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

第四十回 人心胜鬼鬼怵人 孤雁天涯话凄凉

且说石剑与雪儿一拖一行,随处流连,光阴茬苒,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两人都不善于处理感情,故尔言谈不多。但,与雪儿在一起,潜移默化中,石剑还是比往日善谈多了。眼前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两匹坐骑也卖掉了,她要用自己的双腿来寻找云飞,哪怕找不着,也要在华夏九洲踏出爱的足迹。

说也奇怪,无论云飞在何方,雪儿的爱都能很准确、迅速地遥寄给他。同样的,只要云飞一闭上眼,就能见到雪儿万般挂牵的面容。

石剑与雪儿在一起的日子里,见雪儿笑过许多次,却从未见她开怀大笑过。冬的气息也日趋浓重,极目崒兀,遥亘千里,石剑便知是个多事的所在,劝雪儿万事小心,多留一下神。

此时是个多灾多难的年头,百官荒乱,大元南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两人行到山岬,硗瘠的土地透不出泥土的芬芳,只见路旁的残碑上刻着“虎岗”,一群饥馑之民在野地上掘草根,因争夺而殴斗。一年轻饥民道:“跟我争,我吃了你!”举起一块大石头正欲砸死倒在地上的另一中年饥民。

石剑大喝一声:“住手!”年轻饥民经不住吓,突然一阵晕眩,石头落地,人也倒地不醒。石剑与雪儿飞奔而至,见他们面色卡白,石剑忙取出葫芦,分别给两位饥民喂水。

不一刻,两人悠悠转醒,询问得知都是本地村民,年轻的叫牧源,中年的叫车陇,如今岁歉民穷,都几天没进食了。雪儿从包袱里取出一些炸好的糍粑和腌鹿脯给他们吃,他们双手接过,打恭称谢,有了食物充饥,之间的仇恨也为之雪化冰消。牧源见雪儿清新可人,纵是樊素、绛仙,也无此风韵,不自禁道:“姑娘这么漂亮,莫不是仙女托生的吧!”雪儿嫣然一笑,道:“吃东西吧。”牧源恐被雪儿褒贬,羞惭地垂下眼皮,咬着糇粮。

车陇一边吃一边叹:“我们这里都世说新语了。”“世说新语?”雪儿不明白。车陇道:“就是通讲蒙古话,上月这里被蒙古夺下了,我们都作了亡国奴。”他说得面无表情,不知是淡然还是哀愁。雪儿问道:“那,你们的日子有没有原来好过?”车陇摇摇头道:“官,都是吃人的老虎,蒙古人作官和汉人作官又有什么区别。”牧源接口道:“我家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那些贼官还要扒我们的皮!”说得眼角模糊,以袖拭泪。

车陇望着几亩荒丘,满目疮痍道:“他刚才把我砸死了也好,总胜过活着当奴隶。唉,只是我那女儿拖住了我的腿,不让我走。”牧源听得觍颜,身子突然一颤,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儿,忙问雪儿:“姑娘打外地来吧?”雪儿应了一声,牧源道:“姑娘若没什么重要事情,请快快离开此地!”见他神色慌张,雪儿问道:“为什么?”牧源道:“我们村本就有个虎妖不说,前日又来了一个嗜血狂魔,好怕人呀!”车陇也直打哆嗦,接口道:“听说,这嗜血狂魔身长九尺、腰大十围,见了生灵就榨干他的血,吸得像僵尸一般!连心脏都要吃掉!”雪儿不敢信。牧源道:“我们不会欺骗姑娘的,前天晚上我起来解手,月光下有一个黑影子闪动,我瞪着眼睛看,那黑影子似乎发现了我,把手朝我甩了一下,一些血液沾留在我的手上,手就变成这样了!”他翻开袖口,手腕上有百十颗蚂蚁大小的红色癍点,道:“姑娘还是快些离开吧!”

雪儿看得心憷,问道:“你们为什么不走呢?”车陇惨然一笑,答道:“象我这种没希望的,走到哪里都是死,还走个什么。”石剑的右手在剑柄上频磨,道:“妖怪吸人血还是明目做出,不像那些狗官,一边嘴里念佛,一边嘴里吸血,才最是卑鄙无耻!”满眼的仇恨几乎能将天空烧出一个大窟窿。

雪儿摇首道:“我想,人吸进的是冷气,吐出的是热气,官纵然做恶,本性也是善良的吧!”石剑冷笑一声,道:“人吸进的是新鲜空气,吐出的都是废气;人吃进肚的是粮食,拉出的却是屎!”话出口时才明白失言,见雪儿面色难看,暗自谴责自己。

日已昃西,本就昏暗的天空更显昏暗。车陇回家伴女儿去了,石剑与雪儿被牧源接去住宿,走在秃裸的村道上,草屑贴着地面飘扬,村民们请鲍老跳神驱魔,只见一人戴着兽形(其页)头,口吐狼牙烟火,扮作鬼神形状,一边跳一边叫,也不知能不能将吸血鬼捭除。

