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

第十七回 多情自古伤离别 生死同穴铭痴意

云飞在后院晒完谷后,一直练功至傍晚,亦感有些疲劳,便散步舒心,朝华顶天台走去。华顶天台秀出云表,山岚迷练,鸟瞰群山,云飞放眼望去,心神为之一振。他沿着山崖向西徜徉,当凉风在身上回旋舞荡时,那种清爽舒心的感觉真好。天台下众山吐纳烟霞,险奇幻变,见此壮景,一切的疲劳皆已除去。

远处巨石上伫立一白衣人,风平气清,岿然不动,原来师父也在此观景悠心。突然间,师父朝着北方大吼道:“还我河山!”犹如龙吟虎啸,声潮激荡。云飞为之一惊,忖道:“想不到师父隐居深山,也时刻不忘国耻!”一颗心向上提了提,素然起敬。

清魂道人见云飞也到这里抒怀,招着手道:“飞儿,过来。”云飞几个剑步走到跟前,清魂道人望着银海般的山崖,亢声道:“看我大宋江山,风景如此秀丽,岂能落在鞑虏的手里!将来你长大成人后,可助你师兄带领众将驰骋杀场,精忠报国!”云飞点头道:“我定要将元狗杀回老巢!”

师父嗯了一声,两人齐傍着坐下。师父抚着云飞的青发,仰目问道:“天,离我们远吗?”云飞撑着面颊,迷茫着答道:“嗯,恐怕是最遥远的了!”师父沉声道:“你错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才是最遥远难触的。关于交友,为师有三言相告。”云飞睁大了双目,静静聆听。

师父道:“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江湖险恶,居心厄毒之人为数不少,今后你闯荡江湖,不要随便吐露心腹,处处应小心处事,不可轻中了奸人的贼计才是。”云飞欣然点头,决不再入韦进等辈之狼口。师父想起辛酸国事,道:“并非吾国无人,而是吾国无贤君、少忠臣!你师兄杨涛随军在边境抗金、抗元二十余年,依然无法扭转大势,难道说……”

云飞看着年迈的师父,见他眼中银光一现,盈盈闪亮,师父竟然流泪了!云飞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最崇敬的师父,道:“师父!我们汉人一定会挺过来的!”清魂道人摸了摸眼角,欷叹道:“想不到为师的反倒还要徒弟来安慰了。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也许这正是天意。”说罢拂衣起身,道:“唉,咱们不要再想这些难过的事了,陪我手谈一局吧。”

气势宏大的月身宝殿里,清魂道人正与云飞对弈。只见清魂道人举棋不定,绉着眉尖道:“孩子,已着几十手,你却处处忍让,敞开门户。你看你,金边不惜,银角不要,倒使得我不愿下杀手了。”云飞喏了一声。两人挂角作眼,云飞借势吃了师父几子,师父摇摇头,道:“这手下得不好。”按下一子,倒反扑了前吃的两倍。云飞垂下头,小飞了几手,师父叹道:“为善虽好,却不可过份迁就,你这种性格迟早会害了你!”云飞道:“师父,非但弟子心软,只是我面对您,实在不敢进逼,若是换作别人,才下得了狠心。”

师父从鼻中发出一声郁笑,起身便向殿外走去,云飞朗声道:“师父,此局尚未终结!”清魂道人依然蹁跹而去,迎空回荡话语:“何为终?何为未终?人生又何尝不是一个残局!”言罢已不见了身影,云飞拾着棋子,静心嚼着余音。

此句品端半日,竟似食橄榄一般,愈咀味愈浓。云飞兴起去师父书房求教,挨近书房时,见师父端着一幅画看得出神,见到自己,便将画卷了。云飞犯疑,想问却不敢启口。师父垂眉叹道:“该忘的总是忘不了,该抹去的记忆总是抹不去,何以入仙境?”

云飞猜到师父一定也有一段辛酸往事,叩问道:“师父,弟子求见。”师父允见,云飞入内后,师父道:“有何事?”云飞问道:“弟子有一事不明,修练与女色可共存么?”师父若有所思道:“你是指感情问题吧!”云飞眼光焦急,道:“师父,我现在潜心修练,但心里却总在害怕。”师父道:“怕与雪儿分开,是么?”此话一针见血,云飞点点头,师父叹道:“其实我也曾是一个感情的失败者,不配告诉你什么。”

