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告诉
从行宫回到皇宫后, 苏织儿虽日日惦念着绥儿,但到底不敢光明正大地打听绥儿的事。
还是强耐下性子,等了一段时日, 才让凝香假托关心祖母近况的名义, 送了一封信出去,苏老夫人是个聪明人, 明白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 信中提到了不少绥儿的近况。
苏织儿光是读着便有些想掉眼泪,看到苏老夫人提起, 近日不知怎的闹蚊子,绥儿身上被咬了好些包,她也一直挂心着, 还让凝香帮着去太医署寻来些驱蚊避虫的药材,亲手给绥儿缝制香囊。
她表面虽看不出来,自是也不能教人看出来,但其实心底想绥儿都快想疯了。
如今亲眼看见她那么久没见的孩子, 苏织儿的情绪几欲维持不住,只想立刻冲上前去好生抱抱他,但仅存的理智还是让苏织儿忍住了。
孙氏感受到灼热的眸光,微微抬睫往苏织儿这厢看来, 不由得怔了怔。
今日她的确是带着绥儿来隆恩寺祈福来了,但万万想不到太皇太后也会带着众嫔妃来此。
两人对视了片刻后,见孙氏快一步垂下了脑袋,苏织儿亦掐了掐掌心,强逼着自己扭过了头, 只作没有看见。
太皇太后就在前头,且四下有那么多人, 情况复杂,并不是和绥儿相认的时候。
她红着眼眶往前走了几步,却听得一句“咦,那不是苏家二夫人吗”。
她身子微微一怔,就见走在前头的老定远侯夫人和太皇太后倏然停了下来。
老定远侯夫人笑着道:“苏二夫人怀中的便是她近日收养的孩子吧?看着倒是可爱得紧。”
太皇太后远远看了一眼,同身侧的刘嬷嬷耳语了两句,见刘嬷嬷提步往孙氏那厢而去,苏织儿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刘嬷嬷行至孙氏跟前,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孙氏面色微变,但还是顺从地抱着怀里的孩子上前,在太皇太后面前站定,低身施了个礼。
“太皇太后瞧瞧,是不是可爱得紧。”老侯夫人似乎很喜欢孩子,还上前去逗弄孙氏怀里的绥儿。
“想来云妃娘娘还不曾见过这个弟弟吧。”老侯夫人说着,朝苏织儿看去,又看向太皇太后,似乎在征求太皇太后的同意。
太皇太后神色淡淡,只瞥了眼苏织儿,道了句“云妃便过来瞧瞧吧”。
苏织儿闻言恭敬地道了声“是”,紧张得掩在袖中的手都在颤,她缓步上前,与孙氏对视了一眼,孙氏不动声色地将怀里的绥儿递给了苏织儿。
怀抱住绥儿的一刻,一股子酸涩骤然涌上鼻尖,苏织儿险些哭了出来。
绥儿似是个不认生的,在苏织儿怀中不吵不闹,还听话地用手抓住了她肩上的衣裳,好奇地打量着她。
时隔四个多月,他已然不认识她了。
苏织儿发觉绥儿重了不少,也长高了不少,她细细描画着绥儿的眉眼,觉着他生得是愈发像他那爹了。
“倒也奇怪,分明是头一回见,这孩子与云妃娘娘倒是格外亲近。”
听得老侯夫人所言,孙氏笑意一僵,忙道:“这孩子向来是这样的,不认生,同谁都亲近,甚合臣妇的眼缘,所以当初臣妇才没忍住收养了这个孩子。”
太皇太后亦看向绥儿,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方才圆恩大师所言坏了她的心情,太皇太后始终紧蹙着眉头,直到看见绥儿冲她咧开嘴,咯咯笑起来,太皇太后稍怔了一下,眉宇间竟也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也不知怎的,她瞧着这孩子莫名其妙生出几分喜欢。
“这孩子的确有趣,眉眼生得也不错。”不过末了,太皇太后也只不咸不淡地道了这么一句,便提步往前走。
苏织儿见状颇有些恋恋不舍地将孩子交还给孙氏,孙氏接过去时,绥儿竟还用手抓着苏织儿的衣裳不肯松开。
似是晓得眼前这人是他娘一样。
苏织儿到底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但幸得众人都跟着太皇太后往山门而去,没人注意她这厢。
