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

第十二回 拔尽寒炉一夜灰 刮面罹灾染黑瞳

母亲在暗中也隐隐瞧见儿子脸上有些红斑,切问道:“飞儿,你的脸……”云飞慌忙垂下脸庞,道:“嗯,我不能光顾着自己吃嘛!想着娘在挨饿,便加快脚步赶回来,走得急了,被杂草绊了一跤。”吴秀兰蹙着眉头,叹道:“我就要你仔细一点!”

云飞见娘总拿着烧饼不入嘴,急着叫道:“娘,快吃嘛!”母亲将烧饼掰了一半给云飞,道:“娘不饿,你再吃一些吧。”云飞生气地甩着手,道:“娘,你干什么,吃就吃嘛!”“这孩子!”母亲笑着将烧饼一片片送入嘴中,云飞这才安心倒在干草堆里睡了。吴秀兰透过破庙顶上的漏洞看着星空,还在担心明天的事,见儿子紧紧偎成一团,显然在受冷,便找来一把干草将儿子的身体盖上了。

夜是那样的凄凉,一阵飒风透过缝隙吹来,刮在吴秀兰单薄的身上,不由得打一惊悚。她微一动身,倏然腹部的肝肠似被搅住一般,至痛无比!她捂着腹,浑身上下不能动缠,干皴皮肤上的纹理顿然加深了许多,斗大的汗滴由额头似雨水般泻落。她不住地抽搐,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地上的铜像,脸部肌肉阵阵扭曲!她的脑中明白,在艰难的流浪生活中,饥不择食,已经患了胃病。

眼见云飞尚在熟睡,吴秀兰只能强忍着钻心的痛苦,却不能大声痛呼。云飞的身体不知为何,频频翻转着,似被噩梦困绕一般。吴秀兰的牙齿砰砰挫钉,手已经麻木了,那铜像也被捏得流下一线鲜血,从她强压住的嘴中只能听得见丝丝呻吟。风愈吹愈大,推开了破门窗,干草在庙内乱窜着,就象那无穷无尽的绳索缠绕着她。她在悲压中兴庆没有在白天发作,没有被儿子发现,也不知这是第几次了。

终于,她的手无力地松开了,夜还是那样的凄凉……

太阳的光辉将星月掩盖了,又是新的一天。云飞发现母亲很疲惫,便没唤醒她。温暖的阳光将吴秀兰烘醒,昨夜的疾痛现在还记忆犹新,不过很快便被云飞稚甜的微笑冲散了。母子俩也没能梳洗,怀着心事继续跋涉着。行至小镇上,云飞将头低得很下,怕被卖烧饼的摊主看见,还算皇天待人不薄,总算挨过了虎牢关。

三峡西起四川奉节的白帝城,东达江陵,但见江水历峡,东迳新崩滩,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其间首尾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自山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缺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日月。

母子俩唤了小舟,那摇船的艄公在大江上也颇有年岁了,说这江里有吞舟的巨鱼,母子俩听着胆颤,便躲进舱里。看那江面上也有几艘富豪人家驾着丽舸游览风景,吴秀兰母子却只是紧坐舱内闭着风,随着欹帆侧舵入进高低波涛,遇漩撇舵地急行着。快风拍打着舱布,可见行速如飞,但母子俩此时哪里还有“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心情,只觉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神女峰,径三峡之峥嵘,蹑五屼之蹇滻,高峻挺拔,朝迎早霞,久送晚霞,峰顶石柱似少女般亭亭玉立。河岸传来阵阵猿啼,凄楚高环,艄公亦支橹唱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此河段有“九曲回肠”之称,吴秀兰双手合什,祈求瑶姬仙女保佑能平安渡难。

已过未时,眼见江陵城这个通都大邑訏巍在眼,江陵又叫荆州,西接巫、巴,有云梦泽,春秋时为楚国之都,西汉时为全国十大商业中心之一,相传为三国关羽所筑。

端平三年十月,蒙古军因占得襄阳之利而南侵江陵,守将李复光战死,形势万分危急,幸得宋军大将孟珙率军救援,连劫蒙古军二十四寨,夺回被掳掠的人民二万余,威镇华厦,江陵方得保全。

吴秀兰付了最后的二十文钱,俩人离了小舟,心中却一点也不踏实。大府名城自不一般,但见门楼高耸,垛堞齐排,护城水流,高山峥嵘。母亲在城门前迟疑了片刻,这一点,云飞是能理解的。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何况母亲又是反从叛德之女。现如今,十层梯子上了九层,也莫谈回头了。

