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破晓 2
似乎黑泽大陆的每一座地牢都是由同一个建筑师建造,黑暗、潮湿是这间见不到天光的石室的共同特点。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滴落的水珠,滴答滴答不知疲倦地砸着地面,或者栏杆,音调单调,让人生烦。
距离被自己关在这里,已经有……
索帝里亚仰起头,感受着透过顶上栏杆偶尔飘进来的空气的温度。
已经一天半了。
如果早知道此行圣域竟然会耽误四十多天的时间,索帝里亚一定不会把尤利斯一个人留在这里。
圣域所在的苔尔冰原,被红海死死环抱着,这不仅对于普通人来说是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就算对于索帝里亚来说,也不可能轻易穿越。
他一旦离开尤利斯,力量就会立刻削弱,因此无法像在奥东冻住河流一般把大海冻住。
他只能像普通人一样乘船。
但是,谁也没想到,想要寻找到一艘肯在冬天启航、并且有能力破开冰面的船,就花去了他整整十天。
索帝里亚在冻土国的水手酒馆磨破了嘴皮,喝晕了上百名水手,又和经验老道的船长们没日没夜赌了好几百场,到最后差点连帽子上的白鸽尾羽都输走了,这才哄得其中一位老船长晕头转向地答应了自己。
破冰船在破晓起航,水手们虽然醉得东倒西歪,却还是有条不紊地在船长的指挥下在各自岗位上忙碌着。
最开始风平浪静,冰层在破冰船的作用下发出不甘的怒吼,最后碎裂成一片片浮冰,无可奈何地放行这艘胆大包天的船。
水手们在夜幕之中放声高歌,讲述着海妖与人鱼的传说。有个龅牙的水手更是吹着牛皮,炫耀自己曾经囚禁过一只漂亮的人鱼。
“海中曾经有位女神,她为海中生物提供庇护,但自从阿波菲斯的力量开始衰微,她也主动陷入了沉睡。小心呐,水手们,千万不要用你们的暴行把她从睡梦中吵醒,听说她有很严重的起床气。”索帝里亚双臂搭在栏杆上,右手将面包捏成碎渣,扔到海里喂那些不断跃出水面的银鱼。
水手们当然不屑一顾,哈哈嘲笑着这个财大气粗的贵族没脑子。
然而,航行的第四天,他们就遇到了暴风雪,尽管船长努力保持破冰船的稳定,但桅杆还是在呼啸的风中化为了粉末,就连水手都被卷走了三人。当船上的所有人在风雪中哆哆嗦嗦地祈求着奥神的庇佑,索帝里亚一脚踏在船头,向着海中那一闪即逝的影子摇了摇头。
风雪立刻停息。
可惜,索帝里亚不得不把酬金提高三倍,船长才没有当即调转船头落荒而逃。
离开尤利斯的第十六天,索帝里亚终于到达了圣域。他本以为这送信任务会在扣响圣庭大门的一刻结束,可是前来应门的白衣神使却告诉他,神的代言人——托特正在使用秘法与奥神交谈,暂时不能接见宾客。
索帝里亚只得住在圣域的神殿之中。
毕竟当初尤利斯千叮万嘱,叫他亲手把那张咒语纸条交给托特神使。
他特意选择了尤利斯当初住过的一间石室,可惜他的小王子并没有在这间屋子里留下什么值得一探究竟的东西。
等待托特的四天时间里,他只能反复摩擦着自己的嘴唇,回忆尤利斯留给他的那个一触即离的吻。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索帝里亚眨了眨自己已经完全恢复明亮的左眼。巫女阿雅的献祭使他拥有了再造肉体的能力,而就在那天,就在尤利斯“献祭”一样主动吻了他之后,他感觉到了一股暖流在左眼眶奔涌。
这个变化索帝里亚太过熟悉。
这是他能够为他人治愈伤痛、消弭痛苦的根源。
——信仰。
他的Ulysses,将对他的爱意化作信仰,为他治愈了伤疤。
想到他的小王子在主动吻上他的嘴唇后,脸颊通红、眼神左右游移,足像个头一次和心上人表白的毛头小伙子,手足无措地等待着“宣判”,索帝里亚努力想要压下嘴角的笑意,却终于失败了。
“Mimo Eros.”
