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恢复
婉襄的感官仍然是迟钝的,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限制她发出声音。
眼前的那个人再一次托起了她的脖颈,让她靠在他怀中,淡淡的烟草气息闯进呼吸之中, 反而越加让她安心地闭上眼。
“你疯了……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你忘记了朕先时同你说的那些事了吗?”
哪些事?
他不赞成女子守贞,更不赞成女子殉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的思绪飘远了些。
“婉襄……”
他低下头来蹭着她的面颊,语调转为哀戚,不,是恳求, 又将她的神思唤回来。
“婉襄,别离开朕。”
有什么濡湿了她的眼睛, 不是她的泪水。
婉襄缓缓地睁开眼睛,光线一点一点地在她面前构筑成完整的图画, 遮挡住她大部分视线的, 是他的头发。
婉襄想要抬起左手, 却发觉她根本动不得它,而她的右手被他压在他手臂之下,她只好轻轻地开了口。
“四哥。”
高烧又失血, 她的声音果然是沙哑的,每次开口,就像是往喉咙里吞下一大片碎玻璃。
她想了想, 觉得这声音就像是清明节时她跟着母亲上街, 在街上听见的,那些小油鸡, 小鸭子的叫声。
只是没有人跟她聚集在一起, 所以她的声音又孤独又可怜。
但雍正还是很快听见了, 帝王在这里,绾春轩外小溪旁的蛙鸣声都不再闻。
他的身体僵了僵,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来。
“婉襄……”
婉襄此刻也能清晰地看见他的模样,他的脸色不再像怡贤亲王刚刚薨逝的时候一样灰白消瘦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并不虚弱。
只是他红着眼眶的样子像极了他们争吵的那一夜,唯有下巴上长出了青青的胡茬来不及去管,让他有别于那一夜。
她不必害怕什么,那些都过去了。
他们已经用生死之事来彼此原谅过了。
“婉襄,你醒了。”
在发觉她醒来的那一瞬,他汹涌的情绪便极快地为他所内化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婉襄下意识地便想要同雍正解释她并不是寻死,是因为只有这样,在系统完全无法监控她行动的时候,那颗特效药才不会失效。
但她也敏锐地回想起来她的处境,她是不能解释的。
她是他们之中的异类,这个秘密不能为任何人发觉。
婉襄又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胸前。
她能感觉到特效药正在慢慢地起效,她浑身的血液在慢慢地充盈起来,那些流失的意气也是。
她的触感也在慢慢地回到她的身体里,让她逐渐变得敏感起来。
他今日穿的不是龙袍,也不是麻衣。一点都不粗粝,是最贴身的寝衣。
婉襄贴在他身上,舒服地就像是很多个耳鬓厮磨的夜晚,他们触摸着彼此的肌肤。
他的温暖一点一点地传递给她,“夏天了,没有蝴蝶了。”
连夏天都要过去了,她此时才觉得遗憾。
“朕可以让人去给你找。”他总是轻易地答应她,因为他是富有四海的君王。
婉襄再一次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伸出右手,轻抚着他的面颊,“四哥的病都好了吗?”
他很快地握住她冰凉的手,竭尽所能地覆盖她的肌肤,期望能早些让她暖起来。
“朕的病都好了。从此以后,便都好了。”
婉襄点了点头,一时之间不知应当继续说些什么。
富察氏,敦肃皇贵妃,再谈一谈怡贤亲王,还是彼此?