俩人强打精神,踏着一条大甬路,丝毫不理会街上的繁华与兴衰。吴秀兰此时的心中只记得寻找城东的原家,云飞也只记得紧随着母亲。终于,斗大的“吴府”金字牌匾近在眼前,但见那红墙深院宽千丈,琉璃玉瓦高三人,显然当年的富贵还保留至今。

门前蹲着两尊石狮,三间獠头丹门,中门大敞。吴秀兰毫不犹豫地踹步入内,正与慌张而出的管家程良军撞个满怀。那管家年纪六旬,星眼阔亮,斑发齐束,倒也挺健朗。程管家正欲道嗔,抬眼却见竟是久离家门的大小姐回来了,惊喜得嘴角微颤,一时怔住,不知从何说起。

吴秀兰亲声问道:“家里都还好吧?”程管家切切应了一声,见大小姐已有了孩子,而面容又是那么憔悴,一定是家中有变故,无依无靠,只好回到娘家。他又转忧道:“老爷对小姐的事很是气恼……”吴秀兰将云飞带上前,道:“这是我儿云飞。”程管家轻抚着云飞的头发,叹道:“不知老爷见了你们会怎样?”吴秀兰道:“我这次回来,是向爹赔不是的,过了这些年,爹也许能原谅我吧。”话音刚落,突然急促地咳了几声。程管家见状惊道:“大小姐!你──”吴秀兰舒缓片刻,摇摇头,道:“唉,没办法,一路上霜露太重,受了些风寒。”云飞也有心地替娘轻轻捶着背。满地的下家婆子大半与吴秀兰熟识,都拢过来“大小姐长、大小姐短”地嘈叫。吴秀兰也把这些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

程管家不住地叹气,欲带吴秀兰与云飞去见老爷,不知从何处钻出一女子,尖声尖气地嚷道:“哎哟,我当是谁呀?这不是当年与痴心汉私奔的吴家大小姐吗!噢,我说错了,吴家已经没有这号大小姐啦咧!嗬嗬嗬!”

云飞放眼望去时,见那女子披着绽毛貂皮夹绒袄,内穿绕缕银鼠花绿缎褂,下身彤紬杂七彩万葩裳,两飘双凤窜头碧佩,髻绾紫翠朱兰钗,额勒眉心玺印连珠套,项带赤金璎珞圈,腰系五色蝴蝶鸾绦。一双丹凤眼,翘眉挤目,身材丰腴,浓抹艳涂,丰仪雅韵地摇摆过来。此女便是吴百春的大公子吴彦之妻汪艳平。

程管家这时脸色显得有些鄙窘,低声对吴秀兰叮嘱:“大小姐,你千万别和她争气,她可是出了名的泼妇,将她激火了,可没好日子过!”吴秀兰摇头苦笑道:“她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当年硬要跟我争一把手镯子,闹成什么样子,至今还依稀记得。”程管家默叹道:“大小姐知道就好。”云飞自从听了汪艳平刚才那刺耳的几句话,对其便厌恶非常。

汪艳平婆娑扭了过来,宝钿宝玦,铮铮恐碎,道:“真是脸皮厚啊!泼出门的水还想再进门,真是作得春秋好梦呢!”程管家不敢作声,汪艳平得势又道:“哎!要求生活计,也难消脸皮羞哇!”吴秀兰陪着笑道:“艳平~”汪艳平呸了一声,道:“谁是你的艳平?你这个扫帚星!定是克死老公没去处,带着野种到处寻方便!”吴秀兰心中难受,无语相还。

只见汪艳平冷哼一声,指着吴秀兰的鼻尖,道:“唉呦呦,你可真会孟母三迁啊,专挑好地方去哩!”蹁蹁摇到云飞面前,双手掐住云飞的脸,道:“想过好日子,是吧?”云飞用力将她的臭手推开,看也不看她一眼。汪艳平怎能忍受“野种”的无理,啐道:“好你个野小子,敢跟老娘比狠!”正欲就手扇云飞两嘴巴。吴秀兰敢紧说圆话,云飞拉着母亲的手,愤然道:“娘,咱们离开这里!”汪艳平拍手大笑道:“好,走了最好!没你们在,这个家可清静哩,免得惹了满屋子腥骚。”吴秀兰蹙眉向云飞摇首,示意不要赌一时之气。

