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谎言 下
无人的巷子阴暗逼仄,他沉默半响,才缓缓开口。
“你那卡怎么不用了?”
顾芝背对着他,纤细的颈子雪白,宽大的外套长裤笼住她,衬得高挑曼妙的她娇小无助,她沉默着,好像没听见他说的,又继续巷外光下走,仿佛是他会对她做什么歹事。
他有些不耐,从身后拽住她一只手拉着,绕到顾芝前面,眼睛盯着她,声音抬高,“问你呢?”
“疼…”
顾芝整个人缩了一下,似乎是被他吓到,轻飘飘的喊了声疼。
他恍然松开手,看着她低头轻揉腕上的红晕,狭长的眉眼蹙着,像是疼得不轻。
“我问你话,你走什么?”
“风太大了,没听清。”
“我喊了两遍。”
顾芝这才仰着头他和他对视,又瞥了眼巷子深处的黑,眼尾点着让人柔怜的红晕,“你吓到我了。”
言下之意是他太凶了,苏语清楚他可能有些失控,打量眼前柔软的女人良久,找不出半点从前的影子。
燥恼强行压下,语气缓缓凉了下来,“我说你怎么不用卡了?怎么想着体验生活了?”
“对,我想换种生活试试,老是用那种东西,也不太好。”
“呵呵,是这样啊。”,他勾起唇角,眼底没有笑意。
“是啊,回家吧,不然菜不新鲜了。”
顾芝缓缓转过身,她走了几步,肩头有些颤,直到半个身子暴露在光下,脸上是惨淡的苍白,几乎透明,死了一样,没有看见缩在袖管里的手在打颤。
心在难堪里碎掉,她不是个轻易乱了阵脚的人,其他人从来都入不了她的眼,何谈被影响,在柜台前慌乱,只因为他在身后看着她,那目光太灼烫,像直面太阳,她的窘迫无处遁形。
“不对…”
声音再次从身后追来,两人从见面开始他就没表现出过这样纠缠他的模样,她多希望他的喋喋不休是在其它地方,而不是在她最落魄不堪的时候。
“你转过来,我还有话要问你。”
顾芝闭着眼,微微仰头,阳光透过薄透的眼皮依旧刺眼,她迟钝地转了回去。
“治病花了你很多钱?你那病…不是…”
他凝视着顾芝的眼睛,深褐色的眸色平淡,什么也找不出。
但一定有问题的,一定有。和治病无关,那要不了太多钱。她那会儿刚刚入手顾家,却在关键时刻养了一年病。线索一点点在脑海里牵线搭桥,慢慢勾勒出猜想的雏形。
他咬了咬后槽牙,眉眼微抬,露出几分强硬的痞气,“我现在挺缺钱的,把你那张卡给我花花。”
“缺钱啊,好…我回去了就打给你。”
顾芝因为他的话愣了一下,缓过神,手抓紧了肩上的小皮包,点点头,“回头把卡号发给我一下。”
“附近就有银行,直接取钱不是更方便吗?”
“小语…”
她怔愣着,唇瓣微微翕合,看他像突然变了个人,暴躁而不耐,冷漠地好像要杀了她,她低下头,目光躲闪,“我….我累了,晚上还要赶车,赶快回去吧。”
“顾家的大小姐还用得着赶高铁?就算是体验生活,这也未免太亲民些吧?”
苏语一把拽住她的手,逼迫着她转过身,和他对望,淡淡的神情,“不是你答应我缺钱就找你?怎么?这么快就想出尔反尔?”
