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一节 梦四夜

一阵芬芳从东边飘来,一阵又自南方送入鼻孔,于千沟万壑之中汇成波浪,仲雪的心舟在幻水上颠簸倾覆……异国的经年散漫,忘却了祭祀与兵戎,但秋霜已近。那些洵美的白茅,有的刚萌发,有的却被凉风吹倒,活着的将和已然逝去的一同枯槁。

“你怎么了?”伯增问凝视浦阳江的叔父。

“没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投水自尽了。”伯增把仲雪带到杂耍人的宿营地,杂耍人就像水流,东西南北各自流动,支流汇聚又如上古神话的浑然宏大:长发委地并满脸胡子的妇女,说笑话的侏儒,练柔术的男人,莫不注视仲雪,这一出吴越春秋的暖场嘉宾。之前解救的蛇女上前为工人洗伤口,后者发着高烧,脱去血污的衣服。露出脖颈鼓起鸡蛋般的脓包,蛇女尖叫起来,杂耍人等咆哮着后退。有壮汉挥舞火把驱赶工人,对远古瘟疫的恐惧深深根植在人们心头,尤其是四处游**的杂耍人,他们饱尝“散播盗窃与恶疾”的歧视,也对传染病拥有第一手的警惕——仲雪上前,一再询问工人,他只谵言“元绪、矿井、叫花子”,这也是他艰辛的生存主题。“夫镡会把我们都烧死的!”壮汉喊,“夫镡自己的船都被烧了!”仲雪拔剑,壮汉愤慨地闭嘴后退,仲雪在工人身边划出一个圆。他不能迈出这个圈,给他一张坐垫和一些吃食,这是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好笑的是,只要呆在夫镡的腹地,他们反而更安全。每人以不同的理由谴责夫镡,同时又焦躁不安地盼望:为什么夫镡还不作出反应?

视线洪流中,仲雪找到一张混杂脂粉与新伤痕的熟悉面孔:暴七。

几天来暴七轮个寻找燎祭人,他们为讨夫镡开心,五人一组。半个月前就砍树开山,用连弩车架设滑索,运送松脂硫磺,在山南拼接“王”字篝火,三十人中有一个藏在山中,就可能是杀手。他找到当天短兵相接的五人,包括被吼五戳成马蜂窝的伍长,一个个撬开他们的嘴。字面意义的“撬”,仲雪尽量不去揣摩背后的手段。他们没有射击夏履桥,那熊男叫石泄,是夫镡的大船头。临时带来一个人,他俩受伤很重,快被烤熟了,从句章港划一艘快艇,在此弃船转陆路。要这五人护送他俩去句乘山,船头们把身份隐秘的人领来领去,为夫镡奔走,是常有的事。但燎祭还不到时点,他们要守住柴堆上的祭品玉帛,又不能随随便便走掉。石泄暂且接受马虎的急救,那神秘人到红叶石楠丛后撒尿,就不见了……他知道危险就潜伏在周边,还特地向五人借了一把剑防身——

“就是这把‘夫镡自乍’。”仲雪轻拭佩剑,“他看到山岩上的射手,被灭口了。”

另一个揣着头颅的人又是谁?提信物去领赏,是杀手的行规。杀手划另一艘快艇紧追不舍,却和他追杀的猎物一同殒命,所以还有第四个人,那第四人就是凶手。

“有时正门敲不开,只能走一走歪道。”暴七劝说,“战事一结束,夫镡就用稻谷布匹换回民众手头的武器。普通人要集齐那么多箭羽可不容易——凶手不是参过战,就是去过黑市。鹿苑是海上的黑市,陆上的大黑市,在埤中。”

埤中是神巫的出生地,路有路神,桥有桥灵。每个墙脚都蹲着妖精和花的祭品,距此脚程不过半个时辰,没有不去的道理。星辰与江波飞逝而去,神殿、粪坑、水獭的地穴……那些见不到的角落,光怪陆离的会稽山脉。

仲雪对吼五的死十分遗憾。

“我们的主上只爱赌博,按投骰子的才华任用他的手下。”夜道上看不清暴七粗劣的容妆,“能遇见您,为您谋事,是我两兄弟的荣幸。”

埤中和诸暨边界模糊地融化在桂花的甜腻香氛中,前者有如依山而建的巨型蜂巢,后者是**山谷的懒洋洋软腹。千林宣战第一役,就是从埤中出击,如熊熊岩浆从千仞高的山巅冲决而下,夫镡来营救诸暨,遭到巷战绞杀和箭雨袭击——大部分是仿制楚国的新铸箭头,夫镡没料到千林的乌合之众拥有新锐武器,还能娴熟运用!轻敌失利。夫镡几乎失去他的都城,他自责地铰掉长发。