“妖怪呀,妖怪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撕心裂肺的惊叫由远及近,一男子披头散发、袒胸露乳地满街乱蹿,看似患了惊癎之疾。牧源叹道:“他一向本份,今早上就变成这副模样,定是被吸血鬼吓的!”路上行人见那疯子尽躲,甚至连摆的摊子也不顾,任他摧践,生怕传染了疯病。雪儿想帮助他,因他面目獠狞,却又怕他;石剑对其不理不睬,视有如无。

前面停着几辆车辂,罩着墨黑的车帷,车前的骖马打着响鼻,甘心供人驱使。路旁有一排大人带着囝囡跪在地上磕头贱鬻,纵然老牛舐犊,实因无法生存。两三个商贾穿插其间,从中挑选身体健壮些的孩子,将其买下,然后贩到南方给富户作奴婢。更有一位皮包骨似的女人抱着她的孩子哭得寻死觅活,因他的孩子瘦得像根甘蔗,好久没人买而殇死。那孩子的尸体又黑又凹,比骷髅还要可怕。

雪儿一阵头晕目眩,脚根发软,摇摇欲坠。石剑忙扶住她的腋窝,摸了一锭纹银扔给那女人。石剑再难看下去,问牧源道:“你家到底还有多远?”牧源唯唯诺诺道:“就到了,就到了。”偻着背就往前趱行。石剑横腰抱起昏厥的雪儿,脚步一步一步地下沉。

可惜那可怜女人的眼睛早已哭瞎,石剑所赐之银早被眼快的旁人抢到怀里。

牧源的黄泥小屋从外面看比猪圈还要难看,走进去却连猪圈也不如,猪圈里还有些菹草,屋内却空徒四壁。

夜已静了——

风好大,窗纸“沙啦沙啦”的响,雪儿斜靠在陬壁安睡了。牧源穷得无隔夜之羹,没法子款待客人,暗自渐愧地缩在自己房里。石剑靠在雪儿身右,怔望着她,忖道:“你从来就不曾向人索求什么,却把自己所有的都献给了别人。唉,这样的女人到哪里去找?”从脚下拾起一只草苁蓉,咬在嘴里,苦苦的。

闻得窗外一声虎猇,红光冲天,牧源在隔壁房里惊叫道:“娘耶,虎妖来了!”纵然如此热闹,雪儿依旧熟睡着,没被惊醒,她真的太累了。

石剑星目倏睁,把剑一按,瞅了雪儿一眼,给自己增添必胜的信心,然后狂风一般遄到街上。今夜没有星月,只见一个黑脸大汉通身包着一团火,把丈许远处照得如同白昼,且生得面如锅底、高鼻深目、络腮刺须、手似铁钳、满身雕青,穿一黑铁裤衩,犹如猛虎盘踞于道。

一个人的容貌能令人误解他的个性,甚至生厌。

“唰~”石剑也不搭话,右手剑出,遒劲郁勃,先发制人。那黑脸大汉闪身避过,好似猛虎剪尾,接着烈吼一声,伸出奘粗的臂膀,使出看家本领“烈炎掌”与之抗恒,正是玉磬对金钟,棋逢对手。黑脸大汉的烈炎掌乖异无匹,双手就似两把烧红的火钳,烈风燃面,四周的气温逐渐陟升。街旁一家的男人叫道:“怎么突然天气变热了?快,把炕里的火灭了,被褥收了,拿毯子出来。”因门窗紧闭,察觉不到街上龙争虎斗。

黑脸大汉来势凶猛,招式怪异,石剑在嘘火中一直躲避,用以仔细摸清敌人的套路。石剑所习古今剑法掌法颇杂,渐渐熟悉黑脸大汉的招路,原来只是羌蛮些,便以轩辕剑法与之颉颃。轩辕剑法极寒极阴,一经使出,寒风大作,冻似三冬。街旁那家的男人道:“怎么天气又变冷了?他娘的狗屎老天!”又将毯子收起,拿出被褥,炕又重新燃上。

两人一上一下,出入交叠,宛如两条怪龙抢珠。那黑脸大汉终是笨拙,石剑虚晃一招,剑锋斜里挑出,电掣而来,黑脸大汉的腰间即挂一彩,由于他通身染火,血刚流出来就结成了痂渣。黑脸大汉大惊失色,亏他两臂有千斤之力,忙抱起身边的一块大石,来个霸王拔山,举过头顶,欲砸石剑。倏然眼前寒光一闪,大石被石剑手起一剑劈作两半,黑脸大汉一惊,再也无心恋战,狂奔出局,快过骅骝。

石剑这一战胜得不明不白,径自琢磨为什么要与虎妖交搏,抽身回屋。牧源正在门首观得详细,见他凯旋归来,忙竖起指擘,道:“大侠好功夫!连虎妖都不是你的对手!”石剑收剑问道:“这虎妖什么来历?”牧源道:“他十几年前就在此地出没,当时只是个孩子,偷些粮食而已,现今长大威猛,经常向我们索取食物,倒也没犯下什么大害。只是他没头没脑的,让人看了害怕。”石剑微一颏首,不再说话,回位靠下,吸血鬼还没有出现,他要休养生息,等待死夜的大敌。

