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

第十一回 娄锟施计瞒大道 曲路萧凛无人气

今年慧星七杀,辰为天罗,戌为地网,太乙不临,主克陷淹之疾,牢狱之灾。江南十三省霪雨六十余日,涔涔成涝,朝廷令出太仓米万石,贱粜以济贫民。贪吏舞弊,奸商居奇,皇恩空叫得响亮。

湖广安抚使名为朱穆,一路上遇饥者赈之,死者则葬之,不象以往的安抚使,吃、住、拿一条龙。听说他要来,有几个大发国难财的知县挂印逃跑,娄锟自有应付之方,只管安座钓鱼台,毫无惧色。

且看娄锟召集全县男女到一打谷场上听谕,查户藉时,发现几家有妻未到。师爷问邬家:“你的妻子为何不到?”答道:“我妻无全衣遮体,不敢外出。”“哦,那你回去后,将今天县老爷的话说于她听。”“大人放心,小人知道了。”

师爷将民情告知娄锟,娄锟即刻高声道:“无衣遮体者可先到本县借取衣物,用后归还。每户领粮一斗,用后归还官仓。”娄锟先要乡民们背一下应付安抚使的话,谁不照着说,就试试看。

次日,娄锟在查郥冈插旗摆酒迎接安抚使,飘飘然红火如荼,旗下聚有百人,乡绅和贫苦百姓成一九比例。只见两个旗牌官高乘骏马名骓,百名官军浑身披挂,手握戒刀在前开路,一顶八夫所扛的四尺俄而大轿咿呀而来,后面拖车数百,轱辘滚尘,满载救灾物品。

前几个知县太令朱穆失望,他不慌见娄锟,先随便找一路人询问奉节县的境况,路人照娄锟吩咐地背诵:“此地夷汉杂居,土俗彪悍,最为难治。娄大人继任之后,摘伏发隐,不畏豪横,治得奸逆敛迹,犬贼潜踪,百姓悦服。”安抚使又问百姓生活如何,路人答道:“本县百姓无半分勒措之感,犹沐甘霖之下,直治得朝朝琼树,家家朱户。”安抚使听得娄锟竟有这等功德,的确教人难以置信,心中急切想了解实情,便催促肩夫快行。

安抚使将帘掀出一个小缺口,一箭之外望见头戴乌纱的七品知县,他本就渺小,远望就更显得渺小了。肩夫脚力加快,俄顷已至,左右揭帘,一位五旬上下的官员起身下轿,身着獠兽罗襕、脚踏云履、腰围水光白玉带,面含威慈。此时,官行躬礼,民行拜礼,一齐参见。安抚使见娄锟相貌不堪,能耐倒不小,随聊几句,听得尽是些饾钉话;又饮了接风酒,安抚使一刻也等不及,拉着娄锟就要他尽主仪,带自己去察看农家风情。

安抚使隔家询察,大家都说生活安逸,秀才答道:“我们的县老爷爱民如子,此地五谷丰登,路不拾遗。似我等文学之士,每日晨间赏花沐景,吟诗作赋;午时乡友弈棋,高谈古今;傍晚浏望红霞,与妻悄诉情语;晚暝对月饮酒,调琴阑歌,雅趣盎然。”农民答道:“官不压民,主不欺身;三餐饱,冬衣暖;子孝妻德,安乐太平。”

有些农民在背诵时,由于记忆力不太好,以至于有些问语一时想不起来,便用自己的话补上,不过大意未变。安抚使问了几家,都说日子好过,忧心甚慰。虽说“朝朝琼树、家家朱户”言过其实,但百姓如此赞誉,可见对知县的拥护安戴甚高。农有余粟,女有余布,也是亲眼所见,更无置疑之处。娄锟随机把自己的生活表个态:“国课早完即囊囊无余,自得至乐。”安抚使又问治安如何,娄锟说:“黔首安宁,邻里相敬。”安抚使一拍娄锟,笑道:“看来我押的钱粮都白带来了!”娄锟唯唯。安抚使二拍娄锟,大笑道:“放心吧,钱粮绝不会少了你县,若叫乡民见了,反埋怨我偏心呢。你的功劳也不可白没,他日本官定要将你治民安郡的事迹表呈皇上!”娄锟又唯唯。

安抚使在娄锟处心安排的驿所下榻,虽谈不上绮栊之屋,几间瓦房也打扫得颇为整洁;炊饮虽谈不上靡丽,几盘肉蔬也做得颇为精致,显出本县不铺张浪费之风,安抚使很满意。

钱粮已运到衙门里,娄锟画了回符,点数入库,瞧他乐的,仿佛这些钱粮都是他的一样。回到府内,望娄樗笑道:“本县涝灾,久日不退,朝廷体恤民情,批廪千石、银二百两,以飨百姓。”娄樗懒懒说道:“朝廷发钱粮济民,与我们有何干系?”娄锟摆手说道:“你真是个门外汉,公府之钱粮嘛,匀一匀是每县之长的职责,本县当然是推辞不得的了!”