程管家呆了半天,道:“嗯……这个……大小姐啊!咱们还是快去见老爷吧!”吴秀兰正求之不得赶紧离开汪艳平,赶忙应道:“飞儿,咱们去见外公。”云飞只好忍住气,随着母亲朝府内走去。这时,有一管事拿着贴子跑过来请汪艳平批,她拿过牌子细瞧片刻,得了回押相符,叽咐几句,又紧跟了上来。

几人走过门场,穿过抄手游廊,向书房行去。吴秀兰浏览着家里的陈设,与当年相比,也没多大改变,童年的幼事又徐徐浮现眼前。汪艳平见状,尖声叫道:“东张西望什么,想晚上作贼呀!”且不说吴秀兰与云飞心中如何,程管家都听着难受,沉声道:“姑奶奶,你少说两句吧!”汪艳平哼了一声,却也罢了话。

转过一幅白鹭汀州瀚海屏,总算安稳行到老爷的书房前,程管家叩门请入,汪艳平急步上前,第一个冲进书房,脚根还没站稳便嚷道:“爹呀!见了那个人您老人家可千万不能生气呀!一定要保重好身体才是呀!”

一位六十上下,穿一件铜钱花纹紫金衣的老爷,尊坐在楠木交椅上开章阅书,也许是操劳过度,生得面黄体瘦,此人正是吴秀兰之父吴百春。只见吴百春垂下书卷,心中纳闷,不知汪艳平所指何人。但见程管家小心地将吴秀兰与云飞引进门前,吴百春骤然与十几年不见的女儿相逢,反射性地立起身子。说时迟、那时快,汪艳平猛一甩袖,赶忙叫道:“爹呀!她虽然不孝,却已经不是咱们吴家的人了,咱也不必对她劳气伤身的!”

父女间的怨恨怎能记得如此深远,吴百春见了女儿,本是又惊又喜,看她还带回一个小孙子,更是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本欲向女儿叙话,问问这十几年是怎么过的,更想亲手抱抱云飞。可汪艳平这么一搅和,却无法启齿了,只好缓缓坐下身子,发威道:“老程,谁要你带她来的!”程管家叹道:“老爷,都过了这些年,小姐的事就作休罢!如今小姐之夫被仇人杀害,你总不忍心她们母子俩流浪飘蓬,如今世上这么乱……”没待他说完,汪艳平打岔道:“咱爹早就对天蒙誓,不要这种死脸女儿!你把咱爹看成是什么人了,咱爹是那种出尔反尔之人吗?”一句话搞得程管家灰头士脸,叫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吴百春厉声喝道:“不要吵了!你带他俩走!吴家没这种女儿!”

吴秀兰见爹果然不念旧情,心中阨塞,但为了生活,还是不得不舍颜央求:“爹,我知道当初不该不辞而别,不过,孩子他爹也算得上一位侠士,得董大人提拔,治理临安,号为镇南虎,只是、只是十四年前被仇人杀害,撇下我们而去!”说到悲凉处,强忍住欲淌的泪水,道:“我们母子俩落荡江湖,受尽了屈辱……”她染了肺病,加上说话神情急促,一口气没接上,重咳起来。吴百春看到女儿染疾受苦,多少也有些心酸。

汪艳平甩着红巾,似妖蝶迷眼,摇唇鼓舌道:“装可怜!以为扮着痨病就能打动爹的心,谁都知道你为了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吴百春被灌此语,本来“仁慈”的心也“坚硬”起来。

正巧吴百春的小女儿吴湘与大公子吴彦接到消息急时赶到,但见吴湘约有三十上下佳龄,也真是个国色天香的女人,与吴秀兰当年相比,毫不逊色。相公田旋在外跑货,甚是繁忙,极少归家。吴湘的性格却是遇弱不强,遇强不弱,在这诺大的吴府中,也只有她偶尔与汪艳平争驰,其他人对汪艳平皆敬而远之;汪艳平最恨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吴彦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五短身材,对汪艳平唯言是听,他的生意总是老婆替其周旋迎待。江陵地势伏越,四通八达,南方产的犀兕革、象齿、翡翠、楠、梓等珍贵物品,不时都通其北运,因此商贾巨多。凡经她手,定被盘活。亏得汪艳平生性好强,与外人作起生意必然稳赚,在家中月钱也放得稀,这几年为吴家所捞何下万万。

此时吴湘、吴彦与吴秀兰相见,自是双眼泪汪汪。吴湘更是跟姐姐抱哭一团,吴百春的态度也随之缓和下来。汪艳平叉腰走到吴彦面前,就像一只天热而叉翅的母鸡,训道:“你来作甚么!”吴彦对老婆可是一筹莫展,呆在原地不敢作声,只是不住地看着吴秀兰,人隔多年未会颜,自然是看不够的。