她狠了狠心,扯开绥儿抓着的衣裳,头也不敢回,疾步往前而去。
坐在回宫的马车上,苏织儿一路都想着绥儿的事,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但想到胡姑姑还在车上,她只得硬生生忍下来。
她本想着等那人对她的态度改变一些,她再提绥儿之事,将绥儿接进皇宫中更是稳妥,但如今她亲眼见了绥儿,已经等不了了,她只想好好抱抱她的孩子,亲手养育他,教他喊自己娘。
回宫后,苏织儿让凝香去了趟御书房传话,告诉萧煜自己想见见他。
凝香回来说,陛下言国事繁忙,待有闲暇了再来看娘娘。
苏织儿闻言秀眉紧蹙,但也无可奈何,可如此等了两三日,仍是不见那人来,她到底是等不住了。
哪来那么多国事,让他这么久连后宫都不曾踏进过一步。
这日晨起,苏织儿让凝香凝玉给她梳妆了一番,既得他不来,她便去寻他。
然才更完衣,便听宫人来禀,说御书房的成公公来了。
小成子是来报信的,言今日午膳陛下会来她这厢用,让她好生准备准备。
苏织儿心下一喜,忙让胡姑姑去安排午膳,心急如焚地在云秀宫等到近午时,方才见萧煜姗姗来迟。
自淑太妃那事后,苏织儿已有七八日不曾见着他了,乍一在正殿门口看见他,她不禁愣了一下。
她总觉得他好像瘦了一些,且眼底青黑,一副略显疲惫的模样。
究竟是什么国事,竟令他这般耗费心神。
苏织儿纳罕地拧了拧眉,见他行至跟前,低身施礼,道了句“见过陛下”,那厢并未多言,自鼻尖发出一声低低的“嗯”字,便阔步入了云秀宫内,在已摆好了午膳的红漆檀木圆桌前坐下。
高祉安欲上前布菜,萧煜只抬了抬手,拿起筷箸自己往盘中伸去,吃了几口,蓦然看向苏织儿,“你不是说想见朕吗,朕既然来了,怎的不说话了?”
苏织儿朱唇微抿,一时不知该怎么提起那事,思忖了片刻,声若蚊呐道:“陛下喜欢孩子吗?”
听得此言,那人拿着筷箸的手骤然一滞,视线倏地投来,他双眸微眯,凝视了苏织儿许久,问出了令苏织儿都忍不住怔忪的话。
“你有孕了?”
“啊?”苏织儿没想到他竟会想到那处去,赶忙摇头否认,“没有,臣妾只是……随口问问。”
看着她略有些飘忽的眼神,萧煜面露狐疑。
他了解苏织儿,无缘无故,她不会问这样的话。
他默了默,淡淡道:“朕不喜欢孩子。”
这是实话。
他再清楚不过,出生在皇宫中的孩子有多悲惨,虽是自小锦衣玉食,可皇宫朝堂间皆是暗流涌动,数不尽的明争暗斗,天真愚蠢之人注定难以存活,需得时时警惕,处处防备不知会自何处降临的危险。
就如同他自己一般。
既得自己已经亲身经历过,又何必让他的孩子走上和他一样的路。
可虽是这般说,紧接着,他将视线下移,落在苏织儿平坦的小腹上,若有所思,“但若是你真怀了,便生下来吧,毕竟……毕竟皇祖母为皇嗣一事也烦愁许久了。”
话音才落,萧煜不知想起什么,面上浮现一片黯色,旋即似是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最好还是别有孕。”
看着他明显不喜的神色,苏织儿眸中不由得显出几分落寞,当初在沥宁时,她也与他谈过孩子的事,但并不见他这般排斥抗拒,何况她都已将绥儿生下来了,容不得他不喜欢。
她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却见男人“啪”地放落了手中的筷箸,甩下一句“朕吃好了”,竟是站起了身。
他剑眉紧蹙,深深看了她一眼,薄唇微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后,只道了一句,“朕……还有好些奏折来不及批阅,就先回御书房了。”
话毕,竟是折身疾步往外而去。
他走得实在太过突然,令苏织儿好一会儿都未反应过来。
她亦站起身追出去,但站在正殿门口,便见那人已带着人出了云秀宫,脚步之快,好似慢一步会出什么事儿一般。
苏织儿总觉得他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来,只能望着殿门的方向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容易将人等来了,结果又没道出绥儿的事,苏织儿有些心烦,自也没了继续用膳的胃口,命胡姑姑将饭菜撤了下去。
