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转变
夜色吞没了霞光, 似是无尽的黑暗笼罩着整个皇宫,宫人在长廊上点起一片宫灯,照亮这寂静的夜色。
紧蹙着眉头守在御书房外的高祉安只听得“吱呀”一声响, 便见苏织儿低垂着眼睫自一片漆黑的殿内出来, 昏黄的灯光照在她黯然的脸上。
“娘娘……”高祉安低低唤了一声,忍不住问道, “陛下他……”
苏织儿抬首看向他, “陛下睡着了……”
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痛到脱力昏迷。
苏织儿从未见过他病发到这般严重的程度。
她朱唇轻咬, “陛下……近日常是这样发病吗?”
高祉安闻言低叹了口气,“是,已是这个月的第四回 了……”
第四回!
苏织儿骤然一惊, 这个月才过了大半而已,他竟病发得这般频繁,三五日便会病发一回吗?
她记得,先前在沥宁时, 他这病哪有这么严重,大半个月也才病发一次,且他似乎还能勉强忍受周身的疼痛,控制住自己的神志, 那时的苏织儿纵然在他病发时与他睡在一个炕上,也从未被他伤害过。
她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少顷,又追问道:“陛下这病,还能好吗?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高祉安看着苏织儿焦急的神色, 却是蹙着眉头略显为难地低下了头,“娘娘, 有些话,恕奴才不能说……”
这是他家陛下的私密,纵然云妃娘娘对陛下而言有些不同,他做奴才的也不能随意道出。
他顿了顿,恭敬地施礼,用恳求的姿态道:“今日之事,还望娘娘莫要说出去。”
苏织儿也明白高祉安的难处,闻言未再继续追问,只颔首,低低道了句“我知道了”。
她望了眼外头的天色,“陛下还在睡,我便先回云秀宫了,若让人知道我整夜在此,只怕惹人生疑。”
听高祉安应声罢,苏织儿复又折首往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提步往殿外而去。
高祉安望着苏织儿离开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便继续在殿门口守着。
他亲眼见识过病发失去理智时的萧煜有多可怕,尤其是这几回,他身上的戾气和杀意变得格外浓重,高祉安承认,这会儿萧煜虽是睡着了,可他也全然不敢进殿去。
毕竟,他也是贪生怕死的。
他不禁有些佩服这位云妃娘娘,看云妃娘娘的样子,当是知晓陛下身上的病,竟还敢不管不顾地闯进去。
若非真心,谁会这般不顾自己的性命。
高祉安在殿外守了两个时辰,快过了三更,轮班的小成子来了,还催促着高祉安去休息,晚些时候再来。
高祉安有些不放心,临走前嘱咐小成子若是陛下醒了,记得来喊他。
小成子连连应声,可还不待高祉安走下丹墀,就听得御书房内传来动静,似是内里在唤人。
高祉安与小成子对视一眼,无奈只得折返回去,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殿门。
其内昏暗没有点灯,高祉安也不敢提灯笼进去,只能摸黑小心翼翼入内,行至内殿床榻前,便见那紧挨着床榻的地面上堆着两条粗重的锁链,一人端坐在床榻上,垂眸不知在沉思什么。
高祉安也不知萧煜如今是清醒不清醒,他提着一颗心,咽了咽唾沫,低声试探着唤了句“陛下”。
那厢静了好一会儿,方才响起低哑醇厚的嗓音,“她回去了?”