吴湘与姐姐沉沁了一会儿,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对汪艳平则视有如无,又端祥着云飞,见其面庞清秀,欢喜道:“你叫飞儿,是吧!”云飞觉得这位小姨亲切和霭,含蓄地应了一声。吴湘摸着云飞,“嗯”了一声,道:“姐姐,你回来太好了!别与那疯婆子争,到我屋里坐坐,这些年你怎么过的,都告诉妹子,以后哪里都别去了,就在这里栖身。”汪艳平闻得“疯婆子”三字,气得猛一跺脚,扭嗫地望着吴百春。众人也都把视线聚到吴百春的身上,看他究竟如何决断。

吴百春可是依违两难,如坐针毡,他也想收回原话,让女儿归家,可是汪艳平那边又逼得甚紧。左思右想,身为一家之主,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看来还是自己的脸面重要,蹭起了身子,作出浮云薄态来,道:“我们吴家没有这样的女儿。”此话脱口如矢,直直戳中了众人的肺腑,吴彦和程管家各自兴叹了一声,汪艳平真是欢天喜地,悠然自得。吴秀兰怔得呆若木鸡,云飞则早已对外公死了心,不屑一顾。

吴湘大怒,冲着汪艳平鼓目叱道:“你不就是巴望着家产吗?少了姐姐,你便可多赚几分,你的心也太黑了!”汪艳平脸上霎时支持不住,亏得她久战杀场,急忙攧唇簸嘴:“喂喂喂,我可从未想到分家产上面哩!都是一家人,住得好好的,分个什么家产?不过,哼哼,有些人却首先想到分家产上面去了!”吴湘一怔,张口辩不出话来。汪艳平道:“说句不好听的话,爹还这么健朗,你安得什么心哪!”吴湘火烧脸上,道:“你嘴里积点德好不好,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吴百春见下面争得越来越离谱了,拍桌喝道:“都给我住嘴!叫他们走!”纵是到此地步,吴秀兰还是不能死心,如果走,能走到哪儿去呢?眼见云飞转身便走,她死死扯住云飞,几步上前,缓缓跪倒在地,道:“飞儿,你也跪下。”云飞悲愤难抑道:“娘,您不是教导孩儿,男儿膝下有黄金么?”吴秀兰竟无言以对,使劲将儿子按下,泪雨如线滚下,苦苦央求道:“爹,你就认了女儿吧,女儿知道错了!从今往后,爹教女儿怎么做,女儿就怎么做,再不敢抗拒了!”云飞想到自己竟然要跪在这种不念亲情的人面前,感到无比羞耻。只见汪艳平双手叉着胸前,扬眉翘嘴道:“别痴人说梦喽,爹才懒得要你们这两个没廉耻的呢!”

吴湘也跪下哭道:“爹,女儿求你了!”程管家也要下跪,吴百春心里不忍,道:“老程,你也……”程管家依然伏倒在地,老气吁喘道:“我跟了老爷几十年,从没求过老爷一件事,也知道老爷的难处,就算老爷不认小姐,就让她住在这里吧。当她是丫鬟也好、仆人也好,只求老爷不要赶她走就好!飞儿也是你的亲孙子,千里迢迢赶来相聚,就这么赶他出门,老爷难道一点也不心疼么……”吴百春心中犹如刀割,如果收留了这个不孝女,吴家的声誉就扫地了!

吴彦也开口央求:“爹……”汪艳平凶恶的眼神马上横扫过来,吴彦到此关头,也没什么好怕的了,道:“爹,就让妹妹留下来吧!”见丈夫胆敢违背她,汪艳平气得乱叫:“好哇,你这个烂心烂肺的狗东西!枉费我一番真心真意、死心塌地地对你呀!”边叫边盘腿坐在地上像疯了一般拍打着地面,吴彦垂下头,不理会她。

眼前众人长跪不起,吴百春踌躇一番,平缓地说道:“早先我已说过,我吴家少了这个女儿也罢,你们再怎么长跪也是没用的,让他们走罢。”说罢拄着邛竹杖,向深院走去。此话只是轻轻地从他嘴中吐出,但在众人的耳中却如雷轰鸣。

吴百春的背影一晃即失,没有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得清,除了汪艳平,所有的人都悒郁窄忿。众人明白老爷下的决心是没有人能更改的,只好怏怏起身,汪艳平见事已解决,便强扯上吴彦悠打悠打地回房去了。吴彦依依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地随之,只是不停地回过头远视着妹妹。吴秀兰脸上没有丝毫神色,只是撑起久跪的身子,拉着云飞,一步步地走出房门,众人接步相送。