“师父……”云飞不禁怅然若失。

师父沉思了半晌,道:“世人认为我们这些道士浪费光阴,整日神经奚奚的,何必追求那不可认识的幻境而痴傻一生。我不希望你因修练而将真正的感情锢索,对待自己的感情,如果纯洁,就应该发展下去。既然世上有两种人,为何要我行我素呢?我想我是犯下大错了,重伤了一个人的心,追悔莫及,但你切莫走为师的路,一定要好好地照顾雪儿,别辜负她的心!”说完便伸手在云飞肩头轻抚,云飞禁不住泪面滂沱。

师父见之,呃了一声,道:“我看,你与雪儿也是时候了。”云飞默不作声,师父道:“原本我早就想说两句了,所谓朝花不可夕拾,你们形影不离,却不成婚,如此淹滞下去,恐怕……”云飞强拭泪道:“师父,这些弟子又何尝未思。但弟子大仇未报,何以为家?弟子只待双十未尽时将家仇雪耻,再与雪儿成其仙侣。”

师父深酌道:“双十……嗯,十为美满之数,双为俩人,此兆甚吉。尔今你招式娴熟,只是内力差些火候,我本按大罗道箓之言炼一金丹,还待两岁即成,人若服后金身不坏,增紫阳真气百年,但是物已有主。”看着云飞懭悢的面目,又道:“你且莫急,人说自有横门通西域,不如我们找上老邪,齐力剿了魔窟,也算是为天下除一大害。”云飞大喜道:“有师父师伯偕往,功必成!”师父笑道:“先别高兴太早,那老邪倒是难找得很哩!”遂又叹道:“你的家仇可解,但我大宋的国仇真不知何日是个了结?”云飞道:“师父玄通易理,何不卜一卦占我中国之气数。”师父摇首道:“天子乃父天母地而为之子,无人可占晓其祸福,除非……”云飞惊道:“除非什么?”

师父要云飞退到门外,便屈坐蒲团,究思冥想,不一刻面色苍白,体僵身朽,若魂已失。云飞从窗口瞧得心颤,担心师父的闪失,却又不敢启言。约摸过了一炷香的辰光,师父开眼舒气,面色渐渐转红。

他召云飞进来,道:“我适才神炁出游,到太虚之境,见过张道陵祖师,向他讨教真语,却被他一笑置过,清口只说‘元小劫,魔大劫,八勇士,不复灭’。”云飞道:“弟子不太明白。”师父道:“也难为你了,如此一十二字,为师一时也参详不透,待我细细酌来,你且退下吧。”言罢即刻澄心宁神,闭目归坐,努力破谛。云飞拜别师父,在路上也不停在手心上比划这一十二字。

云飞回到房中,便将《太平青领书》翻开查寻,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整整过目,这一十二字就似那无根之言,凭空臆出。一时又动了读书的兴头,拿出《文心雕龙》一览,拂纸刚至第二卷时,已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时雪儿叩门,门未掩,雪儿进屋便笑道:“这么晚了,哪位才子还这般用功啊?”

云飞把书搁下,见雪儿蹁跹袅嫱,忽然间又动了作画的念儿,“若是把雪儿画下来挂在壁上,举头可见,岂不美哉!”便笑道:“雪儿,你来得正好,我给你作副肖像如何?”雪儿止步问道:“为什么?”云飞清理着桌上的书砚,道:“美人不留像,错失了岂不可惜!”雪儿退了一步,道:“贫嘴,不给你画!”云飞在大案上铺一张毡子,道:“我再不贫嘴了,让我画吧!”雪儿笑道:“你先说个正经的理来。”云飞翻抽屉取画缯,道:“把你画下来,你不再时,我把画儿取出来瞧瞧,也不寂寞了。”雪儿咬唇笑道:“你放一万个心吧,我不会离开你的。”云飞洗着数管狼毫,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嗳呀,你叫我怎么说嘛!”雪儿掩嘴笑道:“哈,说不出个正理吧!”云飞调着丹青,叫道:“嗳呦,我的好妹妹,你就让我画吧!”雪儿心中本是随意,见云飞诸色皆备,也随他的意了。

雪儿端坐绣榻,手把朱帘,云飞便用四块三寸长的大理石压住画缯的四角,一边看雪儿一边绘画,嘴里与她说些推心的话。过了一个时辰,三染后终于画成。工画者多善书,云飞便饱渗霜毫,题一绝于上:

自是人间最怜处,秋波溢水可照人。

应恐姝荷冰雪凝,情浓温消还成泪。

云飞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竟题了这首半伤之诗,心中失悔,要改也不成了。画中美人却尽人意,惠心纨质,王貌绛唇,淑姿姹姹。云飞托绢给雪儿评尝,雪儿捧着画缯,惊叫一声:“怎绘得这般像,恰似我穿进画缯中一般!”云飞轻笑道:“手艺还不错吧!”他本欲说那首绝句题得不好,雪儿细眼早已瞧见,倒先说道:“这首诗题得更好,真真把我看透了!”说完望向云飞,云飞道:“好是好,只是伤感了一些。”“伤感就伤感,我好喜欢!”她将画缯小心地叠起,道:“飞哥,这副画让我留着,好么?”云飞笑道:“瞧你说的,我再描一份不就成了。”说完又重描了一份,把真迹交给雪儿。

自打题了绝句之后,笔兴又起,提管写下一篇九华山的山水赋。云飞不时查阅经典,雪儿在一旁磨墨涤砚,递书送纸,好一番红袖添香夜读书!

九华山有九峰,如莲花,故名九华。山中苍松如海,翠竹满坡,奇峰秀出。秋来满山多秀色,春来无处不花香。此时正在七月梢,看那悠悠桂花林,夭夭灼灼花盈树,花盈树上贴冰心。

一位盛气少年,一位妙龄少女比拟练剑,桂花纷纷飘渺落在他们身旁。少年英俊神武,少女含苞待放,你突我冲,舞得剑花朵朵,剑声回荡林中久久不失。“雪儿,你的伏羲剑法又增进了不少嘛!只是不够狠辣,让我钻了空子。”云飞收剑道。

雪儿悠然道:“我不愿伤害别人,所以我……”云飞靠近雪儿,道:“你这颗菩萨心肠,我可不敢让你一个人在江湖上行走。”雪儿道:“飞哥,如今逢时不祥,我怕到外面去,真希望和你永远待在这里!”

云飞抚着雪儿如翼的秀发,放情山水,道:“杯中之水,是人意所为,没有波澜起伏,死无生气;再看山涧飞瀑,是天意所为,虽然离我很远,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它流动的生命之声。你明白么?”雪儿道:“我明白,飞哥不想安于闲乐。可是,我又怕。”云飞展目笑道:“傻瓜!外面可有意思啦,我要带你游遍天下名川,尝遍世间美食,这才不枉此生!”

言罢走向崖边,括着嘴高声喊道:“我爱你!──”

这时,传来一阵山鸣谷应:“我爱你!──”

云飞道:“你都听得仔细吧!只要你给别人爱,别人也会把爱反馈给你。虽然我受过别人的欺压,但我总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雪儿问道:“如果别人欺人太甚呢?”云飞毅然道:“善良并不代表懦弱!”雪儿憺然道:“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听你的。”她将粉颐埋在他的胸上,俩人在这温馨的春光内,沉沁了许久。

雪儿很满足地离开了云飞的温怀,见树枝上垛叠着数髻粉花,心弦深触,莲步行至结绮亭内,手把绿绮琴,调弦转轸,拨指弹奏。双眸剪秋水,十指剥春葱;佳人抚琴声声暖,人比桃花三月红。琴音清新畅美,如山泉汐泻,毫无杂尘。云飞亦心弦深触,从背后取出一根紫纹云梦竹的笛儿合之。

时而差落起伏,如泣如诉;时而高亢澎湃,如飚如澜。凄幽咽,诉呜嗞,汉宫秋月梦中情,西厢情深湖中月。禅院钟声鍠鍠,渔舟唱晚泠泠。箫史弄玉应犹在,飞笛雪筝凤楼台。颗颗粒粒冰盘碎,喈喈玲玲玉珠坠;心曲迤逦曦昀浓,悠情溶化玉壶霖。群雀闻之共鸣,山猿聆之断啼。回峰孤雁,雁高恋低;高山流水,水短情长。亭内百鸟云集,亭下双兽潜丛。卿卿依我,沁沁偎尔。一阵微风习习,洁桂纷纷滴落如雨,飘渺如蝶舞。音律早已和造物的大自然神溶一体了!

兴罢,云飞收笛入背,高兴地道:“雪儿,此即兴之作取个什么名字为好?”雪儿起身细酌片刻,摇首道:“嗯……还是飞哥取名吧!”云飞对着满眼白桂,始终得不来一丝灵感,拊着唇道:“一时还未想起,待以后再说吧。”雪儿心中似乎看到什么,眼里朦胧眨出一道春光,也许在秋季得不到的,来年开春就能得到吧!她的脸上露出两瓣桃花,咬着手指头儿,呤呤笑道:“飞哥日后定会取个好名的!”