这个“她”指的还能是谁,自然是苏织儿。
“是。”高祉安颤颤兢兢地答,生怕萧煜像先前在行宫时那样发怒,还不忘解释道,“娘娘陪了殿下一个下午,待陛下睡着了,娘娘才回云秀宫歇息的。”
坐在床榻上的萧煜闻言显得异常平静,他以手扶额,似是有些烦躁,“天亮后,让赵睦去看看她,她兴许……又被朕伤了……”
“是。”
高祉安应声,旋即就见萧煜站起身,淡淡吩咐了一句,“点灯”。
高祉安忙疾步至殿外,将小成子召进来,再入内时,就见萧煜已坐在了御书房那张楠木螺钿书案前。
小成子点烛火时,高祉安亦自觉替萧煜研了墨。
萧煜随手取了张白纸,提笔在上头写了寥寥十几个字,便递给高祉安,“将此信加急送往南馥,交给范奕,召他来京。”
“是,陛下。”
高祉安记得,那位范奕范大人如今应当在南馥处理旱情,陛下怎的突然召人来京。
虽有些不明所以,但高祉安仍是伸手接过,紧接着,就见萧煜不知想起什么,薄唇微抿。
“还有,再替朕去查一件事……”
一盏茶后,高祉安和小成子被抬手挥退,金碧辉煌的御书房内,只燃着一盏昏暗的烛火,照着久久端坐在书案前的萧煜,想起白日之事,他眼睫微垂,若有所思。
那时他四肢百骸虽疼痛难忍,但尚且保存着些许意识,自然也还记得她说过的话。
“这世上总也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你……”
她说得或许不错,可被欺骗了太久太多次的人,已是很难再敞开心扉,相信旁人。
她猜得亦在不错,他兴许不是不信她的话,而是不信他自己,觉得所有人靠近他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并非因着真心。
譬如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淑妃和十一,再譬如为了刺激前太子,而无情地将他视做棋子利用,不惜将他置于风口浪尖的他那位好父皇……
血脉亲人尚且能毫不犹豫地践踏他,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炼狱地府,又何况是外人呢。
他一直都是这般认为,甚至在苏织儿出现后,执拗又极端地将她划在那条界限内。
将她视作自私自利,为荣华富贵而抛弃他的人。
固执地觉得,只消他不信她,纵然她再次背叛,他也绝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他分明是这么想的。
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然苏织儿白日的举动,让他再也骗不了自己。
这个女子对他从来都是真心的……
可他却一次次地伤了她。
自私的人从来不是苏织儿,而是明知自己内心扭曲已然疯了魔却还要将苏织儿留在身边的他。
萧煜蓦然笑起来,一时竟是辨不出究竟是为何而笑,像是自嘲,像是懊悔,却又掺杂着苦涩,可末了,他将视线投向内殿床榻边的铁链上,唇间的笑意消散去,只剩下了浓重的痛苦笼罩着他全身。
那厢,云秀宫。
带着凝香凝玉回到云秀宫后,苏织儿倒头便在床榻上睡下了,凝香凝玉似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大对劲,但却没有问,只依着苏织儿的吩咐默默退了出去。
虽是身心俱疲,苏织儿却没有丝毫睡意,想起萧煜那病发时痛苦的模样,仍是忍不住将脸埋在被褥里哭了一遭。
也不知哭了多久,到后来哭累了,便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两眼干涩,苏织儿不需照镜子,都晓得定然是肿的。
胡姑姑闻声入内来禀,说陛下召了赵睦赵太医来给娘娘诊脉。
听得此言,苏织儿精神一振,忙让凝香凝玉帮着更衣洗漱罢,将人请了进来。
这来探脉的缘由,高祉安去传话时已然十分隐晦地同赵睦说了。
赵睦入内,见苏织儿坐在小榻上,行礼问安后,给她把了脉,脉象倒是还好,并未见什么异常,他便压低声儿道:“娘娘可还有哪里不适?”
苏织儿确实后背有些疼,想是昨日教萧煜掐的。
可她顾不得这些,只示意胡姑姑将人都带出去后,急迫地问赵睦:“陛下得的究竟是何病,缘何这么多年始终不好?”
赵睦不知该不该回答,但看苏织儿仍还肿着的一双眼睛,叹了口气,“娘娘不知,那根本不是病,而是毒,是有人给陛下下的毒,那毒叫离魂花,随着一次次毒发会慢慢侵吞掉人的理智和意识……”
那竟是毒!