娄樗道:“这粮食都是有数可查的,怎么扣下呢?”娄锟笑道:“那还不简单,就说老鼠猖獗,每日都要被它们偷吃掉几斗,积年累月不就都积到家里来了。”娄樗听得大笑道:“伯父神见!那,银子又怎么扣下呢?”娄锟口沫横飞道:“兴个什么水利,作个什么工程,只要吹得大做得小,还怕不飞到家里来么!”娄樗心中顿时雪亮,大囤满、小囤流,这么简单的招法,自己为什么就想不到?娄锟悠然自得道:“钱从勤处来,贪也要会贪嘛。”

百日之间,娄锟贪了粮草五百石,发下二百石,余下备用,银子也贪了一百两。娄锟抚摸着银子,迷醉地说道:“白花花的银子啊!你为何看起来这么的可爱,石头与你一般颜色,为何它看起来就是没你舒服呢?”这些都是后话。

这日清晨,安抚使被娄锟蒙惑,正在草拟奏章,表其功业。突然听得门外喧嚷不断,他无心构思,搁笔在案,唤过小僮问道:“外面是何人如此吵闹?”小僮去后回道:“是一名百姓跪呈状纸,口口声声喊冤。”安抚使心道:“娄锟治县有紊,怎会有人喊冤,难不成是个刁民不服讼判?”便叫带那人进来。

须臾人到,正是邹非,打妻儿入狱后,他每日无心从事,懒瘫在家,恨悔自身,听说这次南巡的安抚使是个有名的清官,便听了街坊郝大婶的话,连夜请人写了一张状纸,今早便来呈冤。写状纸的秀才格外向邹非吩咐,事情如败露,切莫提是他代写的。

一见到清官,邹非便泪如泉涌,双膝绵软,把状纸高举在顶,安抚使一接过,邹非便纳头大拜。安抚使命人将其搀起,道:“你莫如此,如真有冤情,本官自会禀公处理。”命小僮看了座,安抚使仔细读罢,眉峰愈锁愈紧,“啪”的一声,把状纸往案上一拍,喝令带一乡民进来盘察。那乡民起先还在诵扬知县,安抚使逼道:“你若不说实话,他日经本官查出真相,你便是其党羽,难逃国法!”

宁可得罪官小的,也不能得罪官大的,这个道理谁都明白,这乡民哪经得起吓唬,磕头顿如和尚打木鱼,一句一句把娄锟的吩咐如实招得殆尽。安抚使听得拳头在桌上一捶,喝道:“岂有此理!贼官安得嚣张到此境地!”将那篇奏章撕得稀烂。

事不宜迟,先点左旗牌官安堋提吴秀兰母子出狱,再点右旗牌官水芮带卒把秦世顺与奚绍启抓来问供,两边领命而去。邹非感激不胜,口口声声再生父母,安抚使道:“为官者当从民愿,剔奸恶,扬正义,何懿之有!”

这时,班房掌刑狱的典史祁善也来探望,将娄锟的处事为人数落一遍,安抚使道:“娄锟之事确令我气堵,但娄锟也是个朝廷命官,若要此刻办他的案子,恐怕朝廷怪我武断;料其不过星般大的芝麻官,难道敢动到我头上来不成,不如等回去上报朝廷,才是良方。”祁善叹道:“只是便宜此贼多逍遥几日了。”

邹非倚门首伫望,远见妻儿相携而来,心突突往上冲,又想到自己之错,那双脚竟像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云飞明白了继父不是无情之人,悲喜交接,高喊着“爹”,扑面跑过去。邹非喜泪如箸,应了一声,张开臂膀把儿子搂得紧紧的,妻子也隔着云飞把他们抱得死紧。吴秀兰一家子得以团圆,对安抚使及祁善千恩万谢后,听从了金玉之言,不慌回家,权且住在这里,以妨娄锟耍诈。

秦世顺、奚绍启等在赌场内被网到了,秦世顺见形势不妙,哪敢狡辩,只是磕头求慈颜开恩。奚绍启打量自身,忆起先妣竟遭自己的毒手,还有更多人受到自己的欺虐,不禁懊愧非常,哭着打耳刮子,道:“别人都说我是社会上的渣子,看见我都躲得远远的,都瞧不起我。我也想活得像个人,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没有人来教我,不作街边,你教我作什么?”他抱头猛摇,道:“我好痛苦,社会抛弃了我,我却不能抛弃社会!”安抚使忖道:“他虽有错,但错之根由不在他,是这个世道逼得他不得不变坏。”叹了一声,将两人五花大绑,权且寄在草房,准备带京作证。