雪儿的嘴角抽噎了几下,眼儿贝张,渐渐醒了过来,虽然只是些小动作,却足以将石剑惊动。石剑扭头望着雪儿,满脸关切之情,问道:“感觉怎么样?”雪儿身子疲塌,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些,答道:“不碍事的。”她又挂念那个死了孩子的女人,便欲叩问石剑。雪儿的心思写在眼睛里,谁都看得出来,没待她开口,石剑道:“我给了她一锭银子。”

“喔~”雪儿眼皮子又合上了。一锭银子显然是不够的,雪儿也想不出什么方法能让那个女人彻底解脱,因为自己也活在痛苦中,除非……

“娶妻贵于贤善,得妻若此,夫复何求?”石剑嘘叹一声,合了眼。

…………

太安静了,因为,杀机只在静谧中。没有星月之光,没有灯火之热,伸手不见五指。秋风下,阴冷的树叶抖动嘲哳,屋檐上的风铃摇晃叮叮,刺耳刺骨刺心,谁都好似抱了杞人的枕头睡觉。

倏然——

一道剑光挥霍,石剑手起手收,一只蚰蜒被劈成两截。

随后——

几声嘎嘎的狂笑,将整个村屯的人都惊醒了,犹如魔王复苏,看来鲍老驱魔是骗人的鬼把戏。牧源吓得脸色比窗纸还白,抱首蜷作一团,不敢作声。

“该来的终究要来!”石剑深噏了一口气,真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感,瞅了雪儿一眼,撑着剑起身,要出门应敌。雪儿也被惊醒,唤住石剑:“是不是村民传说的嗜血狂魔?”石剑一咬牙,表示默认。雪儿亦有几分心寒,小声问道:“你害怕么?”石剑迟疑片刻,朗朗答道:“我害怕,但,我不是懦夫!”右手已将剑柄握得紧箍一般,随时等待出鞘,道:“只要当自己死了,就什么都不怕了。”说完,身形已飘然出屋。牧源见石剑离去,失了屏障,急忙把木楗横起,发了疯似的在门窗上钉牢钌铞儿。

所谓英雄豪杰者,必有过人之胆,石剑来到街上,迎风而立,却连鬼影也不见一个。草木芊眠下,螓爬虻飞,静阒十分。忽然,一丝虚无飘渺的声音如波澜递进般翻滚而来,石剑只觉有千万个从冥亡之地传来的惨叫索命声唔哇怪叫,回荡在耳,鑱扰于心。

“降魔者先降自心,心伏则群魔退听;驭横者先驭此气,气平则外横不侵。”石剑紧遹恪谛,两膝着地,两脚脚背朝下,臀部落在脚踵上,左手沉于腹间,右手秉剑插于膝前三角之地,闭上双目,锁心净气,清净灵通,周流三界,千变万化,统摄阴阳,不受邪魔妄声之魇。

吸血鬼见石剑不由所动,按捺不住,从泥地里窜起,张爪扑来。石剑闻得声响,右手剑起,运了十成功力,一招“潜龙飞天”,龙剑跃波射去。吸血鬼在半空中惨叫一声,似乎中剑,慌忙匿影藏形。石剑知其未死,此刻定要动真章方可屠魔,扔了宝剑,左手将黑裹布一扯,寒光乱射,无情剑出,则必刃血。

此吸血鬼倒有云魔,视之无形,听之有声。石剑举首见头顶上有一股黑气盘旋,知其就在周围徘徊,依旧盘屈在地,将无情剑舞起,好似银龙护体,玉蟒缠腰。吸血鬼连中数剑,滴下几滴浓血,怪叫几声,只见泥土翻滚,已土遁而去。石剑大喝道:“哪里逃!”一剑射出,泥土四炸,起身便追,可惜吸血鬼逃得快,追过半里,已无其踪影。

黑魆魆的街道上不见万物,只听得见石剑大口大口地喘气。

石剑回去后,对牧源与雪儿道:“已将吸血鬼杀退,料他这几天应该安分许多,只是除掉却难。”牧源沐其恩泽,千恩万谢,雪儿仔细瞧着他,道:“没受伤吧?”石剑一点头,道:“鬼仗恶脸吓人,人被恶鬼所吓;人若有志杀鬼,鬼亦怵怵怕人。”

次日,牧源四处赞扬功德,村民们对石剑欢声载道,只无一人送钱送物。石剑做事不喜称功,雪儿知道谢他反会被他低觑,在村民的喧腾相送下,默默地又行了大半日。

一路上瓦砾填塞,荆棘成林,饥民腐死于道,为犬豕所食,平原上白骨相望,令人不忍多看。

两人行得累了,见前面有一所木头架的荒庙,便到里面歇歇腿。庙内挂着青纱皂帻,也许供一个菩萨法力不够,竟供着四大菩萨。但见:文殊菩萨的法像顶结五髻,手持宝剑,坐莲花宝座;地藏菩萨的法像是两腿盘坐,脚背放在股上,右手持锡杖,左手持如意宝珠;普贤菩萨骑六牙白象;观世音菩萨持杨柳净瓶。四台神像早已褪了金身,可是,老老少少的人们还是虔诚地在它们面前焚香祝告,五拜三叩头。

