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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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封垃圾邮件。这下是完全没有署名。

你想起有一次从外滩折进了南京路。你蓦然瞧见一张脸,它探了一下,从浦东发展银行大楼侧面,那石砌墙体边。你愣了一下。那脸陌生,但又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也对你愣了一会,又缩了回去。再没有出现。

他认识我?我认识他?你身处两座巨大大楼间的窄窄的路,静得能出鬼。你的后面就是繁华喧闹的外滩,车流如织,人影憧憧。世界显得不真实。

有时候会突然在你身边出现一个人,跟你说话:恭喜你!

我有何喜可恭的?

恭喜您成为我们的幸运获奖者!您的车牌获奖了。

莫名其妙……让人感觉这世界的一切变得那么荒谬。包括这熟悉的街道,楼房,那块广告牌。

可是那人倏忽又离你而去。你想喊住他,都不知道到哪里喊。

抓不住。

有一次你在路上,迎面汹涌而来的人流,忽地远远瞥见一双眼睛,好像有点熟。紧身紫色上衣,齐肩黑发。你不由自主向她走去。那双眼睛在错落的面孔之间闪着闪着,走进更拥挤的百货大楼。你费力地在人群中跋涉,大楼像张开的大嘴。那双眼睛,紫色上衣,齐肩黑发,消失了,只有不认识的人像虫子向你涌来。撞你的肩,撞你的手臂和大腿。

日光渐晦。你蓦然一惊。一颗单纯的心猛地撞到了黑暗。你几乎要哭出来。

你的神经绷得要断了。

她回来了。开了灯。

你说这老张有意思没有意思。一开口,她就说。

老张!

昨晚后来她去跟踪了老张。她说。老芳和老张在一家咖啡屋见面,她就在远处一张桌子上等。老张和老芳说话时,就一直朝这边瞥。说了一会儿,他就走过来。

谈得怎么样?她问老张。

谈好了。老张应。

什么谈好了。她笑了。是谈恋爱,又不是吃饭,做事情。哪有谈好和没谈好的?

老张说,看来你对谈恋爱,有很深的了解。

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这个老张!

……老张说他还有事,要先走。

她忽然想证实他是不是在撒谎。她跟踪而去。

老张爬上了一辆出租车。好像真的急着要去办什么事似的。她也叫上了一辆出租车。跟上那一辆!她对司机说。

司机回头瞥了她一眼。是不是太像电影了?这样的跟踪。

前面的车直奔而去。到了空旷的地带。她陌生的地方。

这里是哪里?她问司机。

司机回答了。地名也陌生。

这条路下去是哪里?她又问。

司机又说了个地名。她仍然陌生。

沿途荒凉。感觉危险了起来。

这跟踪充满危险同时也充满刺激、充满趣味。你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发生,不知道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你甚至无法想好摆脱的办法。到时候你只能一头栽进去,躺倒在危险的怀里,听天由命。

他会去哪里呢?

我怎么知道?司机答。

她从后视镜发现司机笑了。她的脸猛地热了起来。不是问你……她连忙支吾。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企图骗我们。她说。

你们男人是不是特爱撒谎?她又说。

我不撒谎。司机幽默地说。我是忠实地照着你指引的方向走的,跟前头那车。要撒谎,也是他撒谎。

乐果脸更红了。

司机又说:一个出租车司机要给人不忠实的感觉,那他的车就没人敢坐了。坐他的车太危险。我不危险,是他危险。

乐果的心猛地揪紧了。

前头的车终于停下了。在一个还不算很偏僻的地方。所谓不算很偏僻,是因为有两幢酒楼似的建筑。后面是一座山。老张出来了。他向其中一座楼房走去。他进去了。乐果赶忙付了车钱,出来,跟进去。

原来不是一家酒楼,迎面的是一个很空的大厅,堆着一些杂物。乐果仿佛记得刚才是瞥见外面悬着酒楼牌子的。她已经来不及折出去看。老张已经倏然进了里面。里面是一条小弄。有些暗。她跟了进去。前面是老张的背影。我看你逃得了!

她断定是这一座人家。

也许是老张的家。他说他住在虹口区,他在撒谎!我戳穿了你的谎言。她觉得很激动。

可是在跟一个撒谎的男人打交道,她又有些慌张。

她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像个机警的警察。一个女警察。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警察的素质。她只能是和平环境中的教师,象牙塔里跟学生打交道的教师。她微微有些激动。她在冒险。人生有时候需要冒险。

她终于选定了逃生的路线。按照自己对普通居家环境的了解。她安心了下来,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她跟老张。

老张没有发现她。在前面走着,傻乎乎的样子。是傻乎乎!她蓦然发现,男人有时候是傻才可爱。

弄子很长。非常长。她感觉透不过气来。被谁扼着脖子的感觉。要死了。要死了……

终于走出了小弄。是一片天井。亮。有盆花,有挂衣服的尼龙绳子。没有挂着衣服。很乱,是住家房屋的乱。没有人。

她牢牢跟在他后面,像放着一根长线。放长线钓大鱼。

有一刻,老张好像回过头来了。她慌忙躲闪。他没有掉过头,只是看边上。他的耳朵在亮光中很透明。

他上了楼梯。她跟上去。他的身影很快上了楼梯,消失了。你心一紧,惟恐在这一刹那他消失在她视线之外。

勿宁是她被对方钓上了。

老张没有消失。他在开一个房间的门。难道就是他的家?他住在这样的地方?野地。她觉得自己原来的想法给毁了,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激动。这个老张!这就是他要急着去办的事情吗?他开了门,进去了。她上去。里面居然没有他的影子。

他在哪里?她悄然踏进去。步步进入。门忽然关了起来。

老张在她后面朝她笑。她早就是他的囊中物!——这个老张!她说。

你说这男人狡猾不狡猾?她问你。

狡猾。你应。

你没有感觉。

坏不坏?她又问。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应。

你什么感觉也没有。

好什么呀?她说,我可不敢把这样的男人介绍给老芳。我可得给老芳把关!

那你就留给自己吧。

你说什么呀?她叫。你看他那么老。

不是老了才懂得疼吗?

你说什么呀!

啪!一巴掌。

她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仰着头,瞧着你。脸颊上渐渐绽出红红的五个手指痕。(我这是怎么了?你问自己。)

很久,她才猛地捂住脸。那眼光仍从指缝里射出来。好像不认识你。

(我这是怎么了?)

你的手在麻麻发疼。出手是那样的有力,好像积蓄了几十年的仇恨。被我逮住了!被我逮住了!你欢快地叫着。你的头脑却一片空白。轻松,虚脱。

她嗷地叫一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