时已过午,娄锟贪睡了一次,没去坐衙,头还没醒,就听得房门咚咚的乱敲,便穿衣拂面,打着呵欠开门而出,叫道:“这么早,有什么鬼事?”只见师爷惊慌失措道:“大、大、大人!大事不好了,安抚使出令提吴秀兰母子出狱了!”娄锟听得心脏僵硬,忙按着师爷的肩道:“你说清楚点!”师爷道:“安抚使不知听了哪个的鬼话,对大人猜疑,还把秦世顺和奚绍启抓走了。”娄锟跺着脚道:“糟了,糟了!那两个家伙都是见利忘义之徒,还不把本官连本带利地抖出来!”师爷道:“要是安抚使听了他们的话,上报朝廷,那大人不就……”

娄锟把手叉在胸前,左手压着右手,心道:“若此事让朝廷得知,怎生吃罪!”顿时恶向胆边生,道:“少安毋躁,我有一计!”对师爷附耳私语,把师爷吓得双目睁得比太阳还圆,战抖着嗓子道:“这个……恐怕……”娄锟哼了一声,道:“是他逼我的,怕甚么!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夜黑得不见一颗星,天上能发光的都被密密匝匝的乌云所遮掩,没有人敢在街头上走动,他们都预感到可怕的魔星将要降临。

牢房里的犯人本应熟睡的,在极不正常的安静下传出阵阵喧闹声,伴着几声“呃啊”的惨叫,不知是谁把前些日子关押的宗贼尽数放出,这些憋得近乎发疯的土匪们冲出监狱,蜂拥至库房,库房的仓门也有预谋的敝开着,刀、枪、剑,供他们随意择选。

土匪们装备齐足后,举着火把,潮水般冲向安抚使的驿所,随着一声“噼剥”的破门声,再伴着几声守卫嘶哑的惨叫,驿所即将化身为屠场,野性的嚎叫把梦中之人惊醒,可怜上百名军官士卒都在被窝里作了无头之鬼,秦世顺和奚绍启也休想脱劫。

云飞听得外面动静不妙,秉烛见窗纸上投着晃动的人头之影,急忙披衣执剑,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从外面探进一个蓬发的头来,往里面一瞅,回身就走,嘴里嚷道:“那小子在这儿!”然后就听见几阵奸笑声。邹非和吴秀兰从里面的房里出来,一面走一面扣扣子,吴秀兰望云飞道:“出什么事了?”话音刚落,就闻到一股浓烟味,云飞快步出门,眼间的场景顿教他心惊骨折,只见数十名土匪明火执杖地杀人放火,除了自家无损,驿馆内血流成河,烈火连屋。

土匪们完事后,一刻也不愿多待,抢了马匹奔逃离馆。灰烟蒙蒙,呛得人不住地掩鼻咳嗽,四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云飞高声叫道:“朱大人!”提腿就往安抚使卧房奔去,门首傍敧靠着一人,白色的睡衣上溅着点点血斑,腹部被捅了一个大窟窿,嘴角下挂着一道血沟,正是安抚使!云飞附在他身旁,使劲摇着他的双肩,拼命地叫道:“朱大人,朱大人!”可惜,他已经醒不过来了。屋舍皆用枞木建筑,见火即燃,火势愈烧愈旺,火苗四处乱吐,烤得人脸上发烫,椽木被烧枯而带着火条往下掉,云飞忙将安抚使的尸体向外拖,怕烧坏了。

父母亲也跑了过来,满面惊惧和迷惑之色。徒然传来“得得”的脚步声,只见军牢快手,执刀握棍地虎对拥过。云飞拖尸体的举动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领队的指挥劈头喝道:“大胆狂徒!岂敢弑杀朝廷命官!”云飞听得连忙放下尸体,又看看沾满鲜血的手,倒真像一副凶手模样,急得大声辩道:“大人弄错了,朱大人不是我杀的,是一群土匪……”“住口!”指挥把手一挥,道:“把他们三个凶犯绑起来!”众卒拽着麻绳就往他们身上套,吴秀兰头晕眼乱,栽倒在地,不住地喘气。云飞横眉怒视,不过芥荳微力,决难支撑。

邹非的作人本章是守分安命,顺时听天,现已明白了一切都是知县施计嫁祸,顿时怒火冲天,半分压抑不得。待军卒走近,邹非猛然把一卒身上的腰刀抢着抽出,那军卒还未会过神来,早被邹非一刀砍翻在地。众军卒大惊,丢了麻绳,齐齐拔刀就砍、举棍就砸,邹非发了火性,亡命地胡劈,雪光纵横,又有两人被砍作两半,众军卒不敢近身。指挥大怒,拔刀朝邹非如箭般掷去,邹非已失去理智,耳目不辨,未加躲避,心窝倏然一凉,刀锋从背后穿过,手中刀落,趑趄了两步,仰倒在生硬的地砖上,后脑落地时“咚”的一声响,撞开了花。

