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鬼

第九十章 八峒村(十七)

“何念,你怎么来了?”温良放下酒壶,他见何念眼巴巴望着自己,不由觉得好笑。

底层屋檐到上层屋檐几乎有将近两米的距离,这中间没有任何可以借力攀爬的地方,普通人如果没有很好的爆发力和技巧自然是上不来。何念嘴里咿咿呀呀的,冲温良做了几个手势,然后依旧站在那里没有动。

“你想上来,是吗。”温良会意,他将酒壶穿过金属扣挂在自己腰间,然后朝着下方何念所在的地方纵身一跳——高速坠落的速度撕裂他周身空气,夹带着一股凌厉的风,温良稳稳落在何念面前。

“啪啪啪啪啪!”何念被这惊人一跳看愣了,他愣怔之余朝着已经落到面前的温良拍起手来,这是旅店老板娘教他的一种表达情绪的方法,虽说他并不能理解人在高兴时为什么会拍手,但还是有模有样照做了。

“哈哈哈,你真是……太有趣了。”温良哭笑不得地扶着额头,他单手穿过何念腋下,结实的手臂将这半大青年圈外自己身侧,他沉声在何念耳畔低吟,“想知道飞起来是什么感觉吗?”

“?”何念象征性地挣扎一下,便没再继续挣动弹。鼻间满是酒香,他抬头望去,只能看见温良部分侧脸,透亮的翡翠耳坠在那里不断摇晃。

横在他胸前的那条手臂突然加大了力道,何念觉得有些胸闷,但这感觉并不难受。下一秒,他就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失重感,他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事物在飞速向下坠落。

心脏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有力地跳动着,何念有些呆滞地张着嘴,直到温良将他放下,都还没反应过来。

“怎么样?腾空飞起来的感觉。”温良朝他摆摆手,然后径直向刚才坐的位置走去,“过来这边小心点,这里坡度很大,别滑下去了。”

原本被乌云笼罩的月不知何时探出了头,洁白月光洒在温良身上,他正巧转头看向何念,摇摆的翡翠耳坠在月光下绿得耀眼,这一刹那间温良竟不像是凡间之人,看得何念甚至忘记了最本能的眨眼。

温良面冲月所在的方向,再次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杯影倒映着孤僻的月倒是和这谜团颇多的山村挺配。

只是这杯影中的月突然被挡住了大半,温良抬头去望,发现是何念站在自己面前,整个人都有些哆哆嗦嗦的,站不稳身形。

要知道他脚下就是一个大坡,稍有不慎踩空,就会从最顶端的屋檐向地下栽去,温良想到这里眉头已经不自觉皱起来,他刚想伸手去拉,就见何念飞快打着手势:“你是神仙吗?”

“什么?”温良被这无头无尾的话问得一愣,他看着小家伙的眼神,好像是对这个毫无厘头的结论深信不疑,温良觉得有趣,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紧接着反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说?”

何念摇摇头,他眼神依旧坚定,就连打手势的速度都快了不少,“郭妈妈说我的哑病只有神仙才能治好,我觉得你刚才特别像神仙,比我见过的仙家还要像神仙。”

郭妈妈?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后来收养他那对夫妇,其中那位女士就姓郭。

温良哑然失笑,如今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单纯的理由,他将手中端着的酒一饮而尽,面向何念指了指自己,“你觉得我像神仙?有这么落魄的神仙吗,哈哈哈。”

他笑得上半身都在颤,但何念好像是那种只要认定一件事就不会轻易改变想法的人,小家伙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温良,也不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束住脑后长发的发圈突然蹦开,那根从菜市场卖鱼铺那里要来的橡胶皮套不起眼的消失在夜色中,温良悻悻地止住笑意,他将散乱开来的发捋到脑后,干巴巴招呼何念,“……过来,让我看看你喉咙。”

何念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小心翼翼向前移动身体,凑到了温良身前,从那双好像发生些变化的眼睛能够看出来,这是铁了心认定温良就是神仙。

“张嘴,尝试一下发声。”温良将双指并拢贴到何念喉咙上,他看着何念乖巧照做的脸,说道,“不用很复杂,拖长声说‘啊’——”

“啊,啊啊。”很明显,何念做不到像温良这般,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只有短促且沙哑的声音,一如在祠堂被围住时发出的声音那样。

他刚想比划双手,眼前突然一晃,温良竟然贴近了他的胸前,侧耳贴在他胸口的位置,“先别动,保持正常呼吸。”

晚间的风撩拨起那头散落的白发,吹到何念脸前,骚弄着他的鼻子,有些痒。

“我本来是要听你的肺功能,怎么心跳声却这么大。”温良脸上虽然挂笑,但眼神却是严肃的,“肺应该没有问题,你这种并不是因为病症引发的哑病,应该是声带断了。”

“治不好吗?”何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吃惊,虽说他似乎连吃惊都不知为何物,他缓慢朝温良打手势,“连神仙也治不好吗?”