雪儿离了亭台,向云飞走去,刚背过身时,一片枫叶从不可知的地方吹来,穿过琴弦的缝隙,飘落在琴**。

云飞摘起一束洒金的山茶花,仔细插入雪儿发中,她理了理,笑问道:“漂亮么?”云飞凑趣道:“嗯,花儿跟着沾光,也变得漂亮了!”雪儿将花取下,点着他的嘴唇,道:“一副油嘴。”云飞拨弄着雪儿的长发,道:“我还有一双油手呢!”雪儿打着他的手,粲然笑着,“哈!叫你使坏!”两人嬉戏一阵,头发散了,人也累了,依偎在一起。

今日的日头好猛,人处树荫下都会感到灼热。因为,雷雨来临前的太阳特别的大。

忽然,传来阵阵鸣钟声,空谷传声,山鸣谷应。云飞俊目倏睁道:“师父召唤我们,咱们快去瞧瞧!”雪儿退出温柔乡,将发帘揽到一边,模模糊糊道:“难道来了敌人?”云飞道:“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到月身宝殿来撒野!”忽又笑道:“雪儿,咱们比比轻功如何?”雪儿将山茶花束好,轻笑道:“好啊!”俩人施展踏雪无痕的上乘轻功如离弦之箭飞去。

呼吸之顷,便到月身宝殿,俩人高声叩见。宝殿内传来师父低沉洪亮的嗓音:“进来吧!”他们应声推门而入,只见堂内多了三位客人,其中一位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年纪,见了雪儿,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瞧着不放。

雪儿只好将粉面低下,清魂道人指着一位中老年壮汉,引见道:“这是你们的师兄杨涛,快见过师兄!”云飞、雪儿揖礼道:“参见师兄!”杨涛展眉笑道:“我见这二位师弟师妹,生得甚是清秀,师父又有高徒啦!哈哈哈哈,可喜可贺!”云飞、雪儿忙还礼道:“多谢师兄夸奖!”扬涛拉过身旁的妻子,道:“师弟师妹,这位是内人陶景环。”又指着那位少年,道:“这是犬子杨峰。”俩人行礼道:“见过嫂子。”

陶景环在云飞和雪儿的脸上不住睛地瞧,赞道:“你们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啊!嫂子只见你们俩一面,就感到好似年轻了二十年哩!”这话把雪儿说得脸上绯红,不住扭着鬓儿,云飞只是抿着嘴笑。杨涛道:“峰儿,来参见师叔师姨。”那杨峰虽算不上英俊,但也生得一表人才,三人班辈一般大小,他如何肯叫“师叔师姨”,迟迟不愿开口。云飞早已看出他的心思,故意撇开话题道:“这位师侄气宇轩昂,将来定有一番作为!”

杨峰这时心里还在犯琢磨呢,“今后我与他共行一路,共处一事时,朋友们见我称他为师叔,一定都会乘机取笑,‘嗳呀!杨峰讨了一个小叔子啦!’‘瞧、瞧、瞧,我们杨公子的口里叫得多亲热,就像拜干爹一样!’”

杨峰胡思乱想得脸都发起烧来,不自觉地用手捂着脸,杨涛问道:“你捂着脸做甚么?”杨峰支吾两声,急忙垂下了手,杨涛道:“峰儿,你师叔夸你有为,还不谢过师叔,在那儿发什么愣!”杨峰这才不情愿地吐出话儿:“多谢师叔夸奖。”云飞陪了一笑。杨涛沉思一会儿,叹道:“上次中了元军一支毒箭,休养了月余,如今元狗侵我华夏之势愈厉,正欲前往抗元,路过九华山,特来上山拜见一下师父。元狗欺人太甚,挡者披靡,看来我大宋河山难以保全了!师弟、师妹身为炎黄子孙,武全艺精之后,一定要助我一臂之力啊!”

云飞听得血脉纵流,道:“师兄放心!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日我定要将元狗杀回老巢!”雪儿此时神色有些慌张,深情地望了望云飞,只觉头有些晕沉,道:“我有点不舒服,先告退了。”云飞拉过雪儿,向师父禀道:“可能刚才练剑消耗体力太大,有些体虚,我去陪陪她了。”师父一挥手道:“你们去吧。”杨峰看在眼里,是又羡又妒,对云飞也就莫名生起一丝恨意。

云飞送雪儿回到香房,道:“现在紫荆花大概已经开花了,我去采来给你服用,对你身体有好处的。”雪儿心里升起阵阵暖流,思量一下又牵挂起来:“紫荆花二十年才开花一次,而且生长在送生崖里,送生崖深不见底,万一……”她摇摇头,打断了可怕的想法,道:“我的身体并无挂碍,还是算了吧!”