听见一位老者一秉虔诚地念着观世音菩萨祝圣仪规香赞:“戒定真香,焚起冲天上,弟子虔诚,爇在金炉上,顷刻纷纭,即徧满十方,昔日耶轮,免难消灾障。”众人齐声跟着念。这些菩萨都凶神恶煞的,就连百色最善的观音的背后也张着六支爪子,教人看了心悸。雪儿在道家福地长大,不喜在菩萨面前顶礼膜拜,随便找一草蓐坐下了。

道旁的尸白骨依稀在石剑眼中,老者的念经更激得他火冒三丈,后面的称圣号不待老者念出,他已腾空一剑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的泥头砍下,轱辘辘摔得粉碎,众人大骇。石剑落在香案之上,喝道:“作人就要靠自己,你们连自己都不相信,却信奉这半男不女的妖精作甚么!”

众人怒道:“一派胡言!”“亵渎神灵,你要下地狱的!”他们知道雪儿与石剑是一伙的,哪管她美如天仙,硬是把她凶瞪得退到门外。

石剑放声狂笑,卓立在案,回眼一望无头的观音,道:“该下地狱的是这些菩萨们,在上面假佛济生,装模作样!”重哼一声,道:“人们的夙愿,它们从来就不曾满足过,供它们做甚么!”用剑锋指向人群,道:“谁要是不滚出去,我就用他的血祭他的菩萨!”

宝剑望而生寒,谁愿为泥菩萨献身,人群惊慌失措起来,纷纷如潮水般挤出门外,把门框都挤塌了。不一刻,神庙里生起烟来,石剑昂然走出,满脸不屑。听得“噼噼啪啪”的声响,众人急急地冲到庙前,只见庙内火焰腾腾,吓得他们羊角风差点发作,碍着石剑,又不敢进去救火,一个个哭天喊地。灿烂的火树银花之后,神庙便成了一滩瓦砾堆,包括那些可怜的菩萨们。

众人莫不哭骂:“作孽呀,要死啊!”还跪地朝西方大拜,希望佛祖宽恕,当然,是宽恕他们不救泥菩萨之过。

石剑对他们熟视无睹,仰剑指天狂啸:“神灵是什么?──不是人的东西!”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在石剑地叫骂下无动于衷,好像死的一般。

苍天里苍鹰翱翔,弯曲铁嘴骇人,凶猛的钩爪等待攫获食物,传说勇士死后会把灵魂寄托在鹰的身体里。石剑斜垂着宝剑,听着鹰唳,像一株独树植于荒凉的平野,雄风抖擞,顶天立地。

雪儿悠悠然,清心独伫,望空怀想。随着岁月的迁延,她的孤寂感也日趋凝重,天地浩瀚,云飞到底在何处呢?自己萍踪浪迹,希望渺茫,不知何时才能重获归期?

再说三个冤家浪走江湖,这几天来,罗彩灵在尽力压抑自己,云飞看着她欢乐的笑容时,心情比往日更加难受。罗彩灵每日都食不甘味,吃饭也只不过是补充生体的机能而已。

行至一小镇前,罗彩灵的脸色一直都在变化,突然笑道:“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过了这个小镇便是聚泉庄了!”云飞盘算道:“今日十月十三日,自救灵儿起,咱们在路上已整整消磨一个月了。”罗彩灵把云飞一掐,道:“消磨是什么意思?”云飞通身酸沁难禁,惶惶伸出舌尖,道:“没,没别的意思!”

李祥深吁了一口热气,有气没力地岔出一句:“哎呦,总算是到了!我可不比你们俩,还有精力扯闹。唉,我又不会武功,这许多天的操劳,真是销得人身窄三寸咧!”罗彩灵娇哼一声,也不理会李祥的牢骚,放开云飞,吩咐道:“咱们可不能就这样见范柱,聚泉庄温泉奂繁,应先祓洗身子,换上新衣再入庄。”云飞喏喏点头,李祥道:“我要穿一身猎户似的兽皮衣。”云飞问道:“为啥打扮成那副德性?”李祥没好气道:“我喜欢,怎么样!”云飞懒得跟他扯皮。

罗彩灵便去市廛上购衣,叫他俩稍待片刻。说也奇怪,有罗彩灵的时候,他俩你争一句,我顶一句,罗彩灵一走,他俩又无片言了,要么傻等,要么搴着草玩。须臾,罗彩灵选了两套衣服,塞到他们手中。云飞笑道:“我们即将洗心革面啦!”李祥好容易盼到灵儿来,喜得把衣服翻过来翻过去地看,接着笑道:“灵儿对我真好,晓得我喜欢虎皮衣。”罗彩灵笑道:“只要你作一个听话的好孩子,我就对你好。”李祥急急地行了一揖,道:“得蒙垂爱,小生安敢有负姑娘盛情,只要姑娘说一,小生决不说二。”罗彩灵已笑岔了气,云飞暗笑道:“真比当儿子还孝顺啊!”