埤中黑市又以“海麒麟唱卖”最为新奇豪放,唱卖设在未竣工的山阴君陵墓,历年海上捞回的浮尸葬身墓地外围。随着淤泥沉积,无名水手墓已远离四千年前的海岸线,水手们又带来新审美:海塘的木龙牙排放墓道口,阻挡诸暨那边横冲直撞而来的新车辆。“叫价最高者得”起初是处理失踪水手和亡故神官衣物的方式,如今已成纵情的欢乐场。

蛇女用半支小指蘸鹤骨灰涂黑仲雪的嘴唇,滑石粉刷白面盘,点上朱红花纹。他的眼圈黑得无需添加眼影,再将大蟒蛇围住头颈遮挡,缠得他快断气……暴七头顶牛角牛耳,大假发拖着牛尾直扫脚踝,充当脖粗蹄直的公牛神,将艺人团领入墓道。

三百只沙漏梭梭计时,竞价买家个个戴神的面具。**是与蛇共舞,以及让最粗野的盾甲兵也会脸红的倡伶表演。蛇女引导仲雪与蛇缠紧又舒展身躯,巧妙地接近卖唱台,“不用谢我,”蛇女轻呵耳根,“我在找一个女巫,她知道我上辈子怎么死的,您的侄子担保要为我找到她。”几千年来人们相信人能和蛇一样蜕皮重生,为羽化成仙后再次相逢,她切掉第一节小指作为信据。

主唱人登台了,一看到他,就明白为什么叫他“海麒麟”——半张脸爬满紫红胎记,盖过花哨的海蛞蝓。平民们装点得奇诡瑰丽,以弥补某种先天不足;贵族们则不在乎妆容,连公主的婚礼服都是淡雅的白色。海麒麟吐出夸张的啾啾鸟语,仲雪听得极度费力。

最先展示的唱卖品是盾甲兵的巡逻用棒,竹木压制,漆成黑色,顶端套铜铸的圆柱形“殳首”,保持尖锐的菱形铸造角,增加打击刺戳的战损。接着是夫镡自乍剑,扁茎束腰,剑身更长,流线大有改进,都是不法手段出售的军械。

一个獬豸面具后边的粗粝喉音嘘道:“夫镡的剑太脆!”

主唱人吆喝“今秋最新款,解决了无法劈砍的老毛病——”兴手与一旁的齐眉殳棒对劈,铜殳应声削断。

“犟头,我为啥还要买这倒担货?”买下前一支殳的人抱怨,其余人哄笑。

“那再搭你一柄铁剑。”海麒麟抽出两三把搭售的铁剑,那人抱怨得更响了,“铁剑?我又不是农夫!”众人放声大笑。

销金窟变得越来越燠热。

海麒麟摇晃一枚修长的檀木板,“千年木客守护神,可保伐木平安。”

——这是仲雪嘲笑过的木客神主。

“七个铲布[注:钱币名称]。”“九铲布。”“让给你这贪胚,我家后厕就供了三个神主,神会打架的!”

谁在掏空、瓜分木工庙、予以出售?这是仲雪第一次知道摧毁一座神庙是如此迅速……海麒麟搅拌盛放交易物的石臼喊:“不要给我越国假钱!又薄又小,在吴国没法用。”

一架破弓抬上来,仲雪血液凝固了,“吴国鞣制,晋国风格,杀死四十人的妖弓!”

“二十个铲布,修一修还能射野猪。”一个戴黄肝鬼面的胖男人喘息着去扯松散的弓弦,被海麒麟一脚踹开肥手,“蘸满四十个男女老少的脑浆,四十个冤魂还在浪尖哭嚎,不相信自身已成烂肉。用这妖弓可射死入侵海塘的潮神,每月两次!”夏履桥的受难,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桩奇闻轶事,本应秘藏的神灵面具,发出难耐的喝彩,“我要,我要!”“一百铲布。”“二十金!”众口熏蒸着阴凝之地,邪念煽起的痰沫、体热倒挂在墓室穹顶,犹如悬球状的积雨云,将明晦交织的灯火浇得茫淡迷澌,“烧的是什么膏油?”仲雪想集中精神,左手却在震颤、心也狂跳,穹顶星图围绕南斗六星旋舞,他不确定别人是否也陷入幻觉。海景壁画从墓壁奔流而出,吞没墓穴中芸芸众生,恍若鬼魅在海中群舞,“再加吞吐祝融之火,饱尝北冥黑海浮冰,证明大护法神通的鲸须——”成束的鲸须从镂空的南斗星图倒垂下来,“还有雌雄同体的蛇精,是今晚特地犒劳诸位的秘宝,他是鹿妖的领路人。黑巫师的爪牙,快上,快上,他是你们的了,他的骨头就是辟邪灵药。”