吴府门宅前,那棵老桑树上的鸟窝内,尸鸠正将食物分给他的七个宝贝,小雏吱吱欣欣地叫个不停。睹物思人,触景伤情,姐妹俩第二次哭抱在一团。不同的是,第一次是高兴得流泪,而未来得及欢融片刻,却又只能伤别。云飞很坚强,只是牵着娘的衣袖,望着黑雾层层的云际出神。

吴府内,汪艳平对丈夫叫道:“我为这个家操尽了心,早起贪黑的忙。你却好,竟护着‘外人’!我那么做是为了什么,都不是为了咱们的孩子能过好日子!”吴彦不敢作声,两个儿子吴非与吴难也乖乖地躲在屏风后不敢出气,汪艳平望了孩子一声,横眉竖眼,手巾乱扬,蟹步训道:“如今这年头,便要多捞钱,捞得越多越好,死脑筋你懂什么!今日姑息你一次,下次你要是再敢!看我怎么收拾你!”吴彦的心在闷哭,妻子的厉斥一句都没听进耳里。

汪艳平接着骂上骂下,骂得口水都干了,见丈夫双目呆呆,也不还两句,指着丈夫的脑门子骂道:“你就是这么一个孬种!”气凶凶地甩着手巾,跨着大步回内房去了。吴彦惦记着妹妹,见老婆已去,赶忙取了一包银两,急急追出门。经过门场时,见爹正在厅前遥望着前厅正门,眯着双眼,眈眈得出神。吴彦止住步,不敢向前,吴百春瞧见吴彦手中抱着一包物品,脸上还留着苦涩,心中便有了数,挥手叹道:“去罢!”吴彦大喜,道了一声喏,疾步追了上来。

门外,吴湘摸出一张关子双手交于吴秀兰,道:“姐姐,这是小妹的心意,今后也不知能不能再相见!”吴秀兰不好推辞,含泪接了。程管家也摸出一张关子塞于吴秀兰的手里,道:“大小姐啊!嗳,我看你还是住在江陵为好,彼此也有个照应。”吴湘大喜道:“对啊!姐姐,就住在这里,我来替你们安顿!等哪一天爹回心转意了,再搬到家里来和我们一起住!”

云飞扯了一下母亲的衣袖,吴秀兰明白儿子的意思,摇首道:“算了,我不想在他眼皮底下生活。”吴湘劝道:“姐姐,其实爹的心并不硬,这十几年,他将你原来的闺房紧锁,不许任何人进去碰你的东西。有时,我见爹一个人在你房中站着,看着你曾经用过的物品出神。爹的心我很明白,只是汪艳平那个……”提到她便有气,不由得切齿起来。

吴秀兰依然摇头,这时吴彦喘着粗气跑了过来,道:“太好了……可让大哥赶上了……嗳!都是大哥不好,娶了这样一个老婆!”吴秀兰见哥哥捶胸绞恨,心中过意不去,向兄妹道:“大哥,小妹,我能与你们团聚一天,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爹的心理,我也明白……”吴彦长叹一声,将一包银两交于吴秀兰,云飞见包袱好沉,便替娘接了。

吴彦切问道:“妹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吴秀兰苦笑道:“天下之大,难道还无我容身之处吗?”吴湘泣道:“姐姐,不知你这一走,何时才能再相见?”吴秀兰抱住吴湘,拍拍她的背脊,道:“放心吧,我会常给你们寄书笺的。”吴湘痴迷地望着姐姐,道:“一定要给我们寄啊!”

这时,邻里乡亲见吴府的大门口这么热闹,都围过来观之,还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吴秀兰松开妹妹,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动身了,你们就不用送了。”兄妹只好依依不舍地挥泪告别。吴秀兰带着云飞,在邻里乡亲鄙视的目光下傲然行步,薄曛的夕阳在吴秀兰的眼前划过一道白剑,她也不在意。正是触来莫与知,事过心头凉。

云飞此时此刻一点儿也不沮丧,反而感到特别遐意,假若吴百春答应他们留下,云飞倒会不自然,这时思量着如何发奋图强,令母亲过上好日子。正是:

无名草木年年发,不信男儿一世穷。

母亲的思想却与儿子截然不同,她无时不刻都在谋着生计,一日三餐的温饱,一身一宿的栖处,都是每天必须面对的。云飞便是她一直坚强下来的支柱,也许是命运过于弄人,频繁的磨难已把她铸造成一架永远不知道辛苦的机器。她暗暗立下誓言:“我就是打碎骨头熬焦了,也要把飞儿抚养成人!”