云飞抚着她娇柔的脸庞,道:“为了你,即使丢上性命也值得!”雪儿忙捂住他的嘴儿,嗔道:“谁要你丢上性命?你去了,那我怎么办!以后不许你再说这种话!”云飞笑道:“好啦,好啦,不说了!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说完起身便出了门,回头又对雪儿一笑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雪儿快步出门,喊道:“我等你回来,我有东西送给你!”云飞已去远。

几月前,雪儿见云飞连一件暖身子的毛衣都没有,便许下心愿替他织一件,昨晚已织好,现在只等到他将紫荆花摘来,好亲手替他穿上。心里想着,脸上笑着,不知不觉,便将那件白毛衣捧在胸前。可是,心就是悬在空中,教人难以放下,脸上刚绽的笑容又渐渐收去了。

云飞飞身前往送生崖,途中遇见杨峰,杨峰拦住去路,问道:“师叔,你干什么去呀?”云飞道:“我替雪儿采药。”杨峰一听“雪儿”两字,魂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道:“好师叔,也带我去嘛!”云飞道:“不行,太危险了!”杨峰扭嘴道:“哼,你分明是瞧不起我的武功!”云飞见其意已决,道:“好吧,一起去就一起去吧。”两人齐往,杨峰有意与云飞争驰,便显露轻功,加速前进;云飞知他心思,故意让他一身。杨峰不知,以为自己轻功胜过云飞,脸色好不得意。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遂到送生崖旁,只见黑懔懔一个圆形洞口深不见底,苔痕杂卉织靡。杨峰道:“我先下谷!”也不理会云飞,独自一跃,却是伸手攀草而下。云飞笑了笑,调息运功,乃将手掌形成刀状,铲入泥土中而下。谷内潦黑一片,常人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云飞乃内家高手,双目在黑夜中仍可清楚见物,杨峰内力较云飞虽逊,也能略见七八。

两人再深入谷内,下方有一萤萤烛光,不是紫荆花是什么?杨峰大喜,急忙松手冲下去采花,云飞惊叫道:“小心!”忙跌身下去相助。杨峰以为云飞要来抢花,好不紧张,慌忙伸手去摘。花是到手了,但他脚下无垫,刺溜滑将下去。从此处摔下,焉有性命,杨峰吓得脸上白卡,大叫道:“救命!”说时迟那时快,云飞一招“疾鹤俯翔”,将杨峰左手拉住,右脚踢住泥土,身体一翻,把他甩了上去。自己却失去平衡,慌乱中什么东西也没抓住,就如落石一般,笔直往下摔去。

杨峰乘势稳住身形,用嘴叼住紫荆花,腾出手来抓住了草木,慢慢爬出崖口。他伏首朝崖口望去,哪还见得着云飞,双手捶地,失声哭道:“云师叔!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呀!”

再说雪儿惦记着云飞,在房里等得心乱如麻,嘴唇着急地微张微合,终于按捺不住,决定出去瞧瞧云飞回来没。刚推开门,发现杨峰站在门外泪流满面,切问道:“你怎么了?”杨峰低头哼吟好久,方才哭诉:“我和云师叔一起去采花,云师叔为救我,摔下送生崖了!都是我不好!”

闻此噩讯,雪儿心枝顿折,“什么?……飞哥他……这不可能!”她拼命摇着杨峰的身体,道:“你说什么!飞哥怎么了?”杨峰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地涔涔哭泣,雪儿的身躯如弱柳无助般摇晃,推开杨峰,拼命冲向送生崖。杨峰大叫:“师姨,你等一等呀!”雪儿哪里还听得见他的呼喊,怀着一股难抑的**朝前疾奔。杨峰因劝不住雪儿,又怕她轻生,掉头跑去禀告师祖。

雪儿的轻功本在云飞之上,又因悲爱交集,脚底更加速利。眨眼之间,送生崖就在眼前,雪儿扑在崖口,高喊道:“飞哥!你在哪里!告诉我,告诉我!”可是,回应她的只是无尽无虚的回音。她满心皆碎,肝转肠移,眼泪就似那珠儿散了串,扑扑落下。

“但愿生同舍,死共穴”,这是他们的誓言,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云飞往日的片段。清醒的意识已离开了,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升起一个念头,双目倏闭,扑身跳崖。