晴旸的日头下,三人说笑穿镇,牵马行至草木蓊茸的山林内。只见青松遮胜境,翠竹绕仙居,绿柳盈山道,奇花满涧渠。竹、梅、兰、菊等四君子,清雅澹泊,各显其独特的节操。

罗彩灵谓道:“这片山林便属于聚泉庄的管辖范围了。”李祥欢笑道:“终于到了,什么宝珠我都要从范柱手上抢过来!”罗彩灵噗嗤笑出声来,云飞道:“我们这次是来请范庄主借宝珠一用,待找到宝藏后还要原物归还的!”罗彩灵格格笑道:“别犯傻了,他若肯借,还用待到今天?这次咱们要找到青龙宝珠的存放处,将它偷过来。”

“对!”李祥连忙响应号召。云飞在李祥头上一挝,骂道:“对你个头啊!偷东西我不反对,可是用后一定要还给人家!”李祥孥起嘴道:“要你管!”笑着向罗彩灵一小拜,道:“祝灵儿此行得到青龙宝珠,挖到孔明的宝藏,逍遥一生!”罗彩灵还了一礼,道:“小女子多谢了!”云飞在旁边吭也没吭一声。

三人并肩而行,枝芾扶疏之处,绿绿的青苔和蔷薇攀贴着一个古洞,洞内不断向外冒出白雾,望之怡神。三人劳顿一日,身子早已结了疙瘩,正想沐浴解乏。李祥叫道:“你们看呀,有温泉呢!”抖了抖衣服,扑忽扑忽便往前跑,朦胧的白雾在眼前散去,洞内果有一凼热水。

那天然浴池约有五丈余阔,十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石泐如脉,水泚可见底。底下水似滚珠泛玉,咕嘟嘟冒将上来。白藤落水,栲木生温畔,好一派天然仙境!

云飞与李祥也要摆出君子的作风,让罗彩灵先暖骨净身,罗彩灵道了一声谢,进洞后除衣入泉,云飞与李祥则在洞口守护。过了一顿饭的光景,仙雾中渐渐浮出玉影,罗彩灵栉沐薅垢,面容更为娇柔清艳。但见她:脸如桃花绛瓣,鬓堆金凤丝,扬扬洒玉;眉如翠羽抽条,樱口一点红,肌皙羊脂。

李祥只看得神魂颠倒,心痒难收,爱慕平添三分。云飞笑道:“灵儿真是天之娇女,人见人爱呢!”罗彩灵抿嘴一笑,笑之不答。李祥定神嚷道:“好了,好了!咱们也快快入汤,早早地去见范柱!”

他俩进了洞,褪下衣服,只穿一裤衩,便下池濯洗身子,溲徜水中的美好滋味真可让人忘掉疲劳是个什么东西了。嬉水中,云飞发现李祥心窝处印有一‘し’字,字为紫金色,不禁顿生疑惑,指着问道:“这个符号是怎么回事啊?”李祥摸了摸那字,畅然答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打娘胎出生便有。”云飞又盯了一眼,喃喃自语道:“好奇怪的胎记。”突然鼻中嗅到一股异味,道:“好臭呀!”又见李祥的身体后面冒出几个泡泡来。李祥搔首笑道:“不好意思,我放了一个屁。”

云飞:“……”

经过数日,云飞脸上的嘎渣渐渐老化,今日在温泉中浸洗,纷纷脱落于水,恢复了昔日的俊容。李祥与云飞打着扎猛子,见云飞的头颅从水中冒起,却换了一个人,惊问道:“你是谁?”

云飞一摸脸庞,竟然柔滑无滞,心中好生惊喜,知道李祥不认识自己了,笑道:“我是云飞啊!”这家伙的相貌竟然如此丰仪,打死李祥也不敢相信,指着云飞道:“你就是那个丑八怪……”云飞叫道:“谁是丑八怪呀!”

李祥一个劲地打量云飞,一个劲地挤嘴皮子,好像有话,又说不出口,心内有剧烈的矛盾冲突,感到温泉越来越热,忍不住爬上了岸。云飞泡得心神舒爽,也随之上岸。常言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两人换上新衣,果然焕然一新,与先前判若两人。只见云飞顶冠束带,身穿一件琪罗裥,广袖飘迎,腰挂鸾带,足踏花靴,俊美压何晏;李祥则穿一身韦虎衣,着实一个猎户,模样亦有七分俊。

他们一齐走出洞来,罗彩灵见李祥与一俊美少年并肩而行,而那俊美少年又似曾相识,心中大费周折。近看那少年,又是不同,但见:云鬓两丝翼、净面如冠玉、皓齿斑白赛雪、剑眉璃目隐秀灵,教人慕色心恍。见罗彩灵吃惊的模样,云飞笑道:“我是谁呀?”