“鹿妖!”“鹿妖!”迷醉的面具看客们一拥而上。

“我对你的报恩到此为止。”蛇女用纯正的吴语嘲弄道,“此前你在白天的会稽山走过,夜间不过是饮酒作乐的时刻;从今晚起,你要适应山**上的黑夜。”将仲雪推向狂迷的人潮,众人深掐他的皮肉。伶人无情,连自身都不吝出售,她更像吴国奸细,永不停步地刺探越国山川……仲雪被出卖了,更气极的是:木神殿在此拆解,犹如阿堪被第二次肢解!

暴七向他突围,却被神的狂流阻隔,“清道夫来了,夫镡的清道夫!”混乱中一声尖叫,众神如蛇蜥惊惧避让,一个蚕花童子趁乱攀上鲸须,“将军快走。”拽紧仲雪向未封顶的穹庐爬去,下边跟着面目狰狞的众神,犹如借助一根蜘蛛丝爬离地狱,踵后追着亿万恶鬼……忽而又全体崩倒,嚎叫着堆叠推挤,原来是买殳人用附赠的铁剑砍断了鲸须。他狂笑,又一剑劈断獬豸手持的铜剑,“这铁剑比夫镡的更利!”

三千只乌鸦惊醒,在篝火与树影构成的辉煌光晕上方盘旋。蚕花童子把仲雪推上一辆冲过龙牙的马车,车夫是伯增——童子摘下煞白的面具,是汗湿溥濡的稻秋。开场前他看到杂耍人的小尾巴伯增,就叫住他,把马车交给他。叮嘱他见机行事,因为他们走进的不仅是坟墓,还是无底的人性深渊。

“那个唱卖人……知道很多事。”仲雪被愤慨呛到狂咳。

“深呼吸,鲸油灯加了迷药,”稻秋轻揉他的脊椎,就像救助一个潜水病患者,仲雪满身抓伤齿痕,牙印很快就会被人类口腔的毒素染得乌黑,“唱卖会的每次谢幕都极费思量,没想到这回的**是您……上一场,他们淹死一名少女。”仲雪不可置信地攥紧稻秋,“他们说那是个疯女,她神志不清,被打扮成海鹿,”海麒麟找来一面改装成水晶屏的大木箱,把疯女从穹顶吊下去,浸没水中,五彩的螺贝、海星与青蟹撩拨她逐渐静止的肉身,人们就是来观赏她被淹死的全过程,“那么大的水晶屏,只有第一任越君的废弃都城——秦余望山的领主才拥有,来此买醉的不仅有浪**子,也有地位很高的伪君子。我还见过由仆人抬担架来的老色鬼,让穷人色变的盗贼不过是搬运工小喽啰,这里已沦为海上鹿苑的陆上分部。”本是虔诚的信仰之城,却有消费惨剧的昂扬欲望,不啻为神敕压抑之下的狂热反弹。

“我是来估价的。”稻秋说他呆了半个月,采购了大批无用之物,出售奇怪的奢侈品,又从豪强手中换回钱币,仲雪从稻秋脸上读出“这堆破烂不值得夫镡来清场。”就像夫镡目前无意攻打鹿苑……但这堆破烂也会为了嗜杀的观赏欲,朝一座桥舔出火舌吗?仲雪狂忿地将稻秋按到车厢一角,“那晚夫镡也在吗?你们在山口看到什么?到底是谁!”收获季节,人们走过山间浮桥,儿童牵麋鹿。鹿角挂满花穗,有人朝人群射箭,火与血顺江漂流,是谁在屠杀我们?是谁在拯救我们?是谁在默默注视我们?

“他不在……那儿。”稻秋哽咽。

“你撒谎!”仲雪捶打壁板,他到底期望什么样的答案,谁又能告诉他答案?