一道白光闪过,雪儿被送到青草坪上,她睁开铅垂的怨目,原来师父将其抱起,师父的眼光亦充满无尽的忧伤。雪儿念着云飞,泣道:“师父,飞哥死了!飞哥死了……”清魂道人忧愁相接,北风刮来,长须随风北飘,更平添了几分凄凉之色。

杨涛知晓经过,正在一旁痛斥着杨峰,陶景环替雪儿拭着泪,亲声道慰。清魂道人似念起什么,切声道:“我现在下谷寻找飞儿,也许他还有命!”雪儿闻后大喜,一抹眼泪道:“师父说得对呀,师父快去啊!”清魂道人蹙眉道:“好,我去!”雪儿又突然想到什么,惊叫道:“师父不要去!”清魂道人疑道:“雪儿你怎么了?”雪儿拉住师父,摇摇头道:“那里好危险,师父别去!”清魂道人听罢,眼中将要淌下泪来,拍拍雪儿的肩头,道:“放心吧,师父不会有事的。”陶景环也道:“小师妹,你连师父都信不过么,安心地等等吧。”清魂道人叹道:“这孩子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了!”话随身落,留下的只是众人长长的期待。

已至酉时,雪儿等人在谷上守候得心烦意乱,杨峰更是不停徘徊,杨涛急得跺脚道:“唉,都下去一个多时辰了,师父怎么还没消息?”雪儿更为两人担心。众人忽然听到一些动静,又是一道白光落地,原来清魂道人施展上乘轻功飞身出崖。雪儿没见着云飞的尸体,安心了许多。清魂道人拈髯道:“此崖下之谷很深,谷内却很宽阔,有一果林,洞穴奇冗,错综复杂,不过,未尝遇着飞儿。也许他并没有死,从洞穴的出口逃生也说不定。”

杨峰道:“谷那么深,怎么摔不死人?也许云飞掉下去后被什么野兽或毒虫吃掉了吧!”雪儿双泪霎时间淌如玉箸,道:“飞哥救了你一命,你还这样咒他!”杨峰悔恨自己说错了话,只见父母朝他怒目圆睁,忙狠狠打着腮帮子,骂道:“这张不争气的嘴!”清魂道人长叹一声,道:“算了,峰儿说的也是实情!”雪儿拂袖就走,神情惘然自失,自念道:“飞哥!你一定没有死。飞哥!你回来啊!”

九华山上,兰桂阁内,雪儿身憔体悴,无力地躺在绣榻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里的,薄薄的眼皮竟沉如万钧,心神舛乱如蓬,思絮儿经纬交织着。

窗外下着豆花雨,有一女声隔门轻唤:“雪儿,雪儿,你好些了么?我是陶婶子,能进来么?”雪儿半晌无言,陶景环本欲离去,心忖其子杨峰为此事的祸魁,心咎难安,便推开半张门,细步而入。

陶景环坐在床沿,见雪儿冻得蜷缩着身子,忙替她盖上了被褥,哽咽道:“雪儿,婶子对不住你啊!”雪儿睁开了半张的眼睛,眼神空虚得教人不敢多看,她把手伸出被外,握紧了陶婶子,苦涩地摇摇头。陶景环看得难受,扑在被上大哭道:“对不起,对不起……”檐上的雨点滴沥滴沥地落着,很缓慢,雪儿困了,想睡了……

景萧萧,风淅淅,雨霏霏,魂也相从,梦也相从。

师父没有安慰雪儿,他明白,无论现在对她说什么,她都会听得非常刺耳。“还是留她一个人清静一下吧!唉,雪儿这孩子最让我不放心的地方,就是内心不够坚强。”师父站在送生崖口,对着深邃的洞底道:“倘若飞儿没死,对雪儿来说,也许就是一剂良药。”

杨涛得知了事情原委,一巴掌将杨峰打翻在地,怒斥道:“你这个畜生!真是把我活活气死了!”杨峰捂着脸,一边呻吟一边叫“爹”。杨涛道:“云飞是你师叔,他与雪儿情久意深,你跑去争什么光!你、你、你,雪儿受了天大的委屈,你这烂嘴巴的还说出那种乌鸦话,我今天不打爆你的头就枉为人父!”他一面厉喝一面操起一把铁脚凳就欲朝儿子当头劈去,杨峰连忙向后蹭了几步,双手推护。

