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

第七十六章 千端万绪

(七十六)千端万绪

李擎知道今日天使驾临都督府,阿耶、阿适和阿弟一同与其会面,因此并未急匆匆地冲进去,摆出一副轻松随意的模样,慢悠悠地踏进正堂。

他躬身行礼:“见过天使。”

与李宣威并排坐在上位的凌赫笑道:“数年未见,都督长子已担大任,真可谓栋梁之材!”

李擎一颗心油煎火燎,脸上还得挂着笑应道:“天使谬赞,长岭愧不敢当。”

李宣威眉一挑,斥道:“明知今日天使在此,怎还擅闯?!”

李擎会意,立刻接过话头:“望天使恕罪!临近年末,巍州军与女军奖掖名簿数日前已拟好呈给都督,小林将军催得紧,我这便替她跑一趟,省得她又拿我出气。”

他嬉皮笑脸地说完这话,凌赫听到林翡的称号,眉目也是一舒:“她还是那个性子。既是如此,都督先去忙吧!”

李宣威听到“奖掖名簿”便知这小子在胡扯,显然是有要紧事又不敢在凌赫面前露了痕迹。

“多大点儿事,也值得专程来打搅天使?罢了罢了,我去盖个印,省得你们再啰唆。天使恕罪,我去去就来。适之、二郎,好生招待天使。”

晏如陶和李承起身颔首,李擎转身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对晏如陶说:“对了阿适,阿鹭说幼萍伤了脚,她这两日都在营中替幼萍值守,托我与你说一声。”

晏如陶应了一声,脸上笑意淡了些。

凌赫

抬了抬眼皮,看向晏如陶:“不愧是新婚宴尔。说来还不曾恭贺晏郎君与小林将军喜结连理,失礼失礼。”

李擎出了门,听不清晏如陶与那凌赫说些什么,唯愿他听懂了自己的暗示。

李宣威一言不发地领着李擎进了书房,门刚一关上,李擎就压低声音说:“霍韬通敌,阿鸿表兄困在凌河郡,表嫂赶回巍州报信,儿自请领兵前去救援。”

李宣威皱着眉头问:“玉娘都能逃得出来,阿鸿为何被困?”

“阿鹭说潘约和玉娘一同回的巍州,想来是潘约救了她。”

“苦心设下圈套,还能让伶仃孤女逃出重围?这是在引我们前去,不可冲动!”

李擎来不及细想,他只知女军此时即将开拔,若不能劝动阿耶出兵,女军必会全军覆没!

“阿耶,你派阿兄前去钦州,难道不曾想过他会遭遇此等险境?不曾想过前往救援?他只带了五百人!若我们坐视不管,无异于直接杀了他!”

李宣威怒瞪着他:“敢来教训你老子?!你同莽夫一般冲进钦州,便是将巍州军的命全搭进去也救不出来他,我给你军令也无异于直接杀了你!”

李擎此刻却只觉阿耶在推托搪塞,他想着阿鹭那双压抑着恨意的眼,脊背发冷,如若他一时胆怯、屈从阿耶,便是亲手将表兄和阿鹭推进深渊。不,他做不到。

李宣威看儿子缓缓摇着头,向后退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气得背过身去,下跪叩头求自己也没用!

“都督不予军令,我自然领不走巍州军,那我便孤身一人前去钦州。来日身死沙场,都督只当死了一个违抗军令的副将军!”

他叩了三个头,毅然起身离开。

“来人,绑了他,塞在书房里!”李宣威一声令下,守在书房门口的四名士兵便冲了进来,但李擎心意已决,这些人又岂是他的对手?

正欲出手之际,只听李宣威压低声音威胁道:“凌赫还在正堂坐着,你若想害死李家所有人,你就放开了闹!”

李擎怒气填胸,不愿与这些人缠斗,撞开了一侧的两人直冲向后院。

拿“李家所有人”来吓唬我?李擎咬牙切齿地想着,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拿阿娘当李家人没有!

他刚进后院就遇上了火冒三丈的林雪青和面色为难的阿慕。

“阿娘——”

“你那黑心肝的阿耶呢?!给老娘滚出来!”