所以他当初说是病,根本就是在骗她。
“这毒很难解吗?”苏织儿追问,“可会伤及陛下性命?”
“倒是并不会伤性命。”赵睦道。
他这话虽答得爽快,但苏织儿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他定然隐瞒了一些事,她不安地掐了掐掌心,旋即试探着问道:“若此毒不解,陛下他……是不是真的有可能彻底失去神志?”
赵睦双目微张,眸光有一瞬间的闪烁,他这副模样已然给了苏织儿答案,令她一颗心登时沉凉下去。
见她倏然黯淡的神色,赵睦皱了皱眉,只得安慰道:“娘娘,其实按理说,中了此毒定然撑不过一年便会疯癫,但陛下却撑过了三年却还能保持理智,指不定,他最后能捱过去,不会有事……”
其实,有一件事赵睦不敢同苏织儿说,萧煜的毒虽仍是无解,但其实先头一直维持着小半月发作一次的频率,还算稳定。
直到前一阵在行宫被刺杀后,或是一时身子虚弱,竟教那毒趁虚而入,才会像现在这般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且越来越严重。
赵睦走后,苏织儿仍始终回想着他说的话,她自是希望萧煜是个例外,可万一呢,她不敢想却也不得不想。
若是这般,那绥儿的事,需得尽快告诉他,让他与绥儿相认。
她也不知他昨日究竟有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做,思忖片刻,行至书案前提笔写了什么,装进信封中交给凝香,让她将此信送出宫,送到孙氏手上。
末了,带着凝玉去了御书房,她想再去见见萧煜。
御书房殿门敞着,守在外头的小太监见得她,入内通禀,很快便出来,恭恭敬敬将她领了进去。
踏入殿内,苏织儿下意识往床榻的方向看去,便见昨日那两条铁链不见了,想是被收了起来。
此时,那人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神色自若,一点瞧不出昨日毒发发狂的模样。
听说今日一早他也如往常般去上了早朝。
倒也是,他中毒的事无论如何是不能传到外头去的,他才登基不久,若此事让人知晓,只怕令歹人起念,朝局不稳。
苏织儿提步上前,还未至他跟前,就见他抬首看来。
四目相对的一刻,她微愣了一下,总觉得他今日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大一样,可真让她说哪里不同,她一时又说不上来。
索性不再想,只上前福了福身,尚未开口,那低沉醇厚的嗓音便在她耳畔响起,“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的吗?”
苏织儿抬首看去,便见他搁下了笔,始终直视着她,教他这般直勾勾地看着,她竟一时有些说不出口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臣妾想去看灯……”
她抿了抿唇,“臣妾听闻这两日,京城碧水湖畔有灯会,听说那灯会极美,臣妾不曾看过,很想去瞧瞧。”
她紧张地等待着那人的反应,本以为他大抵不会太轻易同意,没想到他却是毫不犹豫,颔首道了句“好”。
苏织儿有些意外,总觉得他今日特别好说话,便又大着胆子继续道:“不如陛下陪臣妾一道去。”
她哪是想让他陪他去看灯啊,自是有旁的目的在。
眼见他闻言双眸微眯,苏织儿以为他又要说些带刺的话,却只听他淡淡地问道:“何时去?”
苏织儿咬了咬唇,“明晚!”
她等不了太久。
她不仅想让他亲眼见着绥儿,她亦存着私心,想出宫好生抱抱她的孩子。
“好。”那人答得格外爽快,“明晚酉时,朕会派人去你宫中接你。”
“嗯。”
苏织儿点了点头,不由得喜笑颜开,离开御书房时,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她总觉得他今日有些不一样。
直到回了云秀宫再仔细回想,苏织儿才觉出他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先前的他似乎总竖着一身防人的尖刺,刻薄锐利,散发着令人生怵的戾气。
可今日的他却很安静,面对她时似乎没有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周身气息平和了许多。
不知怎的,苏织儿总觉得她今日在御书房见的那个人。
更像她在沥宁时认识的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