吴秀兰与云飞发疯似地奔过来,拨开军卒,伏在邹非身上呼叫啕哭,一个为丈夫,一个为父亲。

乘没防备时,两棍朝他们脑后重重打下,三人倒在了一起。

火已烬,屋已毁,一片血肉瓦砾场,到处在飞灰,几只民家的冷犬在吠叫。

吴秀兰母子被押进一间特殊而隔绝的牢房,衔冤不尽,又有何人可供倾诉?娄锟经常以财物肥贿上司,关节颇通,这杀人放火的大案都嫁祸在云飞等身上,无人来查,全凭他一口之辞。逼吴秀兰为娼的计划也落空了,此时定得杜绝祸患,便说邹非一家子谋杀朝廷命官,十恶不赦,不用等到秋后,就地处斩,只等上面批回文。

不过数日,娄锟接了回文,爽朗笑道:“如今已盖棺定论,纵有天理也容不得你强辩了!”娄樗道:“民者贱而不可简,万一那些知理的百姓向上面替他们申冤呢!”娄锟摆手摇头道:“那些烂牛屎,糊不上墙的。”娄樗对娄锟是又生敬意又生寒意,忖道:“隋时朱灿喜食人肉,与伯父相较,犹拜下风。今后我处事,切要小心。”

同情吴秀兰母子的典史祁善也遭诬毒,被关在他们先前寄身的狱房里,回想不平的往事,体味着腥臭的牢房,愁绪千端,莫可暂释,不禁叹道:“昨天我关别人,今天别人关我。”对面牢房的中年人凑身到槛边,问道:“大人为何也成了囚徒?”祁善无精打彩地把邹非一家子勾结土匪杀官,及其连累自己之事说了清楚,尚不知一切都是娄锟的安排。中年人垂着头道:“您是好人。”祁善冷笑道:“这年头,好人都受累,坏人都享福。”中年人听得勃然大怒,捶着铁槛,大叫道:“他做这种绝子绝孙的事,一定会有报应,一定会有报应的!”绝望的吼声象冲击波一样,席卷着整所监狱。祁善默念道:“法律是公正的吗?不过是被权力者操纵的工具罢了。”

次日便要将云飞、吴秀兰枭首示众,吃了一顿好的,上酒时,两人都把酒杯推开,不饮这黄泉酒,不知昨夜吴秀兰又对云飞说了些什么,都大大方方擦过狱卒的身子迈步向前,搞得人们心中惊诧。

蝉声切,蛩声细,愁草瘗花终。平生踪迹天定着,如断蓬。听塞鸿,哑哑的飞过暮云重。不知谁家,笳鼓悲鸣,遣人惊。扑头飞柳花,与人添鬓华。哽无言,欲到断魂处,人生何太凄。

十六个解差同一个解官押着吴秀兰母子,长枷锁链的缓缓朝刑场走去,铁链在地上拖着冰冷的长音。母子之情就像池子里的水,永远也不分离。那些看热闹的人群挤满了街道,叽叽哝哝不断,陪着无数的叹息声。

法场设在县衙前,众衙役列着两条直龙队,头前的两个举着旗旌,其他的横棒在胸,抵住不断向前涌的人群。四个刺青的彪形大汉押着吴秀兰母子推向场中央跪下,面朝西方,等待午时三刻。监斩官便是娄锟,高坐于五步台阶之上的狼皮席位,想到费事的家伙即将永远消失在眼前,脸上掩映不尽春风得意的神情。

日头渐渐小了,树叶终于动了起来,让人觉得还有东西是活的,仲夏吹的却是火风,丝毫解不得沉闷。“咚咚咚”摧命鼓响,娄锟倏然瞪大乌珠,抓起惊堂木“啪”的一打,群噪即止。娄锟扬高着声音道:“重犯云飞杀害薜利生本犯死罪,其父邹非诓骗今次南巡的安抚使,已遭死报。云飞与其母夜半将牢房开启,放走土匪五十余人,并协同弑杀了安抚使朱穆,罪恶滔天,国法难容!上宪批文已至,将两人就地正法,以端国威!”