他们漫无目的地行着,作伴的只有永恒的日月星辰,变幻的风鸟木花。云在空中流浪,当一轮残月至江心升起时,万簌都是那样的寂静,可他们还在为“家”而飘泊着,眼前尽是荆棘泥涂,风还是那样的凄冷。不知为何,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他们,越行地势越高,待转过几道小弯,眼前倏地为之一亮,只见一枝老柏临风而屹。

老柏的枝柯宛如青铜,根似丕石紧扎。霜皮溜雨足可四十人围抱,黛色参天,高三十尺,万叶星星洒洒,在风中唱着“沙沙”的音律,斑龙枝干千古不倒,窈窕丹青难描其神。云飞走过去仰面而望,树叶抖擞相迎,倒似向他倾诉着什么,倏然间,从柏干上宛如截空传来一道电磁,将云飞紧紧牵住,他惊愕得无法动弹,与这株老柏竟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是那么的亲切。

细观时,柏后隐着一方古祠,上写“孔明庙”三大金字。吴秀兰只愁没处休憩,惊喜道:“真想不到,今晚我们竟然会在诸葛武侯的神庙里小憩。”云飞见到古柏树,忧闷的心情也畅然起来,忖道:“刘玄德与孔明,君臣二人有功德在民,人民不加剪伐,故柏树才长得这般高大。但树高招风,经常为烈风所撼,却不为烈风所拔,恰似有神灵呵护。诸葛神侯的胸襟便似这古柏一般,威严正直。”又念起君臣有德天不佑,兴叹道:“现如今,古祠高树两茫然。”

庙内香灯不灭,诸葛神侯的铜像毫无圬垢,看来香头掌管得颇为殷勤。两壁厉劂诗圣的真书:“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殄军务劳。”

字体端庄雄伟,气势开张;诗意沉郁顿挫,吊古遐今。云飞尚浸在豪词壮语中,母亲却早已在神像前长跪,捻香求福,许愿保护,神情虔诚忠恳。云飞的心里有丝奇异的感觉,真怪,身处武侯庙,倒真象有神灵庇佑一般,心胸不但舒坦,身子也变得禁风了。母子俩不敢卧睡,只是在神像前靠着徒壁坐憩了一晚,时而悠悠拂来安谧的晚风,暖香馥郁。

红日刚刚浮起,吴秀兰便千谢万祷,带着云飞离开了孔明庙。昨晚没有盗汗,足令吴秀兰愕然,此时吞了吞声,只觉喉中清凉通敞,惊喜得说道:“我的喘嗽也利索些了,看来这是个好兆头!”云飞喜道:“真的么?娘的病能痊愈就太好了!”

放眼骋望,一脉平阳之地,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草木葱茏的甬路旁立着一块大石牌,刻有“邝家庄”三字。前方闹声聒聒,一大群妇女围住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争先恐后地嚷道:“林管家,我什么都会干呀!”吴秀兰颇为好奇,牵着云飞走近瞧瞧。俩人虽然久经风霜,仍旧风姿不减,宛如石中翡翠夺人眼目。那林管家眼睛为之一亮,指着母子俩道:“嗯,你们也算进来罢。”旁人都禁不住唉声叹气,向他们投以白眼,“哼!最后两名了,我们求了许久都没结果,她们一来便选中了!”吴秀兰不明白,问道:“选中什么?”但没人回答她,只有人背地骂:“林简,你不得好死!”

林管家望着吴秀兰和云飞,问道:“你们的名字?”吴秀兰心想别人都这样拼命央求,定是好事,便据实答了。林管家点了点头,又报了八个名字,高声道:“你们十个人跟我来吧!”另外八个人都是妇女,是那般的欣喜若狂。吴秀兰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林管家,我们去哪儿?”

林管家听得诧异,反诘道:“你们不知道上哪儿去吗?”吴秀兰一点头,旁边的妇女岔嘴答道:“这次林管家受邝家庄庄主之命,到庄外挑选十位乡亲去做家仆。你们真是好福气呀,刚来就被选上了!到邝家庄做事,包吃包住,每月还给一两纹银,别人想都想不到哩!”