“我不能透露人主的行踪,但夫镡不在那里……”事实是夫镡的人马太远,架滑索是尊重会稽山和这片丛林,以减少开山损耗,即使这样,搭乘滑索过山也超过三刻钟。

狸首总是以会稽山的安全为借口,诘问夫镡越过会稽山将会怎样?

纵火焚烧,千林做了一个恶的榜样。

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夫镡认为会稽山的价值被高估了。他坐视不管,只需稻秋喊一句“清道夫来了”,这里就乱成一团。

稻秋同情他,“您是平和的人,当初拒绝与夫镡作战。”

——不,我并没有站在夫镡这边,我憎恨战争,战争是一切努力均告失败的丑陋产物。我们没有在战争中死去,却被狂徒射杀。

马车陡然刹住。

车驾离了坦**的驿道,回到与暴七约定的碰头地点——杂耍人扎寨的江畔。其他人看似是慌忙逃走的,智障工人躺在他自身的秽物中,尸体布满烂脓包和黑斑,双手都烧焦了,仍有人用火把驱赶他——他也许死于重伤,也许死于恶疾,也许是死于两者叠加。江风哽咽着刮蹭林中牧场:从虬曲的树根到树冠,密密麻麻挂着木箱,里边装着夭折儿童的尸骨,此地的人相信树葬能放飞早夭的灵魂,免于伤害父母和兄弟姐妹。

海麒麟被暴七按捺在木箱堆里。

“吴国的新年提前了吗?”海麒麟还朝仲雪开玩笑,对越国的抢劫也提前到秋天了?

“是谁让你唱卖木神庙的?”仲雪直奔主题,“那架鲨鱼弓,你怎么得来的?”

“我们是秃鹫,能闻到落魄气,你被卖了个好价钱,应该开心。”海麒麟还在强笑。

暴七“钵”地一拳,没胎记的那半张脸也青紫了,“别打脸,真是吴国强盗!你差点当上大护法,却不懂‘厌胜之术’?”从噩混嘴里听到大护法备考不周的谴责还真怪异,“会稽山没那么多地方存破烂,出过妖蛾子的神殿会被推倒,原址重造更大更高的新庙,以镇服‘厌魅’,我们不过是废物利用!”

又是巫术庇护下的追腥逐利,仲雪内心有更隐蔽迫切地问题,“铁剑又是从哪儿来的?”

“好疼,好疼……”海麒麟捂住肿眼叫冤枉,蟋蟀在鸣叫。暴七从他怀里掏出蟋蟀笼,一脚踩碎,他就悲痛地大吵,“阻人发达的都不得好死!”他游手好闲,却能把蟋蟀养过冬,从而在赌途上声名日隆,斗蟋蟀是一种又费钱又古老的游戏。

“夏履桥的乱射,是你干的吗?”仲雪体会到了尹豹良在栗树林中的愤懑,“为无聊买家定制的余兴?!”

“是小孩子干的。”海麒麟张口就来。

“什么?”

“他们没有是非曲直,只为好玩。”去年战事突发,双方阵营都充斥血腥童子兵,他们吃得少。杀敌却勇猛,战后夫镡把他们都放了,他们变成越东的阴云。

古人童年很短,国王十五岁起为社稷负责,贵族二十岁承担家族兴衰,平民奴隶童年忽略不计,五六岁为粮奔命;而不管是国王还是隶卒,大部分人活不过四十岁,他们不过是上帝的稻草狗,一场任人摆布的祭祀、一夜狂欢、一颗粉碎的心,被无形的命势大手揉搓一遍,还来不及嗟叹,就被丢弃。

“是谁卖铁剑给你的?”仲雪冷酷地问,问得很慢很明晰,以便海麒麟经受暴七狂雨般的拳头齐下也能听清……

稻秋等在马车旁,只听见黑林中的惨叫和马儿百无聊赖地一声响鼻。

伯增把病死者拖进树葬坟丛,放了一把火。火树燎天,他们轮次倒酒洗手,仲雪想白石典已被逃走的杂耍人烤成肉串了……伯增道歉:“我没想到蛇女……不过有得必有失。”交易态度倒很平和,这是他的优点;蛇女已不在仲雪的记仇范围,被出卖是人生常态,这是仲雪的优点。“元绪救助的工人在捕鲸队短暂停留后离开了,他们现在的雇主也许就是凶手。”仲雪要他分头去找元绪,叔侄就此暂别。

其余四人乘车重返埤中。马蹄声声,催得人昏昏欲睡,一头熊拦在驿道当中。专注地嗅着上风头的气味,漠然回视了一眼,才不慌不忙走开。它们被陷阱里的尖竹戳死,被混入毒药的蜂蜜毒死,被虚荣的狩猎者追来撵去,近年才恢复与城市共处的信心。