娄锟又看看日头,朱笔一点,大叫道:“时辰已到,斩!”言罢斩签落地。只见两个大汉闻声揪起吴秀兰与云飞的头发,两个刽子手则高举鬼头大刀,在炽火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辉芒。在这生死一发之间,吴秀兰拉紧了云飞的手,两人都闭上了眼睛,心中很平静,面部也很安详。

可是,大汉手里提的人头迟迟没有砍下,傻大个们就像四个木桩呆在地上。娄锟看得奇怪,又叫了一声“斩”,四个大汉依然定着身子,不见动静,没有人看得出,从他们身上分别掉下了四枚小石子。冷不防一声啸起,人群中纵出一条汉子,就像白鹤一样凌空飞至场中心,一身白衣,与当年云孝臻的衣装同辙无异!四道寒光挥落,刽子手的人头倒离了家,嘀溜溜地滚着。人群顿时炸开个锅,蚂蚁般地**起来,皆为避祸而狂逃,哭爹叫娘的声音一波接一波,不知有多少人被踏于足下。

吴秀兰与云飞身上的刑具被一剑削作两半,他们身上一轻,忙睁开眼睛,云飞尚不识那汉子,吴秀兰看得真切,惊得双目发痒,牙齿打磕道:“邢巡检!”不错,正是当年勤力保护他们进青城山的邢鸣风!恩人相见,分外眼亲,云飞高兴得撑起身子就与邢巡检相认。

娄锟见状,吃了一惊,大喝道:“岂有此理!贼人来劫法场,你们这帮废物还傻站着作甚,还不快快给我拿下!”众卒丁闻言齐齐围上前去,也怪他们不识好歹,冲在最前锋的几人身上都多了个窟窿,“啊呀”倒地。其余的见先躯已作了古人,眼前的汉子足有荆轲、聂政之勇,还有谁敢拢身?只敢在外围空空地高喊:“不要放他们跑了,拿住他们!”又喊“上啊”,却没一人肯上。娄锟看见情势不妙,早已狗爬似地溜了。

邢巡检刚才错手杀了几人,念及役卒们只是奉命行事,家中都有老小照顾,便不再下杀手。他眉峰一挤,黑珠子一瞪,早已吓趴下两个;右手执剑,左手拉着吴秀兰就往外突围。云飞也抢了把短棍护后,役卒们哪敢与其对垒,没待他们近身,自己反倒让了路。邢巡检心道:“吴秀兰腿脚不利,这样拖下去不是个办法。”灵机一动,叫了声“得罪了”,将吴秀兰横腰抱起,朝云飞使个眼色,两人放开云步,穿房越脊如雁掠去。娄锟正溜着,见弓弩手已到,忙问:“喂了毒没?”答曰没有,娄锟气急,赏了下手一嘴巴,忙催令快、快、快射,自己也拉满弓射了一箭,刷刷然百箭齐发,如蜂尾针般鸣镝扑来,只是他们已远去矣。

娄锟正在叫骂之时,场地里马蹄声响,原来第二批援军骑兵队已到,共三五十骑,娄锟的心脏为之一提。那指挥勒马问娄锟:“大人要亲自追击吗?”娄锟大骂道:“饭桶,还蘑菇个屁,快追!”骑兵去后,娄锟低骂道:“死日的,明知老爷我不会骑马,回来有你好看!”

云飞等人一口气奔出县外三十多里,在官道上停步,追兵已被撇在山外水外。说实在的,追兵大多晓得实情,替吴秀兰母子鸣不平,二来又见劫法场的好汉英雄过顶,哪来心思追捕,不过装装样子罢了。

天空中,黄云萧多白云暗。邢巡检放下吴秀兰,她身子软软的,无力施礼,只是口中称谢。邢巡检道:“嫂子不必多谢!你们犯了什么档子事,直弄得这般冤楚,若非被我逢见,岂不枉作了刀下之鬼!”云飞便将含冤受辱的情由从头至尾详说了一遍,邢巡检听得心往下沉,不住地叹气,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皮包裹,装着一些细面馍馍,给吴秀兰和云飞吃。吴秀兰并不饿,只是有些体乏,想休息一下,迟些进食;云飞跑了这么远的路,早就饿了,拿了一个便往嘴里塞。

邢巡检锁眉道:“你们被赶下青城山,我已接了信。唉,我师父真是糊涂啊!当初是我带你们母子上山,山上却容你们不得,我对不起董大人所托,对不起已故的云兄啊!”吴秀兰本倚在一株冷杉傍,忙支起身子,道:“别这么说,邢大哥的恩情,我们娘俩就是来世作牛作马也报答不尽!”邢巡检听得心歉,道:“嫂子真说得折杀我了!”吴秀兰道:“还是那句话说得好,‘英雄大恩不言谢,青山绿水总相逢。’我们娘俩无以为报,定当把这份宏恩永佩于心,永世不忘。”邢巡检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武林中人所做的本份事,更何况令夫又是武胆英豪,乃邢某钦仰之人,他的妻儿便是在下的亲人!”说到这里,嘘叹一声道:“我却不能尽职,害得你们流落异乡!”吴秀兰呼出一口气,道:“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好与坏,我又怨得了谁?”说罢沉下了眼皮子。

