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朝华城地处干燥, 走水是常事,便是在旧朝崇元三十八年间时,就起过一次大火。
那次走水是皇宫走水, 也是在夏季,堪堪烧了大半个后宫,连带着一整个御花园。
走水的日子,正是颜皇后怀着第二个孩子的第七个月份, 再过两三个月就要生产的日子。
一场大火烧起来,火源地就在颜皇后的微熹宫旁,颜皇后受惊,早产生下了乐安公主。
那次是小太子罕见地发了如此大的火,少年君王的怒火席卷了整个皇宫连带着朝华城。
肇事的宫妃和一宫中但凡知此事不报着,尽数在朝华门前问斩。
朝华门前的血水半月才洗干净。
随之, 皇宫内所有的树都拔完,从那之后只允许种低矮的石榴树。
在宫外,小太子也将设置军巡铺屋的计划提前了。
每条坊肆长街每隔三百步, 就被小太子设置了一所军巡铺屋, 里面的士兵在高处用砖砌成望火楼, 楼下公房驻扎着士兵, 亦储存着救火工具。
每当望火楼发现火情,鹤羽军在时,会有鹤羽军纵马报告各处指挥使, 安排广固兵士、鹤羽军和禁军三方去救火,各处衙门配合, 并不需要惊动老百姓。
有了这些, 朝华城内再没有失过大火。
如今鹤羽军已没, 但亦有其他骑兵纵马去通知。
火势被堪堪掐灭在了安和酒楼。
顾还山身后站着无数狼狈的广固兵士, 这些都是刚刚去救火的士兵。他自己情况也不怎么好,他听到火情后赶来的太急,来了之后有又直奔火势中心,衣裳和脸上都染了灰。
可他毕竟是从南陲回来的,和没侵染过战火的帝都士兵不同,小将军像把出鞘的剑往那里一站,尽管眉目间没什么表情,可就是让人看着安心。
他旁边,孟易正拿袖子擦着脸上的汗。在他身后,也站着些灰头土脸的禁军。
火势已大致控制住后,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和身后伸头探脑的百姓们挤在站在巷子口,静静望着被烧的漆黑一片,化为虚无的安顺大街。
罪孽与金钱一起滋生的安顺大街,就这么没了。
良久,顾还山侧目,问身边一小士兵:“有伤亡人数了么?”
小士兵连忙道:“将军,伤亡人数还没出来,不过幸亏有人提前喊了,死伤的人应当不多。”
顾还山点了点头,长眉蹙起,又问道:“纵火之人找到了吗?”
小士兵摇了摇头:“禀将军,没寻到,只能等刑部和大理寺的大人们来了。”
他道:“就连最开始喊的人,现在都没找到一个。”
两人的对话声尽数被旁边的孟易听了进去,见顾还山救完火就开始井井有条地询问大火案的进展,孟易满头大汗,道:“辛苦顾小将军了。”
后生可畏啊。
顾还山生平最怕与别人应酬,听见孟易的话,只生硬地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也不是在意这件事的时候了,孟易心中很多话想说,他望着安顺大街的废墟,到最后只是喃喃叹息道:“幸好,幸好是有军巡铺屋......”
若不是有军巡铺屋提早发现了大火,整个城西恐怕都要烧了。
旧朝已灭,和还是有些存留的东西庇佑着大齐。
两人谈话间,只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孟易和顾还山回头,就见一人纵着马,从长街那头奔来。
是陈和。
他身后,是无数的南阳侯府私卫。
马蹄声转瞬即至,陈和纵身下了马,他面向刻薄,一双眼又窄又长,长在土黄色的脸上,此时皱着眉,眼中都是怒火,看上去像是个偷鸡不成的黄鼠狼成了精。
孟易看见他,脑袋又疼了几分,而陈和看见孟易和顾还山在这边,一扔马绳,就大阔步地往两人这边走了过来。
孟易心中一叹,迎了上去,语气尽量温和地道:“陈公子......”