眼见那无情的铁脚凳就欲砸下,木门“哐当”一声炸开,陶景环大叫道:“住手!”千钧一发之际,恰好母亲急时驾到,若不然,这身子骨岂不要被砸散架了。陶景环的脸上还存留着雪儿之处的泪痕,刚迈进门坎,身子还没站稳就冲着杨涛大吼道:“你要干什么!”杨峰趁机说道:“爹,古人说得好,与其罚之以威,不如教之以德。”杨涛暴喝道:“畜生给我住口!”又低些语气对妻子道:“明明这畜生犯了大错,你又来搅合什么!”陶景环见丈夫还拿着那把铁脚凳不放手,便一把夺过来放下,道:“峰儿是有错,人都不在了,你就算把他打死,又能怎样呢?咱家就只有这一根独苗,万一有个好歹……”说到动情处,禁不住泪下沾襟。杨峰见娘哭了,又想起云飞的大义和雪儿的可怜之处,也忍不住哭将起来。杨涛纵有天大的怒火,也被他们的泪水给扑灭了。

杨涛气虽泄,与情与理却不容许他作罢,定要罚杨峰跪崖口三日夜,要他好好参省。杨峰甘心受惩,陶景环也无话说。熬过了日曝风吹、霜打露浇的日子,杨峰身子疲软、眼圈发黑,病人儿似的,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是母亲扶得他起身,走起路来一蹩一蹩的。

其实,这种惩罚是不切实用的,既不能挽回什么,又不能改变什么,只是让人看了心里好想些而已。可惜,雪儿不愿再去那伤心地,杨峰白做了一场。杨峰休息了半日,身子骨也渐渐恢复了,因有要事在身,杨涛等家眷三人便离了九华山。

他们可以一走了之,雪儿却要承受切肤之痛。人生最苦离别,几多悲伤凄楚,一支笔又如何写得尽……

黑云密漫,雪儿心悒惨淡,聊步忘思,蹁跹竟至月身楼傍。无言可上,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念君只得高望,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梯似重心阶,罗裙挥秋叶,泪雨下秋霜,搴裙盈盈,素步莲莲。伶俜不觉日西过,天地墨转乾坤暗。月殿风转,层台气寒,落日楼头,望鸿千里。兮兮然,不禁影暗,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半月可恶,今夜独缺,偏送离愁。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风翦七尺乌绸,亿丝锁烦心,凛凛冽冽,颤颤栗栗,罗衾不耐五更寒。谁不知,离别数日,如隔三秋。不忍高望,微眈雁目,无言下西楼。绣户重珠箔,闲庭绝火光。椒房白烛,随风袅,情愫临凡,念及凤凰松,可好否?猩红狐皮袄曼暖,青绵披风量身穿,心玄骨冱,依旧内寒。莲花庵旁,爱松已出针,软手轻抚,针针刺心不刺手,只觉心痛不见血。闵园日日扫林亭,依旧新晴,草木无心,怎解得离人凄。落叶满山空,何处寻行迹?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怊怊一日又过,银汉横天宇,白云归故乡。绕屋有花笼月灿,隔空无树显星芒,倚门伶伶空望魂。月如水,人似帘,一片冰心在玉壶。沉沉宫漏,荫荫花香,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正是离人情切处,风摇嫩柳更凄凉。谁怜双玉筋,流面复流襟,欲知肠断处,明月照松冈。花绣阁内,空尊夜泣,神衰气弱,难悲恸。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曙色曚昽,推窗沾色,天近人远,愁苦过湘妃。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青山不语,残照当门。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忽寝寐而梦想,魂若君之在旁,扑朔迷离,空怅惘。怨天叹地,天,何苦生我;地,何苦育我。自古红颜多薄命,恹恹无语对东风。

雪儿本不愿去伤心地,内心总有一种催促,忍耐不住,还是怀着渺渺不可得的希望来到送生崖前,捧着一件纯白绣有荷花的羊毛衣,跪在崖口,迷蒙着喊道:“我不是说过有东西送给你么!”

泪水顺着面颊滴在衣上,在毛衣中溅起微粒的小珠,“你骗我!……你骗我!……”

她俏生生地伫立送生崖前,念着俩人昔日的情偶誓语。

…………

痴迷忧怨的泪水簌簌滴下,雪白的指甲已插入黑泥,“自从我第一次叫你‘飞哥’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今生今世都是你的女人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不遵守我们的誓言?如果你真的不在人世,我也好下来陪你!你却好,一丝消息也不留给我,让我一个人对着空山!”她伏在刻有“送生崖”三字的石碑傍,嗓子渐渐哭得沙哑,一口气塞住肺腔,激起一阵促心的咳嗽。哭累了又无力地回望崖底,望迷了又哭……