“本来我可以成为吴越一流的匪帮老大,现在只能困守那个该死的坟头!”海麒麟抽泣。

“你真有雄心。”

没错,成为吴越之间的桥梁,把人手派到每个吴越城市去,就像夫镡……他们像一对伤心的老朋友,述说着夫镡:越狱之后,吞并周边贼窝,扩充为会稽山以南最大的帮派,大斋宫问他难道一辈子做贼算了吗?他换一顶可笑的商人帽子,爬上菜市场城楼敲开市的锣鼓。先是向冬季酿酒课税,接着是采珠、伐木、寻矿、冶炼、晾晒黄鱼鲞,把熊罴绣上他的战旗。

与夫镡的武库相比,会稽山就算供奉火神的锻造场也不值一提,但隐藏武器的最好地方,仍是冶炼场,半埋地下的风炉将火神祭坛映得澄黄明亮。

“真勤奋,你们不宵禁吗?”仲雪问。铸造师和学徒抡起锤子,他们靠操纵火焰糊口,而仲雪恨不得吞下团团烈火!暴七推动独轮车将督工撞昏在炉膛口,师徒们感觉今夜工资难以到手,空抡着锤子、锛头,还折转回头扛上私有的船形木斗和辘轳,快速逃走了。

冶炼的残次品理应回炉重造,但一些残次品流入黑市,更有人专事偷盗,这就是夫镡组建“清道夫”的初衷。炉膛塌裂,锻打了一半的剑具落进水槽,滋滋尖叫,这是匪帮定制的新品,磨掉“自乍”铭文,镀上金光闪闪的菱花,庸俗致死。海麒麟把仲雪领回贼窝,期望趁乱脱身。暴七将烙红的匕首扎入他的大腿,他大叫,连脖子都涨得暗紫。

“安静。”仲雪说,每个字节都清晰决然:“我比大盗、铸造师、比你畏惧的大祝更直接,我是来自吴国的噩梦,我是黑巫师的领路人。我将把你直引冥府,我问你铁剑来自哪里,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海麒麟冷汗涔涔。

月上中天,继续上路,这是稻秋驾车最久的一夜。

沿着若耶溪越来越泥泞的堤岸,他们在沙地瓜棚找到一个熟睡的男孩,摇了很久才醒,仲雪对他说“小孩,我不想弄伤你,你晓得么?”他至多十四岁,嗓音柔和地可爱,“晓得。”暴七让他跪下来,面对溪滩。

“你的铁剑从哪儿来的?”

“捡来的。”

“哪里捡来的?”

“不晓得。”暴七打他耳光,“哪儿捡的?”他重复“晓不得”,又一耳光,“听不懂。”暴七就是仲雪的臂膀,衔接得连眼也不眨。耳光、踢踹、把头按进水里,小孩很柔弱,但很柔韧,始终回答“不懂不懂”,像只砸落井面的空水桶。“把牛角拿来。”仲雪说,暴七脸上出现那种意会的神色,在恐吓戾叫之间,必须有一个人保持镇定,仲雪是从谁那儿学到暴力威压呢?溪滩前后,只有潺潺水声与小兽嗦嗦偷瓜的低哼,小孩预感到更恐怖的下一步。“勇敢点孩子,坐到犄角上去!”暴七朝犄角吐唾沫,“勾出你的肠子,让你一辈子屎尿齐流!”

“是拆骨组的白子!”小孩哭嚷,对于秘密来说他也解脱了,“在夏履桥下游找到的,白子让我送去黑市,换绸子给悬沙的女孩。拆骨组不许我说,怕被当做鹿妖童子……”

“拆骨组的白子?诸暨人取名也是随心所欲。”仲雪说,一路上他不再说话,从为一个孩子伸张正义,到殴打另一个孩子,只跨过一个昼夜。

“您喜欢穷人的孩子,穷人的孩子更喜欢锦衣玉食。”稻秋幽幽道。霁月漂浮夜浪之上,悬沙散发海潮的咸味。他们找到女孩的鱼棚,棚子很臭,非常臭,“一定藏在茅坑里,穷鬼都以为粪坑最安全。”海麒麟絮叨,暴七踹他进去找。茅厕凌空在鱼塘上,披一张叮满绿头苍蝇的破席,里边几片勉强踏脚的横板。墙上钉着耳朵,一片娇嫩的耳朵,耳垂扣一朵枯萎的绿云,“是他喜欢的女孩……呕!”海麒麟捞起吊在踏板下的藤筐,这批铁剑没有铸造记录,没有铭文,剑箍都是硌手的原铸状态。锻铁质量一向很差,除了铸铁犁,只配给平民打柴刀,但这一批质地绝赞,是哪位铸造师将铁剑提升到神奇的高度?