吴秀兰暗喜道:“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是要多谢诸葛神侯的英灵保佑,我们母子才能有此大幸!”忙向天空作祷,云飞的右眼不知为何,频频跳动,不过也没在意。十人跟着林管家,不一会儿便行至庄主的大宅前,虽说没什么气魄,只是一般的矮墙黑瓦,但宽大无垠,有一种胸襟开旷之感。云飞兴叹道:“我从未见过哪家的府宅占地竟有这么宽广的!”

林管家回头一瞥云飞,嘿嘿笑道:“小子,你没见过的事还多着哩!到了我这里,可得放乖灵些!”云飞喏了一声,走进门还是依样一个大操场,接着便是大厅,林管家给他们十人各分得一些差事,吴秀兰帮人洗衣,云飞则做些杂工。

一进门就得做事,云飞劈完一捆柴,便四处逛一逛,刚来到此嘛,多少有些好奇。邝家庄真的好大,云云层层的,恐怕有几百间房舍,却有好多大房子不知为何,皆用巨锁锁门。随意走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孩童的读书声,云飞沿着读书声走过去,原来泮池后面有一间私塾。云飞不敢正望,悄然潜进窗前偷偷探出头。私塾内共有十几名学生,与自己年纪相当,大多数学生都在认真背诵三字经,其中却有几个调皮的一乘业师不注意时便做小动作。

那业师大抵是个昏昏眼,毫无发觉,手中的铁尺也不知是不是作摆饰的。他来回走动着,待学生们背完,便发话道:“嗯,考试时间到了。今日考试的题目是以‘读书’为题,作一首五言绝句,半个时辰后交诗。”一学生默念道:“唉!终于考试了,作诗作诗,叫我去死!”这学生一脸顽皮,衣着华丽,头戴一顶小绒弁,只是一个劲地舔笔转墨。还有几个顽皮的学生拿了笔杆子在纸上草草涂鸦,真希望业师在这时候中风晕倒或心脏休克就好。

眼见别人都将作完,戴小绒弁的学生急如焚心,斜着眼瞄了瞄业师。哈哈!他正在盯查着第一排学生的考卷。此时不作弊,更待何时,赶忙向前面的同党小声说道:“卢刚,作完了没?”那个叫卢刚已经写完,也不瞄瞄业师正干嘛,便飞快地将试卷与后面的交换,真是白纸换黑字,只是机不逢时,正巧被业师瞧个正着!为什么单单瞧见小绒弁呢?原来他是个经常翘课的,业师对他格外照顾一些。

且看业师扳起了脸,走过来二话没说,抽出两人的手,分别在他们手心里留下了铁尺火辣辣的记号,拿起“证据”念道:“春眠睡个饱,处处听说教;夜来迫读声,铁尺知多少。”业师观后真是哭笑不得,朝卢刚训道:“就你这种水平,也配给别人抄?给我滚出去!”卢刚哪敢还待在这里,屁股一擦,便如坐风似的颠了,私塾内鸦雀无声,学生们都在观赏着这一出丑戏。

业师指着戴小绒弁的学生道:“邝盛彪,你看看你,身为少庄主,真是丢尽你爹的脸了!”邝盛彪哭丧着脸,哀求道:“先生,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呀!”业师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随手在邝盛彪的卷子上批写了一个“差”字,续喝道:“下课后,你把这个带回去给庄主看,等会子我再好好跟庄主谈谈。”邝盛彪傻着大眼,拿着卷子想不去也不成了。

云飞心想他不好好用功,当然落得这个下场,不禁哧哧地笑出声来。先生闻见,厉声喝道:“谁在外面偷笑?”云飞慌忙捂住嘴巴,忖道:“这可怎么办呀!干活的时候偷听人家读书,被庄主知道那还了得!”业师又叫道:“到底是谁,给我出来!”云飞只好老老实实地走进门,低头诉道:“先生,其实我也不是有意要偷听的,只是一时好奇。”

学生们都朝云飞投去疑惑的目光,在课堂上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那么新鲜,只因上课实在是太枯燥无味了,只有邝盛彪埋着脑袋思索回去怎么交差。先生打量一下云飞,虽服装简朴,但气宇轩昂,心中也多少有些好感,问道:“你是邝家庄的人吗?”云飞答道:“是,我今日刚到这里做工。”先生又问道:“你会写字么?”云飞道:“我粗知文墨。”先生拂着须,道:“这样吧,你如能即兴作一首我刚才出的题目,你的事,我便不告诉庄主;如果吟不出来诗,就莫怪我无情了。”