天长雁影稀,日落山容瘦。雪儿拖着似已无魂的身躯回到兰房,顾影自怜,好像万物都已死去,从怀内取出云飞拼了性命为她采回的紫荆花,将其贴在面庞上,脑海里全是他的身影,怎么也无法忘怀,泪水扑嗒滴在紫荆花里,仙花更显娇艳。她用甘唇腻腻地吻着花蕊,腻腻地吻着。

以她柔弱之躯,没有为情病倒,这就是一个最大的奇迹,似乎上苍还是希望她能寻找到云飞。

良久——

希望——

她给自己打气,“飞哥一定没有死!他一定可以从洞穴中找出路来!我要去找他,我不要留在这里作望夫石!我要去找他!”她冲动地将毛衣叠齐放在桌上,顺附一封书箴,墙上玄明剑已被取走,屋内空无一人,留下的只是淡淡的清香。

话分两头,那福大命大之人岂能轻死,云飞这次可真算是从鬼门关逃了出来。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脸上尤是痛得厉害,也许是掉下来的时候被突出的乱石或草木划伤了,在这里可别想得到雪儿的细心照顾。他吃力睁开昏眼,眼前一片漆黑,几只仙鼠扑飞。倏然响起一声破锣般的厉喝:“小子,你醒了!”

云飞疾速抬起沉重的头颅,眼前还是什么也看不清,迷糊询问道:“谁在这里,是你救了我吗?”贯耳的又是那破锣声:“废话,除了我,这里还有谁呀!来,把这个吃了。”倏然一个不明不白的东西硬送进了云飞的嘴里,云飞不及防备,再加上那人手法极快,便只好受了此物。

云飞细细品尝,咦,这玩意口感还不赖,甜甜的、淅润滑咽,吐了小籽,问道:“前辈,这是什么果子啊?”“砰”的讨了当头一京果,那人悻悻然道:“什么前辈后辈的,我是郑华。嗯,那果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我在这谷下已困了不少年头了,都是靠吃它才活下来的。哼,老天可怜我,总算送个伴给我了,你小子以后可要好生服待!”云飞默然不语。

郑华接着道:“对了,你小子什么来历,怎么下来的?”云飞道:“我叫云飞,乃九华山清魂道人的弟子,因摘药草不小心摔下送生崖来。”“嗯,清魂老道在江湖上可称得上是泰山北斗,他的弟子定非庸才。”郑华拖长了声音,瞵视着云飞。云飞摸了摸脑袋,吃了那东西之后觉得整个人清醒多了,长时间处在黑暗中,现在也能寻见一二。定睛看来,自己身处石洞中,身旁的岩石上坐着一个满头乱发之人,脸全被黑发遮住了,无法辨清面容,从身上散发的气氛能让人感觉出他已久经生死。

云飞亦想多了解点儿这神秘人,道:“这位前……”发觉说错了话,连忙改口道:“郑大叔,多谢你搭救之恩,他日有效劳之处,尽管吩咐,在下义无反顾,再所不辞!”郑华冰冷地道:“你别忙谢我,这送生崖下是一层深稀泥地,加上我托你一把,不然你早见阎王了!”又哼哼笑道:“你既然下来,就别指望上去了,好好陪我过一生吧!”

云飞忙推着手道:“这可不成,等我伤好了,我可要走了,你要想待着,就一个人享清闲吧。”郑华大笑道:“就凭你这点三脚猫武功还想上去,别做春秋大梦了!”云飞还真急了,此谷深及千尺,以自己的武功是决难攀天的,又想起雪儿和师父正在谷上惦记着,不禁汗如雨下。

郑华突然狂啸一声,朝石地猛击一掌,犹如平地惊雷,鬼哭狼号。石地碎成无数小石乱撞,混合在空气中,云飞吃了一惊,慌忙用衣袖将头护住。郑华高举双手,大吼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啊!——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离开这鬼地方!”这一咆哮震得洞内嗡嗡作响,饶是云飞内功还算不错,亦受不了充耳的震憾!

云飞暗忖道:“这人喜怒无常,武功奇高,今后千万不可犯着他,免得惹来杀身之祸!”不禁忆起了与百毒神仙的第一次见面,眼下把他仔细打量,和百毒神仙亦有几分神似,痴痴想着,眼中落下泪来。

待一切平复后,云飞缓缓行至他身前,轻声道:“郑大叔,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告诉我吧,或许我可以帮你。”郑华的喘气声逐渐减弱,一甩乱发,狠狠叫道:“罗毅!要是我能出去,定要你死无全尸才解得了我心头之恨!”此时露出了他的脸,七横八竖的挂着几道刀创,苍皱的面皮难推岁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