云飞见气氛沉重,便调开话题:“邢叔叔,今天幸亏碰见了你!若是……嗳,我都不敢想下去了!对了,叔叔怎么也在这里啊?”邢巡检道:“天下第一邪教‘天人教’的势力蒸蒸日上,在湖广一带四处闹事,我是被峨嵋派掌门慧心师太所邀,共议除魔大举的,约好在武昌黄鹤楼聚头,离约期还有三天辰光。”云飞胡想了一会子,道:“若邢叔叔不去赴约,或是早走一阵、晚走一阵,便见不到我们了。”邢巡检微笑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今日也是你们吉人天相,命不该绝。好人嘛,上苍总是保佑的!”云飞与母亲都听得眼角掠过一丝牵强的笑,云飞想起娄锟,气鼓鼓道:“只是那个狗官依然逍遥快活,教人忍不下这口气!”吴秀兰叹道:“现报、生报、后报,他逃不了的。”

邢巡检道:“你们可有什么打算?”吴秀兰见说,便把回娘家的意思表了,邢巡检不知吴秀兰逃婚之事,还以为是个好安排,舒了口气道:“你们有所依附,我就放心了。”说罢,摸出两锭细丝攒顶的纹银塞在吴秀兰的手心上,道:“我身负重事,不能陪你们共去了,这银两权作盘川,不日我完事后,定到江陵看望你们。”吴秀兰道:“邢大哥也是朝廷命官,万一娄锟对大哥不利,我娘俩怎生……”

邢巡检不待她说完便站起身来,慨然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嫂子就别为我悬心了!倒是你们乃朝廷重犯,路逢险处须当避,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快动身吧!”云飞忙拉着母亲起来,与邢巡检唏嘘作别,自己则拜了三拜,远见邢巡检消失在密林中。

红树西风冷,青山去路长,娘俩踏着浠沥的石泥路沿东行去。

娄锟发下海捕文书,四处画影图形,高张黄榜,捉拿吴秀兰母子。可惜的是,此时天下骚乱,不知张贴着多少待捕的人犯,添他二人不多,少他二人不少,谁有闲工夫对着画像辨认?

吴秀兰母子这案且告一段,娄锟先将那不识好歹的指挥降了一级官衔,再与侄子谈起祁善之事如何处理。娄樗进言道:“我看,祁善这个人可不能久留啊!”娄锟道:“他早为我心腹之患,本有锄他之意,可惜他所犯之罪罪不至死,为之奈何?”娄樗道:“小侄有一妙计,可将他放出狱,要他将功抵过,辑拿吴秀兰母子,限十日为一期,如他辑拿不回便责五十大板,他若辑拿得来则更美,大人受赏当在此案。若他死活没那个本事,嘿嘿!他又不是铁铸的,几月之内,打也把他打死了。”娄锟大喜,拍着娄樗的肩头,把他越拍越矮,嘴里赞道:“后继有人,后继有人矣!”

祁善乃烈性丈夫,哪里受得了如此虐待,硬被他们折磨逼迫得服砒霜自绝残命。

且说董槐那年离了青城山,自此躬耕陇亩,养花修竹,时常与农夫谈甘苦,与高友吟诗赋,倒也清幽,只是那颗心终究沉不下来。经李悝、文天祥等保奏,皇上辨清了忠奸,决定重新启用董槐作参知政事。

邸报真确,董槐一见文书,拍案狂笑,喜如农夫守旱得甘霖。卫羽大笑道:“我见几家贫了富,几家富了又还贫!”董槐把文书一抖,大叫一声:“说得好!”这一声叫便泄出了一肚子的闷气,格外的清爽!忙寄书临安好友,次日即归,此时高高兴兴地打点行囊。

今日的曜灵较之往日犹为耀目,乃董槐回返临安之日,也是上合天意,下遂人愿。众友喜过张骞生还,都推冗乘骑离城十里至嵖岈岭给他接风洗尘。此岭险绝通渠,流泉涓涓不绝,红白梅夹道,仰视青天,如一线然。众人自得了信后,卯时便在此摆好了接风酒,又耐着性子等到午时,都望得眼酸。董槐还不是心急马行迟,一个劲地纵辔加鞭。文天祥眼力最好,突然大叫道:“来了,来了!”这一喊,把众人的心都往上提了一下,忙极目眺望。驰道上,直听得马銮铃响,二骑快马,凌云而来,正是董槐与卫羽。董槐不敢着官服,怕惊忧百姓,只穿了一身麻布直裰,在众友地高拱下翻身下马。董槐的旧骑见到文天祥的坐骑,便互相啃痒,噗着响鼻,打着萧梢。马亦有情,何况人乎?