他低声念道,从衣兜里摸出《旧神约》中扯下的书页,指腹在“爱与欲之神”那里轻轻抚摸着。
他的命运之子。
他的“Lange”。
原本因为拥有了强大的魔法,神族注定终生孤独,但如果人类主动向神族许愿,愿意将自己或者后嗣奉献给神族,那么两者之间就会产生连自然规则也无法打破的羁绊。
这或许是自然之母的疏忽,又或者是她的恩赐,总之,在这样的规则之下,一旦人类与神族完全结合——身体与灵魂——人类就会获得无法预估的力量,但与其相应的,人类的灵魂也就被永远束缚在神族身边,他将永远无法违背这位神族的任何命令。
为了获取力量而付出自由,代价当然是巨大的。所以自神族被自然之母创造出来掌管世界的魔法规则以来,包括索帝里亚在内,一共只有三位神族在机缘巧合下拥有过“命运之子”。但这三个命运之子的命运却不尽相同:一位被视作后裔,短暂地继承了魔法世界的统治权;一位被当成力量补充,与拥有他的神族融为一体。至于第三位……
神族的感情与人类原本是不同的。
神族诞生以来,唯一的任务便是替自然之母管理这片大陆,他们需要不偏不倚,以绝对的“公正”保障这片大陆的正常运行。
神族是自然之母最值得信任的工具,因此他们原本不该拥有人类那样炽热的情感。
他们将这片大陆上的所有生物视作完全相同的个体,既爱他们,又不爱他们。神族既不会为最后一只恐龙的哀嚎而落泪,也不会因第一只猛犸象幼崽的啼叫而欣喜。
世界就这样平稳且无情的运转了千年万年,直到拥有毁灭力量的阿波菲斯出现。
他原本是自然之母失败的创造——与其他的神族相比,他的本源力量,以人类的说法叫“心脏”,偏了一点点,这样的神族无法保证客观,本来是不可能继承世界的管理权的,可阿波菲斯却凭借自己的力量,平息了所有反对他的声音。
上任世界管理者在神陨前曾经预言:阿波菲斯的任性终将酿成无法挽回的错误。
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也的确印证了这位神族的说法。他偏爱精灵,赐予他们天生的美貌与无与伦比的歌喉,却引发了人类的妒忌,间接导致了人族对精灵的猎杀;他怜惜魔法生物,撕裂空间创造庇护所,却使得力量亏空,加速了自身衰亡;而他心碎于命运之子失去了母亲,竟然以“人类”的化身出现在尤利斯的小床旁为他哼唱摇篮曲,却被老菲诺骗到了针对神族的封印结界中……
对于一位神族来说,他错得太离谱了,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好在他能够感觉到,距离自己神陨的时刻已经不远了——尤利斯的存在虽然拖慢了整个过程,但神陨早晚会到来——这代表着自然之母正在孕育世界的下一任管理者,他的错误不久之后将被纠正,这个世界将完好无损地“活”下去。
而在此之前,他尝到了所有神族都不曾体验过的“爱情”的味道。
——很甜,比花更香浓,比酒更醇厚,像是……
尤利斯唇角的牛奶。
一个拥有“感情”的“失败的工具”,不,他已经不能算作是工具。他的力量的流失,代表了自然之母对他的抛弃,所以此时此刻的他,只是自己。
“自己”。
一个在神族词典里从未出现过的词汇。或许只有在这一点上,他想,相对于其他“工具”神族而言,他是成功的。
悠长的钟声突兀响起,这是一天内的第五次钟声,代表着神使们例行的第五课结束。
就算身处这样“肃穆神圣”的神殿之中,索帝里亚依旧无法理解人类这种繁冗的礼仪的必要性。他也始终没弄明白,这样一个由谎言堆砌出来的虚无缥缈的存在,到底是怎样取代了他——一个拥有货真价实的毁灭之力的神族的?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轻轻敲响,一个年轻神使告知他:托特得空了。
几乎不需要别人介绍,索帝里亚一眼就认出了那些围坐一圈正在高声赞颂着“奥神”的一众神使中到底谁是托特——一个身材健壮、头戴白色圆帽的中年男人。
与托特眼神相撞后,索帝里亚能够想象到,尤利斯第一次见到托特时会有多吃惊。毕竟这个传说中的“托特”,竟然长着一张和圣殿里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奥神雕塑七八分相像的脸。
两道浓密的眉毛兴高采烈地扬起,鼻梁很高,嘴唇稍薄,说话的时候会习惯性微笑,所以眼底有着明显的皱纹。索帝里亚以近乎刻薄的眼光打量着托特,却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岁月给这个男人增添了成熟的魅力,使他天然有一种让人信服的亲和感,而嘴唇上修剪得体的胡髭,在稳重之余更为他增添一分睿智。
托特神使主动起身,向他脱帽致意。
索帝里亚因此得以看到托特头上那一圈光溜溜的脑瓜顶,举止得体地向他点头行骑士礼。
秃头,这是托特浑身上下唯一的缺点。
托特仔细阅读了尤利斯信件,脸上绽放出满意的笑容:“尤利斯,我的孩子,我早知道他一定能够完成任务。奥东的白鸽,绝不会让圣庭失望。”
索帝里亚轻笑一声,但他随即低下头,恰到好处地遮住了自己眼神中的讥讽。
托特显然不打算这样轻易“忽视”他,和蔼地笑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请原谅我忘记了您的名字……”
“汉森,汉森·克莱斯。”就像扣响圣殿大门时一样,索帝里亚报上了那个胡乱编出来的名字。
“克莱斯?”托特惊讶地动了动眉毛,“您和尤利斯是什么关系?请原谅,克莱斯这个姓氏,整个黑泽大陆,只在奥东王国才有。而据我所知,白鸽家族的后人,只剩下……”
“我们的关系比血缘要亲密一百倍”,索帝里亚当然想这么说,但这毕竟是尤利斯尊敬的神使,他也不得不表现出适当的尊敬:“我们在路上相遇,相谈甚欢。他将我视作哥哥,又感叹我无父无母,我就主动提议,要做他的兄长。克莱斯这个姓氏,是他给我的。”
他在圣殿之中,神使的注视下,随口编着漏洞百出的谎话。
“太好了,太好了!”托特眼角闪着泪花,“尤利斯孤身在斯坦尼城,我真的日夜为他提心吊胆,只怕他遇到危险。相信他的成功一定少不了您的帮助。他肯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您,一定对您十分信任。白鸽家族,一定能在你们的手中,再次回归奥东,翱翔于蓝天!”
索帝里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神使阁下知道尤利斯是孤身一人潜伏在斯坦尼。或许您也早就知道,那所谓的接应人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