云飞此时也没个挑选余地了,静望当空,缓缓吟道:“投书浓暖窗,破卷飞龙翔。心宽宏志远,身卑泪盈眶。”先生心中为之一震,良久长叹道:“此诗乃穷苦人家孩子的真实写照!唉,词句虽算不上精丽,似平口道来,倒有一种朴实之美。”他通了姓名,原来这位先生姓“霍”,霍先生正待多问些话,云飞想起庄中事务冗繁,也不能在此久留了,便向先生长揖而去。

霍先生道:“多少孩子想书读而读不了,你们的爹娘老子出钱供你们读书,你们却一个个身在福中不知福。”摇了摇头,开始评卷,对于学生来说,就像在唱催眠曲。学堂里的景色倒饶有趣味,有些学生的鼻子里鼓着白色的泡泡,或用笔撑着下巴,或昏乜着眼睛,或撑开书遮住睡觉。霍先生把试卷讲完,便轻轻说了一声“下课”。可别小瞧这一个词,在学生们的脑中真是如雷轰鸣,一霎间都从梦中惊醒,清桌子的清桌子,拿包的拿包。除了邝盛彪一人面色土灰,其他的都像刚从监狱中放出来一样,冲出门时,差点把业师撞摔跤,业师摇晃着训道:“这些不长进的!”

且说邝盛彪拿着一张带“差”的试卷,硬着头皮去见爹,一顿棍子肯定是少不了的。他边走边想着如何向爹说,不知不觉已到了鬼门关,惴惴不安地叩门而入,爹不巧也在看书,那邝庄主体魄刚健,眉宇中竟隐隐含着大将风度。邝盛彪刚定住脚根便一脸笑,唱道:“恭喜爹!贺喜爹!”邝贵世放下书卷,问道:“孩儿,有什么可恭喜的?对了,你这几日功业进益如何?”

邝盛彪欢笑道:“爹,孩儿正为此事来道喜哩!您不是答应过孩儿,这次考试如果孩儿得了一个‘甲’,便奖赏孩儿十两纹银吗!”邝贵世闻言扔了书卷,大喜道:“你得了一个‘甲’!”邝盛彪笑道:“所以说,我就要恭喜爹用不着为孩儿破费那十两纹银了!哈哈哈哈!”邝贵世倏地心中一凉,拉长脸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邝盛彪只好将试卷拿出。

“你这个臭小子,这么不争气!”邝贵世拿起一根短棍就往儿子屁股上棰。“啊,痛啊!孩儿知错了!”

古语道:人不劝不善,钟不打不鸣。

邝盛彪挨了一顿好打,自然是跑到娘亲那里诉悲,然后娘亲自然就会替他出头,晚上自然就“热闹”了一番。

次日──

邝家庄内,一群少年在一操场上玩耍,其中一男孩穿着黄金贵绸,象是孩子王,他尖声傲语地指挥着其他小孩。这时,从旁边柴房门内走出一少年,手里抱着一捆干柴。那孩子王向身旁的伙伴仉新竹问道:“他可是昨天偷听我们上课的小子?”仉新竹答道:“哦!是啊,他叫云飞。”

这孩子王便是昨夜不眠的邝少爷,今天却未戴小绒弁,他用下巴颏把粗衣少年一指,叫道:“云飞,过来陪我玩!”云飞望了一下手中干柴,回道:“邝少爷,我还要干活。”说完便走,邝少爷大拇指往嘴巴上一顶,道:“敢不听话?站住!”急冲冲地跑到云飞身前,挥手将他手里的干柴打落,翘起嘴道:“我叫你陪,你就得陪,快给我当马骑!”

云飞却丝毫也不理会他,弯下身子一根根拾起干柴。邝少爷大怒道:“狗东西!你是存心吃老子的软饭了,今日定要好好整治你!”心道:“不给你个下马威,怎知道本少爷的厉害!”撇手一招,道:“小子们,给我打!”那些小奴才们平日对邝少爷前倨后恭,这时哪敢不上,便恶狠狠地一群将云飞围住。

云飞自忖为什么每到一处都不能过得安稳?如得罪少爷而被赶出门,岂不又连累了母亲。此时唯有紧闭双目,任他们欺凌。

“住手!”天空里突然传来一声黄莺似的嗓音,那些小奴才和邝少爷都不约而同地朝那嗓音发出地望去,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女孩飘然走来,身穿五彩云丝裙,玉面朱唇,鬈发过腰,年纪虽小,却娇气可人。她月眉一挑,道:“邝盛彪,你怎么又欺负人。”邝盛彪道:“这小子不听我话,定是要讨打!好妹子,你又何必理会!”这“好妹子”乃是蒙古重臣伯颜的女儿,汉语名字为邝玉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