“我…没有,我说了我回去就给你,我现在….我…”
她似乎又被他的蛮力握疼了,修长雪白的颈缩在他的外套里,满脸惶恐,骨子里贯彻强硬和掌控的她,此刻哭腔外露,无辜地像个孩子,“你真的别逼我了。”
顾芝低着头,他的呼吸落在额头上有些烫,两人被一股沉重的低气压笼罩住,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有一些求饶,卑微地乞求他能不能不要再追问。
可他似乎一定要问到底,根本不想放过她,毫不留情地逼迫着她,“卡给我。”
一下子竟然没抢去,顾芝死死地攥住皮包的肩带,把包护在怀里,缓缓在他腿边蹲下,只余下一截雪白的后颈倔强地给他,抽泣的气音一下一下从她紧闭的唇齿间泄出。
苏语呼出胸腔浊气,感觉自己快找到真相,俯下身子在她耳边声音沙哑,冷冷的,“顾芝,装可怜有意思吗?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这么狼狈,真是我认识的那个顾芝?”
她颤抖的肩霍地僵住,这下不躲了,扭过头看着他,目眦欲裂,眼白里爬满了血丝,唇角勾起些讽刺的弧度,“你觉得我在装可怜?是…你确实该这样想我,反正是我应得的。”
“好,那最好不是。”,苏语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的落魄,高高在上的女人也终于弯了脊背,他不否认有一丝报复欲的快感在神经里颤栗了下,“别指望我可怜你。”
顾芝拍了拍衣角的灰尘,也慢慢站起来。她像是一下子衰老了几十岁,神情沮丧,唇角泛着苦涩,眼尾蹙起的细纹连妆也挡不住,却还是冲他笑笑。
“谢谢,回去吧,我给你做饭吃。”
街边人来人往,他们一前一后,她全程低着头,丢了惬意,没再设法调笑他,一言不发,他在后面始终盯着她的背影,阳光透过树叶把拖在地面上的影子划得单薄残碎。
“所以你的卡没法用了,因为被冻结了。”,他前前后后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又问她,“只能拿手机支付,也没剩多少钱了?”
“谁说的,只是卡没法用了。”
到底还是她,短暂的失态要不了多久就调整好,又摆出一副无法受伤的模样,眼角的红肿出卖了她。
顾芝停下脚步,回过头,眼尾带笑,“我还有那么大一间别墅呢,能卖好多好多钱。”
那她只剩下一栋别墅了,嗯…卖掉的钱足够大多数人人过一个安安稳稳的余生了,他一辈子兴许也挣不够那么多钱。可人生来具有某种劣根性,没人会在乎自己剩下多少,他们只会痛惋自己不小心失去了那么多,而本来是不用失去的。
他看她无所谓,听她信誓旦旦地说要救济他。只谈物质,她现在确实比他好得多,但是他已经爬上了悬崖往回走,而她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差一步就要掉下去。
“回去吧,在楼下买点米,我饿了。”
他沉默着,往前走,这次换他走在前面。
……
本想搭把手,可顾芝不让他进厨房,真的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下午,在桌上摆了三菜一汤,香气诱人,味道很好,他吃了一碗饭,她碗里不过三分之一的饭菜还没吃完。
顾芝胃口乏乏地放下碗筷,撑着脑袋津津有味地看他,等他盛第二碗饭的间隙,她突然问他,“还记得楼下那株海棠花吗?”
“记得。”,他不假思索,面无表情地夹菜,那道干炒牛肉烧得很辣,很下饭,但他吃辣不行,不想浪费,还是几乎快吃完,胃里像是有团火在烧。
“从卧室的落地窗往下看很漂亮,比待在地下室里好。”
顾芝脸上的笑僵住,可能是被他语气里的疏离挖苦给伤到了,她低下眼不敢看他,只觉着手脚冰凉。
“我请人料理了很久,可惜还是死了,我就干脆想着把别墅卖了。”
“该过去的总要过去,该忘掉的也是。”
她那双眼睛真是可怜极了,好像走投无路,“那你教教我…该怎么忘?”
苏语放下碗,看着她,慢慢开口。
“顾芝,你什么意思?不是没在装可怜吗?”
“你别紧张,我没什么意思,就随口问问,没必要这么反应过度。”
她凄然地笑笑,走进厨房拿了瓶酒,问他;“你要喝吗?”