“你脸上的伤疤……”罗彩灵咬着手指,简直不敢相信,站在此处的就是舍身相救、长伴身旁的云飞。她突然变得腼腆起来,不敢正视云飞的双眸,也不敢随意和他戏耍了,扯着衣角,黏黏说道:“咱们……”云飞从容接口道:“咱们进庄,是吧!”罗彩灵盘弄着指甲,微微颔首,云飞含笑大踏步跨进庄内。

云飞原来如此俊美,罗彩灵想像得出雪儿的天仙模样,他俩侠侣仙缘,何等风华,感到自己突然间矮了一截,配不上他。

聚泉庄内果然不乏山泉,大自然中美好的景物,能将人的心带到一个毫无杂念的纯真境界,三人踏着盘曲的小道,静静行着。一路上都无声无语,也不知是在思考着琐事,还是陶醉在美景之中。

前面金光耀眼,原来植着广脉的金钱松林,华色袭人,李祥笑道:“范庄主还蛮气派的嘛!”过了松林,籁籁香兰圜绕着一幢庄院,蟠螭宛转,金匾镌题“范府”,匾上还歇着一只伯劳鸟。罗彩灵见之叫道:“看哪,终于找到范柱的老巢啦!”伯劳鸟被他们惊得飞往别处。李祥拍着胸脯道:“这次偷宝珠之事,便交给我全权代理啦!”云飞暗自生笑,心道:“你毫无武功底子,怎么个偷法?”罗彩灵也在拨着自己的算盘。

行至范府正门前位,却见门上贴有胡、秦二公的画样。两位将军头戴金盔闪烁,身披铠甲龙鳞,护心宝镜幌祥云,狮蛮收紧扣,纫带彩霞新,威风凛凛。李祥看罢,噱然大笑道:“这个范庄主真是胆小哩!我们一路见了不少人家,没有一家象他这般还贴着门神图的!”云飞道:“可能是此处幽远,他担心有鬼相侵。”罗彩灵把他俩一推,道:“嗳,管人家习俗甚的,咱们还有要事呢!”

此事亦有来由,途道百姓所惧怕的并不是恶鬼,而是凶蛮的元兵,即使在大门上贴了门神,元兵照样可以破门而入,烧杀掳掠,故贴之亦解不了厄运。聚泉庄地处僻荒,远离兵戈,所以尚保留汉人的风习。

罗彩灵正欲叩门,云飞阻道:“灵儿且慢,这次你与我们一同入府,难道不怕范柱认出来吗?”罗彩灵微微一笑,道:“别担心,割鼻子的事是我爹操办的,与我无关,范柱还不认识我呢。”云飞这才放心,摊手道:“请!”

罗彩灵暗喜云飞心眼不错,琅琅叩门,府内一家傧应声将门打开,瞧见三副生面,只因云飞与罗彩灵相貌秾丽,不由贪看了两眼,问道:“三位有何贵干?”罗彩灵礼复道:“我们是来求见范庄主的。”家傧把他们通身详细打量一遭,道了一声“失礼”,躬身道:“三位请进吧!”云飞仨便道了一声“有劳”,鱼贯而入。

眼前是一条漫长的里巷,走一射之地便有一小门,门扇左右各贴有一个红底黑色的“福”字,再走一射之地又有一小门,门扇左右各贴有一个红底黑色的“嘏”字,一共穿过了十道小门,继续贴有“礽、祜、祉、禧、祺、祯、祚、祥”等字样。云飞暗笑道:“范庄主真有意思!”李祥嘴里嘀咕:“这范柱真有毛病,要我们一进门就往蛇肚子里穿哪!”罗彩灵大惑不解,问那家傧:“修这么长一条巷子有什么用意啊?”家傧答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庄主的脾气与常人迥然不同,时常疯癫轻狂,时常蔼然可亲,待我们这些下人却是如同亲子。数年前,说自己得来一物,会带来无尽灾难,故修此里巷,贴十个吉祥之字防御邪气侵污。固然如此,他的妻儿还是在近期过世了,这些时日更是寡言少语。唉~”罗彩灵听得闷不作声了。

待穿过里巷,真正进入范府,嚄,还真是奄有天下呢!但见:沉香木雕槛窗牖,里面吊挂金玉珠帘,有假石山水,桥池岸滩,奇花异卉,地平上点铺着各色花纹的鹅卵小石,琳琅满目。复道回廊,条条是路,莫说浏览,走路都把眼睛转昏了。只是奴仆甚稀,看见的唯有三五十人,见几个老嬷嬷无所事事地坐在圃园里漫谈。云飞念起范柱的妻儿皆遭罹难,为之浩叹。

家傧交待下人把三匹骏马牵到厩中喂秣料,将云飞一行引入客厅,自己便去通报庄主。眼帘内显出一所巍峨殿堂,高耸四根艾叶青的顶梁柱,五级石陔上铺着一条一庹宽用猞猁皮拼制而成的氍毹。云飞仨轻缓地踏过,进入范府客厅。只见幔幕高挂,屏围四绕,花砖墁地;正堂高处挂一面透光镜,照妖除魔;龙文鬲内香飘霭,鎏金炉中瑞气生;满堂中锦雉花攒,四下里金铺彩绚;玻璃盏,净水澄清;琉璃灯,香油乌亮;堂上胪列着宗炳的山水、顾景秀的虫鸟、谢赫的写真、刘瑱的美女,毛惠远的骏马。奇珍异宝把屋宸装潢得决不亚于王侯阔府。

