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金人

三、文飞的命运之舟

大概是日亮把月亮打进猪尿凼那天,瘸腿文飞正在北京城艰难地迈步。

那天晚上十二点半,文飞他们在北京下了火车。金银湖的残疾人外出走水文飞是第一个。他第一次从僻远的湘南山区来到心中向往的首都,如一个刚启蒙的孩子打开书本,一切都感到陌生。家里的夜是漆黑的,而首都的夜只黑天空不黑地上。他拐出车站来到街上,深夜的首都人流如潮,车来车往。同路的淘金人都结伙去寻找货源,躲躲闪闪地离他而去。他们口上安慰他,但真正要帮时又觉得是个累赘了。身残的文飞心气格外高,也根本没打算跟谁走,他返回火车站售票厅过了一夜。

天亮后,文飞背着那个专为“走水”而买的旅行袋洗脸涮牙后吃了早点,打算先去《人文》杂志社找马编辑。马编是侨县街上的人。他给马寄过两篇小说稿,马给文飞回过两封信,说过一些赞赏鼓励的话。赚钱不是文飞的唯一目的,他正在做作家梦。他从身上掏出信封看了一下,《人文》杂志社在东四十八条。他听说过,在城里一般不走路,要去哪里是坐公共汽车。他一脚高一脚低在路牌下随人挤上一辆公共汽车,看见北京的街道和房子几乎全都一模一样,坐在车上游了半天,仍然不见《人文》杂志社的影子。倒是车上的售票员发现他在车上坐来坐去已好几圈了,知他是乡下来的才问他去哪,才告诉他去《人文》杂志社是坐哪路哪路车。又告诉他先去电话亭买张北京市区交通图,那样省事多了。

文飞终于在当天下午三点找到了《人文》杂志社。门卫告诉他马编辑办公的地方。文飞在编辑部的四楼找到副主编室,推开门走进去。坐在椅子上的瘦高个扶了扶眼镜,惊愕地看着文飞,问:“你找谁?小伙子。”

“我找马老师。”文飞拿出马给他的信。

“哦,我姓崔。马老师不在家,出差去了,你先坐,坐坐。”

文飞也哦了一声,叫了声崔老师,坐下来,他实在太累了:“出差,去哪里了?”

崔老师给文飞倒了杯水,告诉他马老师到老家去了,侨县出了本《可爱的侨县》,请他作的序。县委邀他出席**式。

李文飞这才说自己是侨县的,来北京进货顺便看看马老师。崔老师说我给他家里挂个电话!文飞连忙站起摆着两手说不必了,不必了,我马上要去进货便退了出来。

崔老师把文飞送到楼梯口,只见他手抓楼梯、屁股一扭,右脚迈下一级台阶,然后把僵直的左腿挪下去靠拢右脚再迈。以后每一步都是如此。崔老师送到二楼但站在楼梯口一直目送他下完楼梯才回办公室。然后在台历记事栏里写下:湖南侨县小李来访,左腿残,行动艰难,自尊心强。不想过多地打扰他人。

文飞在杂志社的门口站了好一阵,茫然地看着天空又瞅瞅街上,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出外办第一件事受挫他感觉不顺心,他扭头看了一眼刚才上过的四楼,陡然看见崔老师在倚窗看他,崔老师与文飞目光相接的同时举起右手摇了摇表示再见的意思。文飞知道,国刊的名编不是欣赏自己而是同情自己的行动艰难。想到此,文飞挺了挺胸膛也举起右手笑着大声喊道:“崔老师,再见。”说完,以平常少见的速度迈出了国刊的大门,自己虽是残疾,但让人同情不仅不能给他慰籍反而令他伤心。

文飞汇入街上的人流后只能一步一步地瘸了,也不知走了多远,走了几时。突觉大便小便一齐上来了,他多么希望眼前有间厕所,然而没有。餐馆却一间挨一间到处都是,偏偏没厕所。他感到在城里找吃的地方太容易了,而找屙的地方太难太难。便念起乡间的百般好处来,起码大小便是随时随地可以解决。人生三急,其中,便急是件刻不容缓的事。他担心撒在裤档里,瘸着腿拐进胡同冲进一家四合院就着院角蹲下就屙!