稻秋的喊声切断他的思路,有个黑影藏在棚屋下,闻声往竹林钻,就算钻进竹节、钻进鱼肚子,仲雪也会剖开孔穴、撕开鱼肠、揪他出来——他把那瓜孩子淹个半死的同时,这人正把女孩沉到鱼塘底,迁怒的狂潮席卷仲雪,这是他在越国拿下的第一个凶手,而他自己又算什么?

“你捞起黄蜂叮自家手啊,叫你偷剑!大护法来抓你了,叫你杀人!”海麒麟谄媚地倒转剑柄殴打白子,凶犯不会超过二十岁,斜视得厉害,脸上布满粉刺和刺青,“满面刺青的男人都是孱头,不敢与人对视。”海麒麟也许是在自述。

再酷虐的讯问也无效,因为斜视的白子根本无法射箭。那晚许多人在顺流溯流救人,也有许多人在打捞发财,白子摸到这些锋利异常的铁剑。送给同伴几把,卖了一半换布,也许女孩不喜欢布的花纹。也许女孩根本不喜欢他,他割下那女孩的耳朵,肮脏地方的血腥恋情。

“这件事最好留给平水。”仲雪将白子交给稻秋,还交给他卷在指间的一小撮鲸须,“很可惜我捕猎的鲸鱼没有舌头。”但鲸须也没有及时送出,无谓地散落唱卖场,一种怠慢与愚蠢,“毕竟我不受句乘山欢迎。”

稻秋很感动:“您也会收到我的礼物。”

与稻秋的再次拜别,如同向天真夏季的彻底道别。

“真相本身是一泡马粪!”海麒麟朝远去的马车唾了一口,“但有人晾干马粪烧喷喷香的饭,有人堆起马粪种香喷喷的花……”

“多谢你的真相论。”平民不再相信什么真相,因为贵族也变得蛮不讲理。仲雪仍关心真相本身,为什么因爱成恨,为什么下手,一摞摞“为什么”没有答案也没有止境,重要的是弄清是谁干的,怎么干的,这也够了。

西斜的月影漂白了鱼鳞云,即将到来的,是又一个燥烈的秋日。

暴七挽起盛铁剑的藤筐,就像走在早市卖瓜的路上。站在三岔桥上,新旧两座城以及混迹其中的人们都被抛在身后,有人为剑送命,有人为剑杀人,仲雪提着剑无处可去。

“猪龙婆!快,他们就是偷吃的老鼠渣。”海麒麟忽而叫骂,暴七霎时间被无名力量拖下河道,一头直立的大鳄鱼甩动粗尾,暴七的脑壳在石桥墩上发出脆响。猪龙婆一手拎起仲雪后颈拖向深水,扳动他的下颚往河底泥里拧……仲雪只瞥见水面之上,花果满舱的小船淌过桥洞,海麒麟爬上船嬉笑,“投河去吧,吴国佬!这些铁剑很好……”

鳄鱼人的动作缓和下来,他已把仲雪拖到郊野,天光微亮。仲雪辨认出这是个身套鳄鱼皮的巨塔男人,他也能看清仲雪的面庞,“你是大鲵吗……不,你不是,我的大鲵指间有透明的蹼。有一颗金色的心,我回到沼泽,又潮湿又全新的我。等待我的大鲵有朝一日回来,而你,是只长毛的雄鲸。点虫虫、虫虫飞——”猪龙婆哼着混乱的谶谣,把仲雪丢在布满滑腻虾藻的死水潭中。

仲雪头很沉,袖口灌满吸血钉螺。一只藤筐重重砸在他脸前,泥点溅进嘴巴,筐是盛剑的筐,人不是扛剑的暴七。微红的鱼鳞云摇晃黏稠的水泽,聆听第一声鸟鸣和破裂的呼喊。

过度的恐惧令人颤抖、肌肉僵硬,仲雪很久没锻炼了,头痛得像撞过三道墙。浑身打绷带的石泄围着皮裙,咬紧强有力的臼齿,像牛向前低头,用犄角撞碎对方……他痛宰着仲雪,“我掉以轻心,让那帮猪倌处理伤口,就一泡尿功夫,铸剑师傅被掳走,他能铸造宝剑、伏尸百万、踢飞国与国的天平,却被你这毛虫害死。”