莫看不亚王侯处,更有趋王侯,逼帝展。三仙桌上,竟摆着文王鼎、白玉玺、旒珺珠,中插几缕惠龙香。幸得聚泉庄地僻疏远,若在闹城,哪家敢列这等杀头器物?不过,倒也显出一派赳赳豪气。云飞与罗彩灵觉得庄主颇有高雅之风,李祥则忖道:“这范府内易碎的东西可真是多啊!我今晚上偷青龙宝珠时,可要加倍小心,不要弄出声响才是。”

范柱闻说有贵客贲临,慌忙整装出迓。一晃眼,一位三寸丁谷树皮的中年胖汉从云鹤屏内走出,留着八字须,明铛满身,绡帛参差,雍容华贵。他果真没有鼻子,该长鼻子的地方却贴着一白色膏药,样子着实逗趣。李祥将背对着范柱,笑得像个欢喜坨。范柱见李祥身子颤抖,眼色便黄了下来。云飞见状,忙打马虎道:“范庄主,我等皆是品玉集金之人,素闻庄主古玩甚多,特千里迢迢专程赴聚泉庄与您雅对。今日一观,果然拢罗丰宝,气象万天,足使我等自形惭愧!”

范柱这才略宽怒心,还礼道:“原来是道友,失敬,失敬!敢问小哥台甫?”云飞忙摆出老成之态,道:“台甫二字怎敢当,小弟年幼不才,正是董公之犬子‘董国忠’。”范柱听得愣在一边,云飞续一一引见:“这位是我的嫡亲妹妹灵儿,这位是道友李祥,粗犷之人,不过喜欢些金啊银的。”

要知道,董公就是威名震八方的董槐,他是何等的英雄人物,百姓无不对他敬若神人,范柱浑身惊颤起来,鞠了一躬道:“原来兄台是董丞相的虎子!啊,公子下榻敝庄,篷筚生辉,还请恕草民不知之万罪!”云飞伸手将其扶起,笑道:“庄主错爱了,小可不过是凡夫俗子,哪里比得上庄主白雪之心、青云之性。”范柱叩问道:“敢问公子青春多少?”云飞答道:“虚度一十八岁。”

李祥听得云飞冒充董槐的儿子,这真是开着天大的玩笑,董大人的儿子哪叫董国忠啊!其实云飞也不知道叫什么,为了冒名瞎掰出来的。李祥乐得实在是受不了啦,捧着腹,气喘如牛地一屁股坐到地毯上,长吁不止。罗彩灵强忍住笑气,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范柱对李祥的举动极为反感,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台怎么了?”云飞的脸色黯了下来,浩叹一声,道:“这也难怪!他一岁时吞了石子、二岁时吃错了药、三岁时撞破了头、四岁时被车辗过、五岁时落水差点淹死……唉,经过这些个苦难事,他自小就有点疯疯癫癫的,可谓医生患了绝症,没得救了。”

范柱闻言大惊失色,暗自思忖:“天下竟有这等多灾多难之人?”投去怜悯的目光,摇头叹气道:“真是可怜啊!”李祥一阵捶胸张足之后,撑起了身子,喘息道:“我……我受不了这地方啦……我要出去吐吐气!”也不管别人的面态,便一踉一跄地踱出门外。罗彩灵道:“嗐,他的老毛病发作了,每日如此。”

云飞舒了一口气,举礼道:“咱们不谈这些闲事了,庄主雅兴之大,也是天下众人皆知的。”范柱忙谦逊道:“哪里,哪里,鄙庄屋浅物贱,天下人太抬举范某了。”云飞呵呵一笑,道:“今日我等见览庄主所藏的珍稀异宝,不禁涌起评骘之热。”范柱喜道:“贵人上宅,柴长三千,米长八百。公子既有雅性,就请到书房品评一番如何?”云飞笑道:“正有此意。”范柱叫一家僮安顿罗彩灵,自己则揣着云飞的手,中步而行。

家僮将罗彩灵引入后园客房,这丫头活蹦乱跳惯了,只因今日确感劬劳,也不解衣盖被,倒在**便睡了。后来家僮叩门请食,端上一碟枣米甑糕,乳白晶红,确是可爱,罗彩灵便尝了一口,果然软糯香甜,笑道:“瞧你们这儿穷乡僻壤的,物产倒蛮讲究嘛!”家僮道:“我家每年都要派出大批家丁到各地采购特产,这甑糕可是长安风味,若到别处,可没这等口福呢!”“哪怪府里家丁那么少的。”罗彩灵精神又起,便向他问长讨短的。说话间,又进来一个家婢,捧着一盒绛仙香,以薄荷、薰衣草、檀香、月桂、黄樟、厚朴、茴香、柠檬合成而得,使人嗅而魂牵,犹为珍稀。家婢说是庄主所赠,女儿家爱的就是这个,罗彩灵欣喜地接过,嗅来擦去,还和家僮、家婢相互厮闹。