彼此仿佛是最不足谈的。
“在下旨之前,朕在怡亲王府和富察氏长谈过一次。朕既知十三弟良苦用心,怎会因悲伤便完全丧失理智。”
但极度愤怒的时候,是不会解释这些的。
“富察氏的态度坚决,若是朕始终不能答允她,待到十三弟的丧仪结束,待到兆佳福晋百年之后,她替弘暾全了孝道,便会去泉下同他们团圆。”
“你不知道。”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十三弟薨逝之后,兆佳福晋因为过度的悲伤而损伤了身体,太医甚至一度断言她恐怕不能坚持到十三弟五七之日。”
“若非富察氏昼夜扶侍,不脱衣履,又令她以己为念,勉力求生,或者如今便要一同办兆佳福晋的丧礼了。”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爱新觉罗家夫妻,尽是痴情种。
“朕下旨的时候已于两家皆有明言,若是将来后悔,富察氏可以回到母族中去,不许他们不接纳,亦不需怡亲王府仰仗皇恩将她扣押。”
“若是她的确打算在怡亲王府终老,朕也可以替她收养弘暾从弟之子,无子而有子,往后百世,都能有人供奉香火。”
古人总是迷信这些,以为自己死后世界仍然会一成不变。
“婉襄,人不能永远做出正确的决定,也不能替别人决定。”
这句话道理浅显,却意味深长。人人其实都不能避免于做替他人决定的事。
譬如她为小富察氏求自由,譬如他想要在他驾崩之后放她自由。
婉襄的心潮澎湃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缓解她心脏的压力。
雍正爱怜地将她抱地更紧了些,旧日的阴影仍然萦绕心怀,他们都需要时间去将它瓦解。
“那敦肃皇贵妃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婉襄原来以为她要先问桃叶,问那常在,甚至也可能要问问宁嫔,问熹贵妃,问皇后。
却没想到她今日在他面前,这样轻易地便问出口了。
婉襄明显感觉到雍正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而后很快又松弛。
“赋质温良,持躬端肃。”
他知道婉襄想听的并不是这些,“她是个很温和的人,无欲无求。一生不干预外事,除了……”
他没有说下去,先弯下腰来蹭了蹭婉襄的面颊,笑自己傻。
“你一定觉得朕很傻。朕是雍亲王,后来更是帝王,她侍奉在朕左右,怎会无欲无求?”
“求子女,求荣宠,求自身与儿女平安康健,求家人加官晋爵,人生在世,总要有所求的。”
这转折又突兀,又自然,“但她就是无所求。”
“她活得简直像是一个圣人,朕来或者不来,其他妃妾是否与她为难,甚至于儿女……儿女之逝,她也能淡然处之。”
“朕年少时便参禅修道,仍然有许多事看不开,朕是不如她的。”
雍正此时提起年氏的时候,语气之中仍然带着淡淡的惆怅。
但并不是那些能令他发疯的刻骨的悲伤——婉襄毫不怀疑,即便是五六年过去,再提起怡贤亲王之薨,他仍然会如这一年五月初时一般悲怆。
但他于年妃……是时间过去了,还是……
“朕既能参透自身之死,又如何不能参透他人。”
他是刚刚从鬼门关走回来的人。
“伤心难免,朕既知道自己与她从未相爱过,又已完成她薨逝之前的嘱托,便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若一个人无欲无求,便当然也不会知道爱人的滋味。
他似是要一次便将事情说明白,“‘正己摄下,貌敬行祗’皆曰‘肃’。‘敦’字则从未见于历代后妃谥号,多为男子之谥。”
“朕想,后世之人一定多有犹疑,不明何意,甚至还要笑朕男女不分。”
比如婉襄,便只以为这又是雍正不甘于人下,不肯与他人类同的证据。
“那也是她唯一逾越的时候。她知道年羹尧得罪于朕,知道自己天年不永,于是同朕说,她生来便有心疾,一生不得操劳用心,因此平生事皆不留心。”
“她没什么期盼,唯独希望朕能将这个‘敦’字赐给她做谥号,‘敦’者,敦亲睦族,厚待亲属之意。临死之时,她要保全的是她的家族。”
“这没有错。”
婉襄语意坚定,“您那时身体康健,如愿以偿地坐稳了江山,她不必为您祈求什么。”
她静静地凝望着他,而他也如是。
“这当然没有错。可朕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酷烈的君王,至少对有过功绩的臣下不是。”
雍正深恨官员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常常在上谕朱批之中申饬或是勉励官员应当克勤克慎,无忝厥职。
“那些事是年羹尧一人之过,至多累及子嗣。她父亲与长兄都有功于社稷,她知道朕不会迁怒。”
却仍然选择这样做了。
绾春轩安静下来,时过境迁,无爱亦无怨。
“你跪在那里的时候惹朕生气,朕不知为什么,便想起了她。”
他的性情向来急躁,给了敦肃皇贵妃最大的体面,那些面对病弱的皇贵妃无法发泄的火气,婉襄时隔多年,撞到了枪口上。
“我也狠狠地刺了四哥的心。”
她现在不需要他的歉疚,她也不想同他道歉。
雍正轻斥了一句,“大逆不道。”
日色转轨,笑意一点一点地爬上彼此的眼眸,相拥又释然。
“勤政亲贤殿里那只胭脂水莲口瓶还在等你修补,朕从未见过如你一般不负责任的匠人。”
“年希尧又进了一窑新的胭脂水瓷器,朕等着你去挑。”
“婉襄,同朕一起搬回到九州清晏去住吧……”
作者有话说:
珍爱生命,婉襄是有恃无恐才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