李擎看到跟在她们身后面色沉郁的舅母便明白了:“阿娘,阿耶不肯让我领兵去救表兄,还要绑了我!我先赶去军营,看看能有多少人听我号令,哪怕只有我一人,最迟今夜子时也会动身。”

贺宁听他这般说,心下稍宽,对他说:“你且先去,我去会会你阿耶。”

“竖子,往哪里跑——”李宣威领着十几个士兵进了后院,指着李擎道,“给我拿下他!”

李擎飞奔离去,林雪青上前揪住李宣威的衣领正欲叱骂,却

被他一把搡开:“你们母子俩休要鲁莽行事!”

阿慕和贺宁连忙扶住林雪青,贺宁冷冷地看着李宣威:“都督倒是从长计议,不如先派人去看看铁矿边的灌钢作坊是否还在运作。”

“你此话何意?”

“若都督冷眼旁观、不肯援手,那巍州即便坐拥上等的铁矿,从今以后也造不出宿铁,都督自己衡量吧!雪青,我们走。”

阿慕低声唤了一句“阿耶”,眼中满是焦急难安,她不愿相信自己的阿耶将表兄置于险境,可……

李宣威因贺宁的威胁之语正惊心,立刻命士兵快马赶去作坊查探,并未理会她,阿慕只好提着裙子追上阿娘、舅母,一同离开。

直到次日破晓,士兵才赶回:“不知从何时起,在密室中冶炼淬火的变成了林家小郎君,那道人并不在内。我等赶去时,炼铁炉的火已经熄灭,小郎君不答一词,上马回了城。”

李宣威急得在书房内踱来踱去:林家难道早就有所察觉?使出这招李代桃僵,是摆明了不出兵便不造宿铁!

若是旁人还能威逼利诱,可如今唯一能造宿铁的是阿鹤,身陷钦州的是他亲生兄长,必定不会松口。

他看着桌上用宿铁制成的十八般兵器摆件,在熹微的晨光下熠熠生辉。经过“灌钢法”制出的宿铁,刚柔兼得,制成的利刃可斩甲过三十扎,远胜从前。

这可是能一扫天下的利器,李宣威自然不愿失去。

他胸

口发闷,后背不时抽痛,只得颤颤巍巍坐下歇息。

片刻后,他稍稍缓解,喊进来一个士兵:“军营情形如何?”

“副将军号令全军,弓箭手全听其调遣,有一半的铁甲飞骑和少数轻骑兵愿违抗军令随他前往钦州,步兵没有几个人站出来,满打满算不过一千人,目前尚未拔营。”

“女军三千人,都走干净了?”

“是。”

“成不了什么气候,愿意送死,随她们去!”李宣威恨恨道,“一个二个目光短浅,怒火攻心便理智全无,尽数跳进人家设好的圈套里!”

骂着骂着,他也心头火起,立刻捂住胸口:“备好马车,再把娄清和带来。”

利用娄清和揭露聂家引疫牟利的事后,他力排众议留下身为同犯的娄清和,藏在都督府中为自己调养身体。

“都督切莫动气,以免急火攻心。您前些时日操劳过度,又未忌酒,脉息反倒不如两个月前稳。”娄清和把完脉说道。

李宣威缓缓吐出一口气:“竖子莽撞,不听劝阻,如何能不动气?你开的药我也漏服了几日,再去熬一碗,喝过我便去军营。”

娄清和应下,退了出去,低声问门外的守卫:“都督昨夜并未安寝?”

守卫颔首,娄清和无声地叹了口气,如此不爱惜身体,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法子。

彻夜未眠的不只李宣威一人,晏如陶昨日离开都督府便进了林家,刚用完早饭,准备赶往军营去见李

擎。

谁知大门一开,竟迎面遇上凌赫带着十余人,手中皆捧着箱奁丝绸等物。

“天使有何贵干?”晏如陶强打着精神问道。

“奉天子旨意,嘉勉林氏。晏郎君是出嫁女的夫婿,不在亦可。”

晏如陶困乏难当,一时之间猜度不出皇帝和凌赫用意,可脑子里的弦立刻绷紧:“得沐天恩,岂能回避,我自当一道拜谢。”

凌赫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迈进林家的大门。

半刻后,他看着院子中跪着的几个林家人,笑问:“是否还有人未到?”