“我没有掳走铸剑师傅,我们在桥上遭受射杀……掳走铸剑师傅的人,在屠杀我们!”会稽山的保卫是如此懈怠,夫镡随时可以攻打过来,仲雪也呕出那套滥俗预警——

“喔不,事实是你在反复刺探句乘山的漏洞。只要神巫一句话,你就去杀一头鲸鱼,潜入句乘山偷渔叉,这次又直捣中央菜市场,下一步是什么?刺杀夫镡吗?”

夫镡的獠牙是一张大网,稻秋救出仲雪,并不代表石泄要对他温柔,况且石泄追查铁剑,不也是获得稻秋的通报?他是夫镡的大船头,是越中的清道夫,“如果夫镡死了,我是唯一穿着白盔甲走在他灵柩前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代表白天的开始,因为你是屠夫。”仲雪的关节在蠕动,脊椎在熔化,他快晕过去了,但那力度又保证他能清醒地承受痛楚,“不要睡过头,我只打盹一刻钟,你们就把我三十年努力付诸东流,白白烧掉的船队,矿山拱手相送!”这个巨人反转铁剑凑近火把,烧红的剑柄在仲雪背上烙出一长条,仲雪恐怖地大喊,能闻见自己的皮肉焦味……才意识到他也会遭受酷刑,不再有等级制度,不再有外交豁免,不再有“刑不上大夫”:“不,你要做什么?”

“这本来是送给乌滴子的,他搅乱了会稽山两边的床单。”石泄用滚烫的剑柄分开他的双腿……加诸他人的恶行,终将返回自身,这就是宇宙的平衡法则,“你不必如此,你这样做了,夫镡就失去和吴国对话的人。”我就永远失去生而为人的资格——夏履桥上,仲雪并不害怕,而是愤怒。猪龙婆带来的是困惑,面对石泄,却是灌注每一个毛孔真真切切的恐惧。

“你?”石泄蔑视地说,“我一直在外奔波,没时间管教那些男孩,回到国内,却面对一群绒毛小鸡。你的朋友,稻秋他们只会看你误入歧途,有一天你平躺山梁。被野狗吃光内脏,他们为你难过,在你的坟头洒酒,然后去拜访你喜欢的女囡。而你的狸首是一个道德洁癖狂,遵循一些僵死教条。今天我要好好熨平——”因为仲雪是和狸首一起隶属大禹陵,就必须承担他人对狸首的恨意,这就是大护法的代价。

“我只是想找出那个凶手!”仲雪喊。

石泄说反正你们都一样,只有死掉的吴国佬才是好吴国佬。仲雪总是被归类,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的原罪。“如果你再碰我一下,我就自杀,你可以尽情侮辱我的尸体。”他每颗松动的牙齿,都在发抖——

“你喊什么?你们扎在我背上的伤疤也在裂开呢。”石泄压倒性地从仲雪身上碾压过去,“你以为残杀一头鲸鱼,在几百年前就开辟的狭长山道上来回跑几趟就了解越国?……这阴虹的国度,遍布玄泉阴地与浓密阴林,天空阴晦不明。冬季阴凝冰坚,都城筑于山阴,竹楼阴窗紧闭。剑刃刻着阴文,取阴魅之地决斗,以‘禁咒之言’召唤阴兵鬼阵,就连神巫本人,也是出了名的无赖!”

天光渐亮,仲雪能清楚地看到伤口,剧痛变得更为真实可憎。

“你真是浪费我的人生,”石泄把半熄的火把戳到一边,拨正剑刃开始割他的脸,“我不杀人,只杀畜生。”

仲雪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一阵“点虫虫、虫虫飞”的暴杂童谣,石泄双眼被火把炭条横扫,痛号着踉跄,猪龙婆连筐带剑砸他个当头,两座肉山卷进恶斗……一双手接住仲雪,拖他穿过泥泞的水中杉树林,仲雪觉得他可以安静地死去了,石泄等于杀死了他一次。

