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真心话
昏暗的灯光, 将少年的轮廓涂抹得模糊。
他的双眸,却尤为明亮清晰。
涂然仰头望着他的眼睛,相接的视线, 好像被胶水黏着在一起,无论如何, 谁也挪不开。
静寂的空气里, 似乎有什么在悄悄发酵。
“不、不怕。”涂然磕磕绊绊地回他。
明明是真话,听上去却毫无信服力。
但此刻,好像这个回答已经不再重要。
陈彻原本也只是想小小地逗她一下,真凑近了,却发现, 禁不起逗的人, 好像也包括他自己。
他直起腰, 和她拉开些距离,浑身都不自在地把脸偏向旁边,目光在墙上, 耳根灼灼发烫。
涂然也后退了半步,眼睛盯着地面, 手指不自觉地摸着脸颊, 一定是刚从有空调的放映厅出来的原因,她现在……好、好热。
“回、回去吧。”
“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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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出去不过十来分钟, 并没耽误看电影,电影播放到后半段,开始有了催泪的治愈片段,一向很能共情的涂然这次却没有哭, 满脑子都是和陈彻在楼道里的画面。
奇怪,不是已经回到空调房了吗, 为什么脸还是热得厉害?
电影结束,他们在放映厅门口分开,两个女生去洗手间,两个男生去外面等候。
陈彻懒懒地倚在墙边,单手抄在兜里,另只手托着手机,点进q.q,点进置顶的聊天框,点开涂然的头像,点进她空间。
她今天中午发的动态,一张胡萝卜拟人公仔的照片,和一张手拿着拍立得合照的照片。
简阳光凑到他旁边,看到他手机里黄钻会员的显示,哟了声:“你什么时候也喜欢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越活越少女了?”
陈彻从初中就开始用的那张卡通胡萝卜的q.q头像,简阳光就笑了很久。
据说偷偷搞到他q.q账号的女孩,在加他的时候,还一度怀疑这账号是不是假的,谁能想到这么一个酷哥,用这么可爱的头像?
陈彻斜他一眼:“男生就不能花里胡哨?”
“能能能,”简阳光手搭上陈彻的肩膀,笑嘻嘻调侃,“你跟兔妹刚刚干什么坏事去了?去这么久?”
陈彻嫌弃拎开他胳膊,“能不能想点好的?她是会干坏事的人?”
简阳光无语地仰头,知道他护短,这么咬文嚼字地护短,倒也不必。
不准调侃他的小偶像,那就调侃他本人,简阳光又贱贱地说:“你昨天不还说不愿意来,怎么今天又上赶着陪你的小偶像出来玩了?”
陈彻给涂然那条动态点了个赞,把手机揣回兜里,说他上赶着也不辩解,“想通了,一切随她心意。”
太阳是大家的,他不能自私独占。再说,涂然她需要朋友,不止一个他,她需要和更多的人产生交集,这也是她想要的。
简阳光眉毛一挑,其实挺惊讶。
他这人没心没肺惯了,昨天一开始还没察觉到陈彻的情绪,以为他还在因为周楚以那个拥抱而生气。
直到涂然问他陈彻喜欢喝什么奶茶,说陈彻好像挺难过。
不是生气,而是难过。
简阳光这才想起来,一贯高冷的陈少爷,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实则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
周楚以出现在涂然身边,让他产生了危机感,但危机感不会驱使他去争取,只会让他内心不安,退缩,拱手相让。
这和他以前的经历有关,他从小到大都是谦让那一方,无论情不情愿。
但涂然在陈彻心里地位特殊,几乎可以说是他的精神寄托,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以他的性格,本该是恨不得把她藏起来,现在能有这觉悟……
简阳光拍了拍他的肩,深受感动的语气:“你好爱她,我好羡慕。”
陈彻抬手往他后脑勺上一挥,压着笑意骂:“滚。”
与此同时,另一边。
涂然刚擦干手,瞧见早她出来在外面等候的祝佳唯,扬着笑脸正要走过去,对方突然接起一个电话。
“别再问了,我不回去,”祝佳唯语气很不好地对电话里的人说,“你什么时候跟他离婚,我什么时候回家。”
“对,我就是在逼你。”
“不要再说为了我,我更希望你跟他离婚,我已经没把他当爸爸了,他眼里也就只有——”
祝佳唯的话,在看到涂然的瞬间,戛然而止。
对那边的人丢下一句“别再给我发消息”,她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
撞见这样的事,涂然不免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朝她走过去,“祝佳唯,你……”
既然已经听见,她理应要关心一下。
祝佳唯却用眼神示意她别再问,语气很淡地说:“你什么都没听见。”
涂然一怔,随即立刻点头:“我什么都没听见。”
祝佳唯朝她弯了下唇,表情似柔和很多,眼底的疲惫却盖过了笑意。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们往出口走去。
路上的沉默,却仿佛在说,此刻的和谐,只是故意营造出的假象。
涂然牵住她的手,轻声说:“如果有一天,你想跟我倾诉,我……”
祝佳唯打断她的话:“不会有那么一天。”
性格比程序化的机器人还冷漠的女生,在这一刻也果断决绝,“苦恼才需要被倾诉,这件事还没资格成为我的苦恼。”
涂然看着她冷淡坚毅的侧脸,还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再说。
如果她说这话时,没有下意识攥紧她的手,她大概会真的相信,这件事没资格成为她的苦恼。
从电影院出来后,他们没再继续其他活动,在影院门口分开,各回各家。
黄昏时刻,夕阳斜斜地悬在天际,在前方道路尽头,梧桐树挺拔地屹立在两旁,树影渐长。
朋友的苦恼,也成为了涂然的苦恼。
回家路上,涂然一直若有所思,要不是陈彻提醒,她坐公交车又要坐过站。
陈彻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从公交车上下来后,不动声色走在她外侧,问:“怎么了?”