温良深吸一口气,把他按坐在自己身边,“首先我要声明一点,我并不是你认为的什么神仙,也只不过和你一样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抱歉,我治不好你。”

他偏头看向何念,小家伙像是在认真听他讲话,“很失望吗?因为我不是神仙,不能治好你。”

何念摇摇头,眼睛一眨也不眨,“我已经习惯了,想治病也是因为郭妈临终前的愿望,她想听见我的声音。”

他面容很平淡,比划手势的动作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激动,“她跟我说过,在捡到我的那天,我憋红了脸却发不出一声啼哭,之后的多年里她和何爸带着我四处寻医,得到的都是刚才的结果。”

“可为什么呢,他们为了没有血缘这样的我,能做到那种地步,甚至还失去了性命,这真的值得吗?”

温良没说话,何念也无法说话,他们就这么沉默地对视,恍惚间连月色都黯淡了几分。

“我好像总是给身边人带来不幸,不仅郭妈何爸是这样,就连我印象里已经模糊面孔的妈妈也是......”何念比划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他停滞在半空,双手有些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那瘦小的身体后就是无尽夜空,他与黑暗融为一体,看起来有些难过。

“之前我就想问了,你难过的时候都不会哭吗。”一只大手探进何念视线范围内,那只攥拳的大手翻转手背将掌心向上,一颗酒心巧克力静静地躺在那里。

何念转头看去,温良也在看他,那双如野狼般的灰蓝色眼睛像是能看透他内心,可以窥探到他心中最深处的想法。

“开心时会笑,难过时会哭,能感受到花的香气,也能体会这月的悲凉,这才是作为人能与世间万物共鸣的情感啊。”温良把那颗巧克力塞进何念手里,“就比如你吃到巧克力心情会愉悦一样。”

他微微弯着眼睛,看何念剥开巧克力的锡纸外包装,将那颗有些融化的巧克力送进嘴里,这是他翻遍全身在裤子口袋里找到的唯一一颗。

“人本就是感性动物,所以他们的出发点也很复杂,就像你说的那些对你好且不求回报的人们,他们心中怀揣的是大爱,他们那么对你,是因为爱。”

旁边传来咀嚼声,余光中隐约还有影子在动,温良看向何念,看清了他手势的含义:“什么是爱?”

“你这个问题就很哲学了,呃...就是很有深度了。”像是害怕何念再问哲学是什么,温良干脆换了种方式回答,“总之吧,爱也分很多种,我想我就算解释了你可能也听不大懂......唉算了,这么说吧,你养父母和你之间虽没有血缘关系,但对你已经是超越血浓于水的亲情了,所以才会为你做到那种地步。”

没再继续询问,何念学着温良的样子坐在他身旁,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在月光下,竟也不显得孤独。

“那你呢?”何念突然比划道,“你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会感觉到自己不同吗?”

“什么是孤独?”温良向后一倚,后背靠在正中央的屋脊上,“大隐隐于市,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算另一种修养,我觉得现在这种生活状态就挺好,前提是在没来这个村之前。”

“头疼啊。”在何念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温良从怀中摸出平日里总是随身携带的那杆长烟,对准月光点燃,就开始吞云吐雾起来,惨白的光照得他白发透着亮,月下温良横卧在房顶,哪里还有神仙模样,反而倒像是一只邪魅的大妖怪。

“这个村子比我想象中要棘手,如果连人影都见不到……也不知道纪端那小子能撑得住吗?”温良小声嘀咕着,“如果不是有时限,那肯定是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你朋友病得很重吧?”何念双手比划着,嘴里同时还发出“啊啊”声,一般只有在紧急情况他在会做出这个举动,温良偏头看向他,点了点头。

“这个村子你们不能久待,如果弟马依旧不愿意出面,你们必须带着他尽快离开。”

何念不是那种强势性格的人,所以他几乎很少会说出“必须”这个字眼,除非是他认为某些事情的严重性也许会危及到性命。

“就算这么说,谢晋也不会同意。”温良吐了口烟,颇为无奈地叹着气,“那两人一个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不惜千里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个愿意用命奉陪,他们不会因为区区生命危险放弃这些可能性。”

“可是继续待在山里你朋友也会有生命危险,这条山脉盘踞萨满教五大仙家,仙家本身就与你朋友身上的诅咒相克,照这样一直待下去的话,会出大事。”

何念眼神依旧清澈,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温良也知道他并没有撒谎,这一路上虽然没什么大风大浪,但纪端说话的频率却大不如以前,而且在浴室泡澡的时候,说得那些话也很耐人寻味。

温良注视着何念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反问道:“那你又怎么知道这村中仙家会对纪端产生负面影响?何念,你是不是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他眼见着那双好不容易有些人情味的黑瞳再次黯淡下去,何念没有再做动作,他就坐在温良身侧,月光将他与身后黑暗切割成不同的个体,何念竟然罕见地皱起了眉,似乎是在为刚才温良所说感到困惑。

“这件事你不能说吗。”温良抬手抚向何念额头,那两条皱在一起的眉被他轻轻舒展开,恢复起初那副淡泊模样,何念抬眼看着近在咫尺之人,小幅度点了点头。

“说与不说都是你的权利和自由,我无法站在我的立场上来要求你。”温良双指在何念脸上摆弄,他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按住何念的左右嘴角,然后双指突然向上一扬,“比起哭丧着脸,不如学习一下如何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