她在小榻上坐下,拿起绣筐里未做完的香囊和针线继续缝制着,企图静一静心,可不但这心没能静下来,她还一不小心,让针刺进了手指,甚至眼皮也开始不住地跳。
苏织儿疼得抽了一口气,将刺出血的手指放入口中吮吸着。
少顷,她放下手中的绣活,转而捂住了心口,不知怎的,总觉得一股浓重的不安感顿若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秀眉紧蹙,脑中开始不断闪现萧煜方才蹊跷的举动,她自觉并未惹他生气,可他为何会突然离开呢,且现在想想,最后与她说话时,他低垂着眼眸,似有些气息不稳。
她总觉得他不大对劲,像有事瞒着她。
苏织儿不自觉联想起行宫那日,那人急切将她赶走的场景,神色愈发凝重了几分。
她沉思了片刻,脑中赫然生出一个猜想,登时双眸微张,惊慌地站起来,看向凝香凝玉道:“走,陪我去趟御书房。”
凝香凝玉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不明白这陛下才离开不久,她家娘娘怎还要追去御书房,但还是恭顺道了声“是”,随苏织儿而去。
去御书房的路上,苏织儿的步子极快,快得凝香凝玉跟在后头都有些追不上。
及至御书房门口,刚巧逢着小成子自里厢出来,看见苏织儿,小成子面上闪过一丝惊慌,忙低身冲苏织儿施礼。
苏织儿瞥了眼小成子手中托盘里搁的空汤碗,尚且还能看见底下黑漆漆的药渣,她一蹙眉,急切地询问:“这是什么药?”
小成子眼神闪烁,须臾,才答:“回娘娘,这是补药,陛下近来劳累,便让太医院开了些提神补气的药材。”
虽得小成子答话时神色自然,但苏织儿总觉得他在撒谎。
是不是补药,她想见到他后,亲口问他。
她一言不发,只提步往殿内而去,小成子见状想拦,可哪是拦得住的,此时在御书房外候着的高祉安垂着脑袋,双眉紧蹙着,听见喧闹抬首瞧见苏织儿闯进来,登时面色大变,急急下了丹墀。
“娘娘,您这是?”
“陛下呢?”苏织儿问道。
“陛下……在里头批阅奏折呢。”高祉安答。
“我想见见陛下,烦请高公公进去通禀一声。”
高祉安闻言面露难色,他嗫嚅半晌道:“娘娘,恕奴才不能进去通禀,陛下吩咐了,今日谁也不见。”
他这般奇怪的态度无疑加深了苏织儿的心下的猜测,她朱唇紧咬,微沉下脸来,直视着高祉安道:“陛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高祉安面色愈显慌张,但还是努力稳住心神,恭敬道:“娘娘多虑了,陛下很好,不过不想人打搅罢了,还请娘娘回去吧。”
苏织儿抬眸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并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反是趁着高祉安不备,强硬地往御书房闯。
“娘娘。”高祉安慌张地去拦她,“娘娘,您不能进去……”
要是放这位云妃娘娘入内,让云妃娘娘出了什么事,他这小命只怕是不保了。
可苏织儿并未停步,及至御书房门口,她倏然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清晰的碎瓷声响,她心下一提,重重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御书房内暗得厉害,分明是白日,四下的竹帘却被放落了下来,遮挡住了殿外的天光。
方才的动静是从里头传来的,苏织儿缓步往内走,然借着幽暗的光看清床榻前的一幕时,不由得捂住唇,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只见一人靠坐在床榻边,粗重的锁链缠住了他的双臂,他垂着脑袋,衣衫凌乱,正艰难地喘息着,说不出的狼狈,若是不提,谁能想到这人竟会是大澂的君王。
似是听见声响,他哑声低吼道:“出去,朕不是说过,不许任何人进来吗!”