有诗曰:冥冥花正开,颺颺燕新乳。昨别今已春,鬓丝生几缕。

众人拍手同贺,与董槐叙阔别寒温,酬酢了一阵,因文天祥的妻子有孕,董槐挽其手问道:“孩子生下来没?”文天祥面色微红,搓着手道:“快了!”董槐拍其脊背,调兴道:“我都回家了,还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夫人有孕在身,需要照料,快回去吧!”遂一挥手,文天祥只是不动,众友笑道:“人家可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喔!”董槐道:“等到了含饴弄璋的日子,那才欢喜呢!”文天祥将为人父,心里怯喜,不象他们早谙世事,这时经不住玩笑,身子就像被一条绳子束得紧紧的。众人在一片和乐融融的氛围中散去了,今晚上可放不过董槐,非大醉一宿方可。

董槐恐百姓知信后多事,便悄悄回府,谁知府门前张灯结彩,扫清灰尘,铺设猩毡,早有百姓拥门伫望。董槐又不好掩面,被热热闹闹地簇拥入府,与百姓议论情长,好一片满堂红,四皆春!董槐府中的封条早已除去,物品未少一件。片刻,天子的赐物又至,董槐拜领谢恩。

不多久,尤新前来拜贺,与董槐握手言欢,举荐一人,姓高名伟,言昔日卧龙凤雏之才也不过如此,只是此人飘泊不定,思想奇谲。董槐听说有这等一位异人高士,忙拉着尤新的手,道:“还请尤兄为我引首!”尤新把董槐的手一捺,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恕我无能为力,说不准哪一日他还会向大人毛遂自荐呢!”

董槐款留尤新至晚,众友齐聚,彼此让了坐,董槐亲自递酒递茶,以尽主道。只见明月当空,片云不染,梅花暗香疏景,正好论诗品酒兴。

阔别多日,朋友之间自有不尽的知心话要开腑倾谈,大家早来晚散,闹哄哄的,董槐家的门坎快要换新的了。

董槐念及云孝臻,因吴秀兰母子被逐下青城山,问其下落,皆云不知,心中不免又生忧楚。此时贾似道当权,董槐新上任竟不去拜见,贾似道心暗恨之。

再说吴秀兰母子为饥寒的驱迫而奔走衣食,这是继离开青城山后第二次流浪。奉节与江陵相距千里之遥,他们一路上餐风野宿,栉风沐雨,不知何日才能苦尽甘来。吴秀兰一路起就不住咳嗽,也许就是杀得光闯家之夜染上的。云飞看得不忍,要找大夫治病,可母亲不愿花钱,一拖再拖。看着母亲吃力地簸行,云飞只恨自己没有长大,不能背娘行路;更恨自己不能替娘分担病楚。尽管他们省吃俭用,冷飡黄水,可邢巡检所赠的两锭银子还是在几月间用之殆尽。若按常人脚力,路上节检些,足够捱到外公家了,只是吴秀兰身体羸弱,步伐迟慢,又时常歇停,日程便无形中增了几倍。为了生计,母亲将唯一的一根金钗也当掉了。

凛风冷雨亡路长,厚颜不计冷眼嘲。

情知此去波涛恶,只为饥寒二字难。

昨日讨得两碗稀饭,母子俩吃到剩半碗时,都舍不得再吃,晚上加些凉水,一碗稀饭作两碗吃。今早,母亲没有叫醒云飞,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他太困了。母亲拿出一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硬馍馍,背着儿子,使劲地啃着,她已经饿得一宿未眠了。云飞无意中发现了母亲的举动,馍馍上还沾着几丝血,原来,这馍馍硬得像砖头,母亲的牙肉都咬破了,她还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云飞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流着泪假装无知。

五月的火星已出现在正南方,方向最正,位置最高,以后逐渐偏西,天气渐渐要变冷了。

好歹混过了路上的官检,母子俩苦苦行到江陵郊县,天色昏晚,远远望见前面有座小山,山腰上掩着一方庵观寺院。佛家自以慈悲为怀,眼见身边钱粮已空,此寺便可解腹中之急。吴秀兰干涩的脸上露出喜色,道:“飞儿,咱们去向长老们讨些饭水吧!”