晏如陶答道:“我妻正在军营值守,不可擅离,况且天使方才也说她是出嫁女,便由我代受圣恩。”

“除了小林将军,林家长子和幼女呢?”

林济琅答道:“我儿汀鸿亦在值守,为国尽忠,不敢懈怠。至于幼女,天使了然于心,何必再问?”

查探林翱兄妹的下落也就罢了,还对阿鸾纠缠不放,实在丧德无行,晏如陶暗骂道。

凌赫也不再多言,宣读口谕,无非是些虚情假意的空话,身后随从将赏赐的礼物交给林家仆婢,唯有最末两人手中的箱奁仍然稳稳捧在手上。

凌赫走到林济琅身边,耳语道:“这两箱,主上嘱咐我定要亲手交给汀鸾小娘子,林大人莫要为难在下。”

林济琅压下怒火:“小女早就殒命宫城,不若将这两箱物什付之一炬,也不算有违皇命。”

“林大人这就不识趣了。”凌赫顿了顿

,接着说道,“林翱、林翡如今身在何处,我亦是了然于心。林大人若真要执意不从,不如先掂量掂量轻重。”

林济琅不动声色,拿不准他是否在诡言诓诈,一时间沉默无言。

凌赫也不逼他立时决定,转身向贺宁问道:“那我便向林夫人讨茶喝,给林大人一盏茶的时间细细忖度。”

茶还未喝完,阿鸾已走进屋内,她站定在凌赫面前,肃然直视着他。

凌赫打量着正值金钗之年的阿鸾,或许是因经过波折,她褪去原先的稚嫩羞怯后反倒有种冷清孤傲之感,加上这昳丽容姿,实在担得起惑主乱政的罪名。

阿鸾见他要开口,立刻打断:“你我并无交情,不必客套。你不惜口出诡诈之言逼我现身,意欲何为?”

她的话语和神情无不让他想到三年前在普明寺的林翡,不愧是亲姊妹,他心想。

“主上甚是思念小娘子,特意嘱托我补上生辰贺礼。”他示意身边的随从上前。

阿鸾本是鄙夷不屑,可那箱奁内白花花、毛茸茸的毛皮骤然递呈在她眼前,顿时令她忆起那惨死的雪团。

“啊——”

听到尖叫声,在外等候的众人立刻冲了进去,林济琅夫妇和阿鹤不知所以,围在捂着双眼的阿鸾身边询问劝慰。

晏如陶一见那团皮毛,立刻明白阿鸾为何惊慌失措,他一把将箱子盖上,怒视着凌赫,不敢贸然叱骂,唯恐失言。

眼下巍州暗流涌动,凌赫此时

来会谈,必定还有别的私心,万万不能再被他推到台前。

凌赫不知林翎为何做此反应,默默打量林家人的神色。

“丈人、丈母,先带阿鸾回房休息,此处有我。”晏如陶盯着凌赫说道。

“还有我。”阿鹤走到晏如陶身边站定。

林济琅和贺宁揽着阿鸾的肩膀欲将她带离此处,却发觉阿鸾不肯挪步。

“我不走。”她心神稍稍平复,想起凌赫以阿兄、阿姊相威胁,自己不能一味躲避,将危险尽数留给家人。

阿鸾垂下手臂,冲着凌赫扬起下颌:“贺礼我已看过,还有何事你一并说完。”

凌赫面对这一群人的怒目而视毫不慌张,他站得笔直,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来,好似温煦春风,说出的话却如滚油浇在人心上。

“若汀鸾小娘子回宫,和谈立成。否则,莱阳府和凌霄关的守军即刻北上。”他看晏如陶张口欲辩,笑着说,“晏郎君不必编什么话来唬我,我已知巍州欲先发制人,不承想反受牵制,左支右绌。”

他朝阿鸾走了几步,被阿鹤和晏如陶以身挡住。

“我明日辰时启程。汀鸾小娘子好生想想,莫忘了你的兄姊。”

他透过那双倔强中带着恨意的眼,仿佛看到了此刻应在寒风中驰骋的林翡,有片刻的恍惚,留下了一句算得上劝慰的话。

“此事至我而止,尚有转圜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