“喂!喂喂!干什么!”有人喊。

文飞只斜眼看了一下,没回话。他用力下了一通火,全身快活得不得了。

“你是哪里来的!看你也是个乡巴佬!”

待文飞又下完一通,有人过来己把他的旅行袋提走了。

文飞系上裤带一点一射走到那人家门口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解释。

“我不和你讲那么多,到派出所去!”

文飞又使劲检讨,说:“去派出所也不过是屙了一滩屎,算不上犯法。”

那大汉大概想到去派出所也没用,就问文飞怎么处理,文飞问大汉怎么处理。大汉说或者你用纸把屎包好带走,或者罚50块钱!文飞二话不说,抽出50块钱给大汉,但大汉望了一眼文飞的瘸腿,把包和钱全给了文飞。

文飞在北京没找到一点货,他问了三家医院,告知己有人捷足先登;到天津,在一家制镜厂总算找到了一点货,用蛇皮袋装好,共四袋,两仟块买的,估计也能赚个万把几千。

刚装好,刘金明来了。两人谈了会儿,金明也说能赚万把块。还话中带话讥讽说想不到你一条半腿比我两条腿还快。文飞虽对金明的奚落不满,也只苦笑笑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逝。

刘金明没走,他躲在一边把文飞的言行监视得清清楚楚。当文飞托人请的板车来拖货时,刘金明避开文飞抢先拦住。板车师傅以为是他要拖货,金明说不是拖货,是和你做桩生意;也不等板车师傅问是什么生意,金明就说出了自己的算盘;板车师傅听了连说我不干我不干;金明说300块不干,我给500,横竖只几分钟,你得干一个月,我先给100,事成后一手付清。板车师傅接过金明的100块钱算是默认了。

李文飞帮忙把四袋废灰抬上板车,再把装衣裤和日常用品的背袋也放在板车上,右手搭着车上的袋子,两腿艰难地迈着。他叫师父,走慢点。我腿不方便。

板车师傅回说知道,但大步大步地迈,文飞竭尽全力跟着,累得满头大汗。

车到十字街头,板车车夫猛走几步,己走累的李文飞手下落空,失去依托仆倒在地。车夫趁机拐进小巷,待文飞爬起瘸过十字街头,车夫己无影无踪。文飞气得昏倒在街头。

身心交瘁的李文飞回到家里己是衣衫褴褛面目全非。

父亲见他空手而归叫化子样脸黑得出水,冷嘲热讽,恶语相向。文飞作好了这个思想准备。向父亲哀求道:“我不想去外面,我这个样子不是出外面的料,在外面太难了。”

“难,你不会做人,难的事还在后面。人家不是早说了,你不当老师,没得路走。”

“我可以看书,可以写作。”

“你可以写作,你不是写了好几年了吧!写出了什么?哼!”

“爸,我知道自己拖累了这个家,写作又不比种田种土,春天种,秋天收。”

“那什么时候才收?等我死了才收?”

文飞知道和父亲说不清,只好默默忍受只加倍努力看书、写作。但这也不行,白天父母下田做事,他下不了田,心里不好受;晚上想多写点东西,冷不丁,父亲过来“啪”一下拉灭了电灯。文飞不敢再拉亮,便躺在**暗自叹息。

这种日子过了一年,也没白过,他的几篇小说引起了省出版局,省作协的关注,特别当他们知道文飞是残疾人且处境艰难时,经常来信给了他莫大的鼓励,没过多久,他的散文《走出生命的残缺》在省报发表了。小小的侨县,文飞成了名人。县领导安排他在一家县企业工作,他的生活有了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