“纵火者查出来了吗?”陈和眉毛一扬,直接打断了孟易的话,对待这个禁军总督,陈和说话的语气跟给他牵马的小厮没有任何区别,他朝孟易一伸手,“孟大人将纵火者名单给我吧。”
孟易好歹是一个禁军总督,平日里也是专横的性子,此时纵然是安顺大街失火,可被这么一个小辈指手画脚,他语气也冷了下来:“还没查出来。”
陈和一声冷笑:“禁军和广固兵士连这个都查不出来么?”
孟易被他这理所当然的呵斥一噎。
怎么,当他们是刑部和大理寺啊?
安顺大街没了,陈和心都在滴血,他平日里不将孟易这类人放在眼里,此时更甚,不耐烦地对他们摆摆手,陈和直接道:“查不出来就别在这里杵着了,不如让我们南阳侯府来......”
他话没说完,脖颈一凉,就架上了一把长剑。
陈和抬头望过去,就看见了顾还山淬着冷意的眉眼,他声音冷的像边关寒月下的城墙,蕴着杀意:“要么滚,要么就好好说话。”
火势的余浪打过来,将他们的对话烫的有些扭曲,似乎也能隔着楼烫进雅间内。
王白锦躺在雅间红木桌子下,整个人傻了一样的抱着一只腿蜷缩着,剩下的一条腿血淋淋地挂在那里,已经收不回去了。
孟静悬只瞄了一眼他的腿,不忍看一般的收了视线回来。
他视线投向桌子的对面,颜怀隐坐在那里,正侧着头去看窗外。
从他们雅间的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安顺大街的入口,顾还山和孟易与陈和对峙在那里。
孟静悬笃定道:“火是你放的。”
颜怀隐将视线收了回来,他没去看孟静悬,而是去看碰了碰瘫在地上的王白锦,温声问道:“王公子,你说火是我放的吗?”
王白锦现在听见他说话就胆颤,他听到颜怀隐问他,就想起他刚刚在火中温言细语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王白锦缩了缩头,颤着嗓子道:“不,不是他放的,是我非要去赌博,颜先生跟着我来......”
他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在地上抽泣成了一团。
可话中没说出来的意思昭然若揭——颜怀隐受了王思则之托来管教王白锦,奈何他非要赌,颜怀隐管不住他来安顺大街,无奈下只能跟着他来,却不巧遇上了走水。
孟静悬眯了眯眸子,没有说话。
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所以一切都不可信。
不过他向来有张会说话的嘴,孟静悬面上笑盈盈地道:“那倒不知道是谁了,朝华城中,竟还有这样的人敢这样与南阳侯府叫板。”
真是......自不量力。
孟静悬将后面这句话吞进了腹中。
飞蛾扑火,扑向火的那瞬间最起码能煽动丝风,颜怀隐放了这把火,烧不了南阳侯府,只能将自己焚了给安顺大街陪葬。
颜怀隐听了他这话,却是将视线收了回来,他没有接孟静悬的这句话,只是问道:“孟公子那日给我送请帖是有什么事吗?”