俩人加快步伐,吃力地登上山腰,好不容易近前一看,却见那寺门歪歪倒倒,零零落落。待推开门时,真忍不住心荒意颓。

但见:堂上生荆杞,堂下贯鼠蟑。文图消磨漫漶,野风蓬球轱辘;木鱼无敲却裂,蒲团皱破无皮;琉璃香灯缺损,罗帘漫挂蛛网。如来金身残色,罗汉歪卧东西。无量寿佛变有量,丈四铜残今丈二。诸像豁衅痕痕,碎首损躯,金碧悉录。张僧繇应悔留真迹,残落落不知寺庙名。

正是愁人到愁处,频添一分愁。母子俩先前的一股冲劲随之骤散,吴秀兰支持不住,昏忙中倚着地面的佛像舒喘。云飞忍不住说道:“我到前面的市镇上讨些食物来!”吴秀兰急忙强挺着身子阻拦:“飞儿,不要去!现在天黑道恶,碰到歹人岂不痛杀了娘?咱们就忍过这一夜,明早乘十几里水路便到你外公家了。”

云飞见母亲身体太虚,如何熬得过去,一意坚持要去。吴秀兰拗不过他,只好许了,口中千叮万嘱“小心”。云飞打开包袱,取出一个带着小碴儿的瓷碗,辞了母亲,独自下了小山。走不多远,前面果然有座小镇。

傍晚的街头,镇上的小贩还不少,正因为这是兵荒马乱的时代,不勤力劳动是难以糊口的。云飞拖着疲累的步伐行在通衢之上,命运就似风前的灯笼,奄奄欲熄。扫目悬望,小镇的乞丐却也不少,他也学着逢人便讨,虽然模样很惹人恻怜,却无一人肯解囊。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云飞还没求得一文钱,想起母亲还在破庙内挨饿,心中大为急恼,哪里还顾及到自己也饥肠辘辘。有个卖烧饼的却不自觉,将声音喊得震天,云飞更是听得难以忍受。娘时常说“人穷,要穷得干净”,可是现在饥寒交迫,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他只好一咬牙,出此下策了。

只见云飞走到卖烧饼的摊前,那摊主个头倒是不小,虎背熊腰,粗眉圆臂,见有了生意,两块眼皮子便跳得快了,道:“好孩子,要尝个烧饼吗?油脆葱香,可好吃了!”云飞垂着头,盯住摊面上的一个烧饼不放眼,倏然右手刮起眼中之物便跑,那摊主哪料到小子有这一招,惊得放下手里的火钳,抽身急追,大吼道:“抓住他,抓住他!”声音大得仿佛能把整个小镇都传遍。云飞一整天没进食,两腿乏力,哪经得起强烈运动,眼睛一花,脚跟一软,没跑百步便不由得一跤摔倒在地。摊主踏步赶上,一把将云飞拧起,狠狠地朝麻石地又是一跌摔。此番猛摔比之先前不知烈过多少倍,云飞闷哼一声,只觉得头晕目眩,骨头都要碎了!

摊主还不解气,又朝着云飞狠命地用脚踹着,云飞将好不容易弄来的食物紧紧揣在怀中,身体任由摊主踢打。他的意识本就麻木了,心中所念只是保护好食物。路上的行人见出了事,都围过来,不一刻观者如堵,摊主方才罢了脚,啐了一声,头上冒烟而去。

云飞的脸部被地面的碎石子碴破,鲜血淋漓。终于有个好心人见这孩子可怜,从对面的家里取出一大瓢清水,扶起云飞,将水喂他喝了。人心毕竟不是铁作的,食物舍不得给,清水还是舍得的。云飞勉强呷了一口凉水,打了一个冷颤,清醒过来,急忙用手伸进怀中摸了摸,食物还在!便撑起身子,歪歪作揖道谢,又讨了一碗清水,起步踉跄而去。

眼前一片血红,原来额头上溢的血流到了眼里,云飞边走边擦干脸上的伤痕,怕母亲见了伤心。

吴秀兰心乱如麻,倚门悬望,远远望见一黑点,喊道:“是飞儿吗?”云飞抬高嗓音道:“娘,吃点东西吧!”一溜风跑到跟前,吴秀兰高兴得叫道:“飞儿,你回来了,没事吧!”云飞假装笑容,道:“娘,我怎么、怎么会有事呢!”他这一笑,脸上的伤口便被带动,肌肉倏然僵硬,又是一阵钻心痛,幸得周围昏暗,母亲没能瞧见。云飞又不敢捂脸,只是强忍一会儿,总算挨过了痛关。两人进了庙,云飞小心将怀中安然无恙的大烧饼取出,还略带着体温,递到母亲面前,亲声道:“娘,趁热吃吧。”吴秀兰欣慰地接过烧饼,问道:“哪来的?”云飞哽了一哽,道:“哦……我、我到前面的小镇上求食,嗯,有位好心的婆婆施舍给我的。”他脸上显露窘色,忙将头侧开。吴秀兰又问:“你吃了没?”云飞拍着刚装满一大瓢清水的肚腹,轻轻笑道:“咳!我的肚子好饿,接过婆婆给的食物就狼吞虎咽地吃了,那婆婆还笑我是个馋猫哩!你瞧我吃得多饱!”这一拍腹举动将母亲逗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