且说云飞随范柱入书房,门前亦闻蘼芜之香,推开栾门,果然又是一个天下,只见方台竖柜,堆积无数奇文古经;玉匣金函,收贮万多简札;彩漆桌上,陈纸墨笔砚;椒粉屏前,安书画琴棋;放一口轻玉浮金之仙磬;摆一盆赏心悦目之荭草;坐褥上搭着弹墨椅袱;正壁东挂一轴寿山福海之图;西挂一帧白鹤临松仙图;两围厢,列着四轴春夏秋冬之景。

云飞忖道:“想不到范柱品味高雅清潇,颇有世外仙道之风。”不禁对其心存敬仰之情,道:“范庄主饱收经典,想必视书藉如食物吧!”范柱一笑,道:“公子说得不错,我自小就极爱读书,每日手揽一卷,行走花下廊中,情趣盎然,自可消涤疲顿,舒心畅意。”云飞颔首之际,范柱又叹道:“只是,如今世上肯读书者少矣!”云飞问道:“此话怎讲?”范柱道:“假设一人行走路中,手上抱着一堆书藉,也许无人理会他所抱何书;倘若那人抱着一堆食物,则会有人看看是什么,了解味道如何,甚至向他乞索;如果那人抱的是一堆黄金,恐怕他就要横遭罹难了。”“对呀,一切向钱看,不正是当今天下的作人准绳么?”云飞兴叹一声,与君一席谈,果真胜读十年书。

两人定了宾主之座,云飞却端上座,原来范柱对云飞极为鉴赏,硬拗其居上,自己陪次。这坐椅上的坐垫用麝香鼠皮制成,柔软滑腻,清香扑鼻,使人感觉到什么才叫作真正的舒适。云飞不便称赞,以免显出伧庸之态。

不一刻,小僮瀹了两盏香茗捧上,只见翠绿灵牙泛玉瓯,真好玩器碧瀣。云飞轻呷一缀,润了润舌头,虽酽浓了些,却显出主人好客之情,咂了咂嘴,赞道:“好茶,好茶!”笑时露出一排白玉皓齿。范柱心中感甜,兴起拿出陆羽所著茶经三本,言茶之原之法之具,云飞便附合了玉川子的几碗茶诗。

浓恰之际,云飞见一个长着三只脚、大腹有把、饰有禾纹的器皿内装着一些泥土,不禁问道:“这瓷斝中所盛的泥土不知有何用处?”范柱笑道:“都是些高岭土,可不比寻常啊!”云飞道:“想不到范庄主广集珍物,真是人间难得,令人眼界大开。”

范柱正待谦虚一阵,徒然间,李祥推门窜入,大嚷道:“庄主,你也太小家子气了吧!我在外面闹了许久,你连茶水也不上一碗,这也算是待客之理么!”李祥正说着,往书房里东瞅西瞄,见云飞手中端着一盏茶,便欲抽过自饮,云飞的身手何等伶俐,他如何抽得过。李祥气得从架上抓起两块瑗璧的大孔,“钉钉铛铛”的对敲了两下,范柱吓白了脸,这宝贝可是举世无双,再敲两下就碎了,慌忙抢过还原。李祥又拿过一个象鸟蛋在手上抛了抛,这也是珍奇之物,一摔即破呀!范柱顾了这头忘了那头,连忙侧身抢过还原,摆着双手陪笑道:“李公子,请稍待片刻,全是范某招应不周。”唤小僮再瀹一盏香茗。李祥听罢,也就找个空位坐了,就是坐下也不安稳,一个劲地嗅身右盆中的万寿菊。

范柱又与云飞攀谈:“此茶名为‘冲源’,乃用五年前梅花上的雨水积在瓮中密酿而成,纵是浙江的龙井、云南的滇江、安徽的祁红、江苏的碧螺春、福建的武夷岩茶都攀比不上呢!”云飞听得肺腑清新,道:“原来是极品,难怪扑口香留齿呢。”李祥从栗木椅上跳了起来,大叫道:“什么?这茶用五年前的水酿的?不喝,不喝!若是酒,则越陈越香,这水闷了五年,岂不腐臭?”云飞笑而不语,范柱笑道:“我给你喝的不是这种茶。”李祥呢喃着,心才稍微安了些。待上得茶来,李祥把盏子端在手上不敢饮,问道:“这茶是几年前的?”范柱阔口大笑道:“今早上采的茶叶,刚烧的开水。”“喔~”李祥心里还不踏实,道:“我也不要什么茶了,干脆给我一杯白开水算了。”云飞笑道:“你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饮茶有什么不好,又健身又防蛀牙,给你好处还不知道好!”李祥不好再说,把茶水一饮而尽,扑打了几下舌头,道:“好像没变味儿。”拿了一盘陈旧的果脯,说了句告辞的话,便跑到外面找小厮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