灰色曙光在篦子般的杉叶间忽明忽灭,仲雪的视野变得低矮宽广,对,死后我愿变成猎犬、变成狼……两个乌滴子和雪堰走过秋叶纷繁的长廊,泥土的潮湿轻触胡须,他作为一个乌滴子睁开双眼,看到另一个乌滴子问雪堰:“你到诸暨来,想要什么?”“你。”“比喜欢我姐姐更喜欢。”“更喜欢。”“比喜欢你的私生子更喜欢。”“更喜欢。”乌滴子脱掉衣服,每一件,对雪堰摊开手:“来吧。然后滚出我们的生活,我父亲的、我姐姐的、我外甥的,永远。”就在那一株鹅掌楸下。他们下坠,以时速一百一十二里的速度摩擦碎石草根,每寸皮肤都在焦灼。青狼把下巴伏在前爪上,聆听着它无法听懂的喃语,“你一直在寻找一个类似‘父兄’的榜样,可惜这个角色不属于我……”安然入梦……仲雪再次睁开眼,芦苇**边的王舆撕碎了束缚它的地面,一举扑上雄鹿后背,压制它、侵占它、降服它,这是父亲的梦。雄鹿静卧,微微颤抖,承受车轮的攻击……仲雪第三次睁开眼,感受乌滴子起伏的胸膛,他的呼吸。他的体味,所有恃强凌弱的叹息,他挂在乌滴子肩上,像蜕下的蛇皮,仲雪发觉乌滴子在发烧。

“我不能扛你太久,有个药司警告我不能用力过度……”乌滴子把他带离了地狱。

“越国难道是被药司统治的吗?”

“的确是……”乌滴子手指轻拂仲雪割裂的嘴唇,就像幼童舔舐友伴的伤口……仲雪想想告诉他突破一重重梦的感同身受,告诉他慑于公侯伯子男层层品阶的屈辱,却只说了一句“他为你准备了烙刑,你也身处危险之中。”

石泄想搞掉他,乌滴子早就心知肚明。大船头在外奔波,无法时时见到夫镡,对自身地位甚为忧虑,他认为乌滴子是腐化与削弱主上的毒菌,所谓“臣妾之道、嬖幸小人”的俗套。

“石泄大概六十岁,他是夫镡的前辈。”十五年前楚吴越三国在舒鸠会盟,大斋宫慷慨派她的军队北上三个月,夫镡那时鲜嫩得像一株茭白。石泄是夫镡这座耗费三十载搭建而成的大厦主梁,像父亲呵护他的独生子,毕生只为扩张夫镡的势力作战,这一群参加过邲之战的老兵,几十年来在楚国的舟师、登城队出没,直到晋楚签署停战协议,才渐渐沉寂。

乌滴子是和石泄一样的清道夫,只是走了不同的路。在平水家,仲雪就注意到他的变化,从句乘山水门初次见面到此刻。他已变成一个完整的男人,肩膀更为宽阔,有力的肌肉,腹股沟的轮廓……而仲雪的成长微乎其微,他那悬而未决的孩子气……他整个被石泄撕碎了,从内心到外套,乌滴子脱下鲨鱼皮软甲送他。软甲保留着体温,就像穿上乌滴子的皮肤,提醒他比梦境更湿软的真实,他仍是那个端庄的年轻贵族,并不是在梦中**一头雄鹿的狂徒。

“你还有哪里可去?”乌滴子问。

“你知道我怎么来的越国——”父亲的爵号家产全归兄长,把船留给仲雪,长兄说“谁愿意登上那艘船,也允许跟你走。”没有人愿与他浪迹天涯,仲雪装上了他的狗,一路向南。

乌滴子笑起来,“我父亲也送我一艘船,我划着它到了诸暨。”他第一次说起私人片段,此前,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在夫镡身边占据一个位子,无动于衷地拨弄耳边的玉坠,听着辩士泡沫飞溅地评述盟主霸业。

猪龙婆的歌声渐渐近了,“点虫虫,虫虫飞……”乌滴子也轻哼,“飞到乡里,吃蒲糯米。”近乎被裁碎的猪龙婆吃吃笑,他的身影像一件披风围绕乌滴子。海麒麟利用猪龙婆的领地意识,让他无形中成为唱卖场的大杀器,他却对乌滴子表现出驯服和友善,只因一首他才懂得应对的儿歌……

晨光溢满泽塘,衰败的枯荷一一低垂莲蓬,如铁锈的弯钩。仲雪努力克制想和乌滴子一起走的欲望,压制心底冷冰冰的恐惧,逃离这孤绝境地……他把外套扎到腰上:“如果我先遇见你,而不是阿堪,现在我恐怕就是夫镡的幕僚,但现在——我仍站在夫镡对面的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