“嗯,我喝。”,他想了会儿,胃里的烧劲儿还没过,像火炉。
顾芝又折回去多拿了一个杯子,倒满拿给他,绾起耳边碎乱的发丝,“我就喝一杯,晚上要坐车回去。”
他点点头,似乎没觉得放一个女性独自走夜路是件很不妥的事情,看她轻抿了一口,他端着杯子看向窗外黑下来的黄昏,他清澈温柔的眸色也跟着暗。
灌了一大口,冰冷刺激的酒精滚过喉咙,有种放纵的快感,提防在无意识间一点点溶解。
酒液在杯子里晃了晃,很快又添了新的,两人之间没人先开口,那瓶酒他一个人在喝,红晕很快爬上了颈侧,他又灌下一口,忽然说,“路上小心。”
“呵…”
顾芝低头轻声笑,她的脸沉浸在黄昏的半明半暗间阴晴不定,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成了很细的一条缝,像狐狸的狡黠,深褐色的眼瞳晕染成黑色。
“你说话真伤人,跟刀子似的。”,她放下了酒杯,指甲磨在桌上打着转。
“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跟着放下酒,心跳开始加速。
“就那样一刀一刀的剜这儿。”,她不理会他,指了指胸口,“真的好疼好疼啊,疼得哭不出声,只能朝你笑。”
顾芝突然站起身了,走到苏语跟前。他也想站起来,却突然发现腿没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他逼入墙角,膝盖卡在他腿间,进一步压迫他。
迷人红艳的唇瓣张合,呼出的酒气柔和微醺,她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那间别墅是我唯一的念想了,也卖掉了。苏语…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啊,我想要的呢,全都没有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地吐了出来,乖了那么久的脸色阴森起来,“是不是只要我死给你看,你就开心了?不这样伤我了?”
“你又发什么疯?”
他才意识到那酒不太对,她一直在拖延时间,等着药物起效。推她的手也被轻易地拨开,毫无还手的余地,但面上还是冷静的,“我还以为你快好了,看来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是啊,所以我还是顾芝,他们都说我是个疯子呢。”
她一下又一下蹭着他,气息交濡,亲吻他的锁骨,再往上,有时粗暴,有时温柔,到后来他就感知不到了,意识跟着天幕一起暗下去。
最后他只记得她吻了他的唇,贴近的脸,他看清她的眼睛,她仿佛奄奄一息,凄然的笑里惊艳着悲伤破碎的美感。
“晚安吻。”,她说。
……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因为药物的作用他睡得很熟,也没有摄入酒精后醒来的不适感。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他自己也彻夜难眠过,漫漫长夜,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到白天的数十倍漫长,可以听见房间各个角落窸窸窣窣的声响,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却又感觉到四周安静到沉重,仿佛重力加倍,要压断人的的骨头,让人窒息。
一个受到长久失眠折磨的人,是不会听取医嘱的,她一定带着安眠药,他深知那种痛苦的滋味足以摧毁所有的敬畏之心,生命也不例外。
他又和她共情了,想到这儿就突然烦躁了会儿。
床头贴心地开了一盏灯,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这间屋子的漆黑,窗外的深夜黑沉沉的,像是头吞噬所有情绪的怪物,他的烦躁突然又消失了。
起床,巡视了整个房间。客厅的桌子干净如洗,厨余垃圾也被装在塑料袋里打包带走,还给垃圾桶换上了新的。阳台上那一袭黑色长裙和鞋柜里的高跟凉鞋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黑色外套和长裤,都洗干净了。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连声招呼也没打。
在清晨和黄昏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吻就离开了,他该把这当成她的祈求宽恕还是自我安慰
苏语摸了摸唇瓣,那柔软的、温柔的触感仿佛还在,她像是条鱼,娇软细腻的皮肤在他身上肆意游走,挥之不去的,是他昏迷前从她眼睛里看见的凄然。
奄奄一息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仿佛在他眼前又活生生地死了一次。
半响,他突然又有了情绪。
(这可是四千字二合一嗷,顾芝这段终于写完了,猜猜坏女人哪些话真,哪些话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