头往回游。这是大忌,鹿群会跟风,整群游回岸上,黑屏拧住它的角,随船往前拖。仲雪混在鹿群中,飞矢击中麋鹿,温热的鹿血煨暖他的鲨鱼皮甲。不知还要游多久,他觉得自己没有了手臂,没有了髌骨……

“是不是雪堰大夫杀死了冶炼学徒和吴国刺客?”老对手黑屏是否秉承主公的意旨,放一些夫镡和吴太子的烟雾,转移视线?一登岸,仲雪就蹀跶歪扭地拧住黑屏,后者一低头。把他顶了个仰八叉,恶人们笑哈哈,笑他那喘吁吁而又无力的愤怒。

“因为你运送麋鹿,句章人才会谣传鹿妖。”

“让我问一下,肉食者的大护法,您每年吃几顿肉?”黑屏伸长下巴。

就算是物产丰美的吴越之地,下层平民一年也只吃得起一两次肉。鹿苑下午有长达两个时辰的角斗,上午则是斗兽:将从不碰面的猛兽放到一起,让鳄鱼撕扯狗熊,用链条把犀牛锁到虎鲸背鳍上,让虎鲸冲上甲板激斗不已,但猛兽很累很寂寞、还晕船,所以要用点燃的箭头和矛头激怒它们。角斗之后,观众可以免费吃到兽肉,加上雪堰大夫定期赠送的鹿肉,谁不喜欢那儿?

“这就是鹿苑的得名。”同伙吹嘘。

夜雾笼罩孤岛的西南山岙,一艘高艏海船驶入避风港,渔火犹如温暖的怀抱。成筐的瓜果鲜蔬、成栏的活鸡、舔着草根的麋鹿,被运上海船。

“为什么雪堰大夫会在山口?为什么你不敢露面?因为你怀疑你的主公就是射手!”仲雪狼狈而徒劳地想站起。

“我要感谢大夫。”黑屏一边装卸货物一边回答。

“他鞭挞你,把你卖给鹿苑。”

“不然就没有今天的我,我们关系不错。”

“你为他掩盖什么?”

“为什么你也咬定是雪堰干的?因为他颓丧?因为他在场?就诬陷他和吴国勾结,想当越王?”黑屏反诘,“还是老甲鱼干的呢!我去找妹妹,才撞见大夫。”他自觉失言,但又止不住义愤:“大夫就带一个侏儒,等在山口看夫镡烧山,看到你们人翻马乱,让我快上山岩,自己打了赤膊来救你——我没截住凶手,只找到剑,你比那无能神官还没用,不知道大夫是全越国最扶不上墙的烂泥!”这个暴徒慨然而厌烦,“你要掘根捣髓查到底,就该挖出会稽山上那些疯狂大人物,他们才是散播杀戮的元凶!白沥第一次帮我,是武原君打赌我——屏坞上下全是软脚蟊贼,会被角斗冠军活活撕成两爿,我俩揍得那位冠军脑浆都流出来了,变成白痴、跪在甲板上刷海苔,如今跟着你的假女巫在哪个旮旯头干苦工吧。”

人类没有改变,只是环境改变了,人类残忍的天性并没有改变。肩上栖息宠物猴子的女船头,站在私掠船上岿然不动,黑屏把山贼和麋鹿运去远洋,雪堰大夫用鹿肉冲淡他对这些亡命海上之徒的愧意。

“那些位高权重的大祝都去过鹿苑?”仲雪还想问到更多,在勤勉装卸的恶徒之中,反成一个碍手碍脚的傻瓜,“夫镡去过吗?”

“你为什么对夫镡那么关注?如果一个人可以扭转宿命,他又为什么要赌?”

——为什么对夫镡那么关注?因为夫镡已巍峨到无法绕行的高度,仲雪恍然发觉,凶手射击神巫与夫镡的交界地,入侵夫镡的浦阳江,作恶必须干得更大、更恶,才能引起注意,才有被收买的价值——那凶手也深深被夫镡所吸引。

“你就没猜测过是谁吗?”

黑屏说有那么几个,“他们来来去去,到鹿苑打短工。”宰几头野兽,杀几个人,就像帮忙造一座竹楼,收割一块稻田,那些分布浙水南北的无主野狗。

“那几个人是谁?”

“我原来以为是白沥。”

“白沥那么恨我?”

“我爬到半山还以为是他和你开玩笑,夫镡的军士正在山口另一边不是吗?但那人太狂热,白沥对你没那么大兴趣。”黑屏推上最后一头麋鹿,挂下栏板,“阿堪还活着——狸首把他关起来了。”

仲雪浑身颤抖起来。

黑屏起锚了,“那里不欢迎你,你也还没有堕落到那儿去——本来,流亡鹿苑的人不分敌我。”渔灯消失在浓雾之中,仲雪被留在岛上,“还活着,阿堪还活着……”他交叉手指挤捏手背,封闭至此的情感溃决漫溢,他与越国之间的纽带。还没有断裂,他被赋予希望,又绝望地无法离开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