涂然一路上都在想祝佳唯的事,被他询问后,下意识就说了当下正在想的:“为什么要逼父母离婚呢?”
她说话时没过脑子,说完马上反应过来,陈彻的父母也离异,在他面前提这种事,实在冒犯。
“对不起,我不应该跟你说这种事。”涂然立即道歉。
陈彻倒没在意,手指勾着装着她裙子的购物袋,垂在身侧,漫不经心地前后晃,“不碍事儿,我爸妈离婚挺久,我要是介意,现在也不会跟你站在这。不过走到逼父母离婚这步,一定是他们本身的婚姻出现的问题,让当子女的都看不下去吧。”
涂然见他脸色如常,好像真的不在意,稍稍松了口气。她也并非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参考,只是担忧祝佳唯,一时说漏嘴。
正这么想着,她又听陈彻问:“是刚刚和祝佳唯发生了什么?”
他竟然一猜就中。
但祝佳唯并不希望这件事广为传播。
涂然连忙否认:“不是她,是我其他朋友。”
陈彻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表情,比刚才还焦急,还真是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陈彻不着痕迹地弯了下唇,也没戳破她的谎话,只说:“如果你那个朋友不愿意说,你现在也不需要过于忧虑这些。”
他仰头望了眼天,微微眯起眼,轻吐了口气,似漫不经心地说:“毕竟让家庭分裂的原因有太多,各有各的不幸。”
各有各的不幸。
涂然忽然感觉喉头一噎。
父母离异,兄弟分离,陈彻他……会觉得不幸吗?
陈彻偏过头看她,她真是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这会儿,她脸上就写了一个问题。
“没有哦。”
陈彻换了只手拎纸袋,方正的白色纸袋隔在他们中间,夕阳下的影子,像在他们之间筑了一道墙,“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幸,非要说的话,我应该是让别人不幸的人?”
陈彻偏头朝她懒散地笑,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的语气,“所以跟我走在一起,你要小心点。”
话音落下,他拎着纸袋的手被人捉住。
温热的柔软的掌心,贴在他手背的皮肤,让人想起温暖的阳光,令人眷恋的温度。
夕阳将涂然的脸颊映得有些红,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得有些乱,毛茸茸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清澈明亮。
她抓着他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我今年很幸运。”
陈彻看着她的目光带些疑惑。
“虽然刚住进你家的时候,我很不安,害怕和你相处不来;刚搬到这边,也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还不认识路,坐公交车都会坐错站;看到大家都有朋友聊天说笑,我只能看着自己的影子难过,但是……”
涂然的长发被夕阳染上温暖的颜色,头顶的绒发在风中飘摇不定地摇曳,而那张面孔却坚毅。
她一句句说:“但是现在,我和你相处得很好,和你一起上下学,还跟着你学会了骑自行车,还能和你一起出来玩,我不再是一个人走在路上,我也有可以聊天说笑的朋友。这些都是让我觉得很幸运的事,这些幸运的事,都是因为你。”
她抬起头,望着他怔然的眼睛,郑重其事地纠正、强调:“你不是让别人不幸的人,你是让我觉得幸运的人。”
陈彻看着她。
手上过于温暖的触感,让他的手指不自觉向下蜷缩,勾在指尖的白色纸袋由此坠落,影子筑成的墙在他们之间倒塌。
同样倒塌的,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在今天之前,他几乎没有被人由心地说过“让人觉得幸运”。
在很多人眼里,生来病弱的陈融是不幸的代名词,只不过在母亲眼里,他是让陈融变得不幸的罪人。
生来健康是他的罪过,他曾经想要反驳,却无从反驳。
“如果没有你”,“为什么不是你”,这样不甘的假设和质问,他听得太多,内心都麻木,所以能当作一个玩笑,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
陈彻凝视着她,眸光微动,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不确定地问,“我……让你觉得幸运吗?”
“你让我觉得幸运。”涂然一字不差地重复,确认。
她看着他笑,棕褐色的瞳仁,被夕阳照射得像漂亮的琥珀,珍贵的琥珀里,倒映着怔怔然的他。
陈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也笑出来,自己也没意识地抬手去揉了揉她的头,“挺会哄人啊你。”
“才不是哄,这是真心话!”涂然反驳说。
陈彻捡起地上的纸袋,随手拎着另一侧,迈着长腿往前走,一面故作敷衍地逗她,“是是是,真心的哄人的话。”
“去掉哄人,就是真心话!”
涂然追着他强调。跟她杠上似的,陈彻故意加快脚步,涂然也小跑着在他身后追。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地往回家的路走,道路尽头是悬在天际的夕阳,热烈地染红一片云彩,少年人的影子被斜阳拉得绵长。
终于追到陈彻身旁时,涂然回头望了一眼,恍惚半秒,又快乐地笑起来。
“在看什么?”
“我们两个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