两人已经在这雅间坐了许久,孟静悬东扯西扯,说些漂亮话,就是不说他找颜怀隐是为了何事。
孟静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笑道:“前几日还有事,现在无事了。”
如果这把火是颜怀隐放的,颜怀隐应该活不了多长时间,一个死人,孟静悬自然没有了跟他周旋的必要。
孟静悬拿起桌上的酒杯,遥遥给颜怀隐递了递,锦衣的小公子轻声道:“颜先生,回见。”
颜怀隐听他这么说,嗯了一声,他弯腰拽着王白锦,松松一抬手,人就扛麻袋一样被他扛在了肩膀上,颜怀隐客气道:“孟公子,回见。”
他说完话,扛着人就要出去。
安顺大街被烧了,唯一「硕果仅存」的安和酒楼里没有人还有心思吃饭,颜怀隐推开门,门外的走廊里空无一人。他身形高挑清瘦,即便扛着王白锦,日光也将他影子拉成了一道很淡薄剪影。
酒楼外是沸腾的喧嚣,不到一个时辰,这喧嚣声就会传到承德帝耳中、南阳候耳中、江敛耳中、大齐满朝堂官员耳中,紧接着整个朝华城都知道南阳候府下的安顺大街被人一把火烧了。
不在乎侯爷滔天权势,不在乎帝王天子怒火,南阳候府几十年来无人敢忤逆的权威被这放火的人撬开了一角。
权势威严算什么,不也被这纵火人摔到了阳光下,天下百姓都会看到,大人物们如何被蝼蚁拽着头,迫使他们弯下了腰。
即便这个蝼蚁是个西北旧部送来供承德帝泻火的棋子,身无一物一身嶙峋病骨,都不知道能再活几年。
孟静悬看着颜怀隐的背影,他隐隐感觉到放的这次火和贵妃宴祥林池有关系,可他却猜不到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颜怀隐还会干什么?
孟静悬扶着桌子的手一紧,猛地开口道:“我会把所有的怀疑都呈于陛下。”
他这话出口后,他前方那道身影静了一瞬,随即转过来了身子。
他已经出了屋子,此时与孟静悬隔着一道门,颜怀隐道:“好。”
没有一丝惊讶恐惧,只轻轻巧巧说了句好。
孟静悬今日跟他如何说话,他都是这副样子,说是温和,实则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无所谓。
孟静悬怎么做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孟静悬提了呼吸,盯着颜怀隐道:“我还会告诉陛下,那夜是你和掌印一道坐着马车出了宫门,你是西北旧部的人,半夜私会权臣,会有什么后果不必我说吧。”
众人都说那夜和江敛坐一辆马车的是孟静悬,可到底是不是自己,孟静悬心中最清楚。
他猜了又猜,只能是颜怀隐。
颜怀隐点了点头,温声询问:“还有么?”
孟静悬手不自觉地死死抵着桌角,话中却不愿意泄露一点紧张。
他今日所有的周旋,都为了接下来这句话,孟静悬轻声道:“告诉我你要干什么,我就可以帮你保守秘密。”
颜怀隐听了他这话,愣了一瞬,笑了。
他很白,本身就是一张绝好颜色的脸,即便拿了面具遮住,初看是平平无奇,细看也能看出很美的骨象。
尤其是此时的笑中含了点真情实感,更是令人心动的样子。
颜怀隐却真觉得好笑,孟静悬竟是要要挟他,然后再驯服他。
他笑容温和,问道:“孟公子,你知道接下来南阳侯如何,南阳侯府如何,是看谁吗?”
孟静悬眨了眨眼,下意识回答道:“看陛下或是掌印。”
“不是,”颜怀隐歪了歪头,像是说个很平常的事那样,他笑道:“是权看我怎么想。”
他说,权看他怎么想。
孟静悬一时竟不知怎么反驳他。
而对面的人眉眼一压,蓦地生出了点孟静悬在承德帝身上都没感受到过的冷峻。
“孟小公子,”颜怀隐瞧着对面眉目栩栩的小公子,“我曾经有些事没办成,可这些事我实在是想办,于是来了朝华城,趁着还能活的这几年,将这些事给办了。”
“你也罢,南阳侯也罢,江敛也罢,”颜怀隐声音很轻,“最好熄了收买我,或是驯服我的心思。”
“要是你们实在是不想让我继续走下去的话。”
“给你们两条路,”颜怀隐笑盈盈道:“要么杀了我,要么被我杀了。”
作者有话说:
悄悄:他们只有两条路,江敛是有第三条路的(bushi;
感谢在2022-05-04 08:27:36-2022-05-04 08:56: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波上寒烟翠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