苏织儿知晓他或是发了病,但从未想过他竟是已病发到要将自己缚锁起来的地步。
或是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萧煜蹙眉掀睫看来,便见苏织儿通红着眼眶,正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双眸微张,似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瞥见手臂上缠着的铁链,一瞬间,他暴怒地对着苏织儿吼道:“你来做什么!出去,给朕滚出去!”
苏织儿知道他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她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他双眸猩红,大汗淋漓却仍在拼命隐忍的模样,一开口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坠。
“你这样……多久了?”她嗓音哽咽,甚至一度说不出话来,“你一直……在频繁发病对不对?”
所以这段日子他才不踏足后宫,将自己关在御书房中“处理政务”。所以行宫那日他才那么奇怪,急着想赶她出去。
萧煜薄唇紧抿,努力维持着仅余的神志,冷眼看着眼前的女子,“出去,你是没有听到我的话吗!”
苏织儿已然泪流满面,只对着他摇了摇头。
萧煜沉默了一瞬,转而恶狠狠用威胁的语气道:“苏织儿,没有理智的我就是个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你不是亲身体会过了吗!你还想让我像先前那样对你吗!我告诉你,这一回,你兴许连命都会不保!出去!”
苏织儿仍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凝视着他道:“我不走,这次我再也不走了……你是不是很疼?我陪着你……”
看着她格外认真的眼神,萧煜面上闪过一丝动容,但很快他却是冷笑一声,“你陪着我又有何用,你既是不能替我承受,便不要来碍我的眼,滚出去!”
看着他嘲讽的眼神,听着他说的这些刺耳刻薄的话,苏织儿明白,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反是抿唇笑起来,“萧煜,我已经不会被你骗了,你说的话和你内心的想法从来不一样……”
似是明白她已然下定了决心不会走,萧煜心底的恐惧与担忧终是化作了无助的嘶吼,他猛地倾身向前,紧缠着的铁链发出闷沉的碰撞声响。
“苏织儿,你是傻了吗!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性命应当逃跑才对,你已经蠢到连这种选择都不会做了吗!”
“是啊,我是傻了。”苏织儿的眼泪复又簌簌地落下来,“按理你那夜那么对我,我应当对你生气,再也不原谅你的,可你为何不对我坏得彻底一些,让我干脆彻底对你失望,为何嘴上说得那么难听,却还要舍命救我呢,暗中对我好呢?”
她毫无畏惧地将手覆在他的脸上,哽咽着一字一句道:“萧煜,到头来,我还是很喜欢你……我没有背叛过你,为何你就不能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呢?虽曾有人欺骗伤害你,但这世上总也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你……”
萧煜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湿漉漉的,潋滟漂亮,似乎总泛着光亮的眼眸。
在沥宁时,曾心如死灰的他便无数次被这双眼眸吸引动容,那灰暗的世界也因此再度亮堂了起来。
听得苏织儿这一席话,他蓦然笑出了声,满含着自嘲,结果到头来,最了解他的,一语道破他心内疮疾的,依然是眼前这个曾令他的心复又活过来,可如今他却闭锁心门根本不愿再去相信的女子。
然笑着笑着,他却是痛得扭曲了一张脸,他死咬着唇埋头强忍着,周身都在颤抖。
见得他这副模样,苏织儿心疼地低唤着他,却见他再一抬头,双眸猩红如血,看向她的眼神阴鸷狠厉,就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苏织儿心不可控地颤了颤,可下一瞬,仍是鼓起勇气一把抱住了他。
可他怀中的男人已然丧失了全部的理智,神色凶狠暴戾,落在她的脊背上的手掌毫不留情地用劲,似要生生剜下她一块肉,疼得苏织儿倒吸了一口气。
或是听到她吃痛的声音,下一刻,那大掌竟是挣扎着微微蜷起手指,似是不想伤害这个不住安慰着他的女子。
苏织儿亦感受到了,她抽噎着将他抱紧了几分,道出那个久违的称呼。
“夫君,再忍忍,你一定能熬过去,也一定会好起来的。”她伏在他耳畔哭得泣不成声,“我们还要和好如初,我还未好生告诉你,我为你……生了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