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梦

第四回 雨声飕飕催早寒 单雁翅湿高飞难

丁大全的老丈死了,祭奠事大,要请著名文士、书画家和雕刻家给他表扬功德,谝能尊贵,还要陪埋许多殉葬物。董槐反对陪埋殉葬物,专程找其理论。丁大全拿出幅长画卷来,铺开后问道“董相知道这是什么吗?”董槐一眼便知,道“这是《贵妃出浴图》。”丁大全笑道“这是从湖南郴县出土的,如果古人不埋这些陪葬品,今儿从哪里出土这些古董,研究这些文物古器?”董槐无言以对,丁大全把彩画一卷,道“这就是了,我们现在埋这些东西,还不是为了保存好,留给后人的,我死了能得到什么东西?这个道理大人都想不通么。”董槐冷笑着离去了,心道“你迟早会被人掘坟的!”

只因前日董槐顺了丁大全一次,丁大全以为其心态有所转机,今日祭天,保天下太平,遂请董槐共拜。董槐写诗回复“德公有心感乾坤,术士奢华谢财真。可怜通衢满呻吟,不问苍生问鬼神。”丁大全此时才深知董槐不可理喻,将纸搓成一团,掷在地上,用脚跺着,骂道“陈亮已死,董槐又至,这世上总有那些讨厌的家伙!”肺里憋气,叫门子赵海斑把久闭的窗户打开,赵海斑一边开窗一边道“我看他是买腌鱼放生,不知死活!我主何不参他一本,叫他卷铺盖回家!”丁大全道“我自有道理!”

赵海斑突发奇想起来“我何不去劝解董槐一番,把他的心给扭到咱们一边,岂不是我主门下的第一功劳。”刚刚上路就作着受赏的花梦,进了董槐的府廨,投了帖子,董槐拿着帖子笑道“丁大全忍不住了!”便召赵海斑入内,看其卖什么葫芦,他咯噔咯噔地一路走进来,见到董槐问了两声好,道了三句寒喧,攀了四声兄弟,侧身直腰坐在凳子边沿,才开始正题“董公公与大人同姓,丁大人又与董公公交好,大人看董公公面上,何必非要与丁大人叨叨不休,伤自家的和气呢?”董槐大笑道“天子姓赵,你也姓赵,你怎么不作天子呢?”才对上一句,就把个赵海斑吓得耷拉着尾巴跑了。

卫羽站在董槐身边,待赵海斑走后,方才说道“小人不会打比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董槐道“但说无妨。”卫羽道“一份炒豆芽,用盘子可以装下,用深底碗也可以装下。但一份豆芽汤,用深底碗盛得下,用盘子却盛不下了,这便是水份的影响力。”董槐有些领略,道“你的意思是说……”卫羽道“如今丁大全在朝中羽党众多,大人斗不过他们的!”董槐道“你是说我单丝不成线,孤掌难鸣吧!”卫羽吐了一口闷气,道“与丁大全分庭抗礼,是非常触霉头的,不如避之则吉。”

“避之则吉?!”董槐怒气冲顶,把桌面重重一拍,道“董槐独耻以富贵误生理,媚颜事干谒之人。若要我顺其邪流,头可断,此心不改!”卫羽慌忙拜叩道“大人身先士卒,独挡滔恶,小人心犹敬之,决无半点隐损大人之意,只不过说了一句实话。”董槐见之心里过意不去,将卫羽扶起,缓言道“你也是为我设身处地着想,方针虽错,其心却诚,我不怪你。”因受到刺激,只觉胸口搅腾,一病在床。

丁大全闻得董槐生了心疾,便抓住机会施展手段,只见他手拿一把小钩火箸拨着炉内的炭灰,道“该烧的便烧了罢!”曹恒耳快心快,应道“属下明白!”当夜,董槐所管的册房生起无明之火,许多文牍薄记都成了炭灰。董槐闻之大怒道“这定然是丁匹夫捣的鬼!”袁华道“丁大全贪赃枉法,直过萧宏,皇上却知而不问。”董槐的眼睛烧得怕人,从筒中抽出一块令牌,双手撇作两截,道“明日早朝,我定要拆他们一个梆穿!”

五鼓早朝,董槐带病首先奏道“臣有一事不得不奏,请陛下赦臣死罪。”皇上心中一鲠,道“爱卿但说无妨。”董槐瞄了丁大全一眼,奏道“自古红颜多祸水,陛下得阎妃之后,不理朝政,荒废百官……”

这话可是随便说得的!不待他奏完,龙颜早已震怒,大喝一声

“住口”,瞪着董槐道“你功勋再斐,焉能管朕的家事!”董槐山呼万岁,立即拜倒,道“庶人好色,则亡身;大夫好色,则失位;诸侯好色,则失国;天子好色,则亡天下。陛下就忘记了妲己毁商之媚,张丽华覆陈之鉴么?臣妄口虚言,伏乞陛下治臣死罪!”天子一时竟语塞起来,

“你……”那把龙椅如果是皮做的,恐怕已被天子的爪子抓破了。丁大全这时倒很会抢时机,向右一站,道“董相自恃功高,目无国君,**之日久矣,若陛下再不惩处,只怕他……”故意留下半句让皇上去猜。

雷洪海恨丁大全已非一日,这时向左一站,道“古人有鉴,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圣上明察,董宋臣、丁大全等专欲擅权,纷扰诸事,涛涛恶籍,罄竹难书,若再姑息,天下岂不都葬送在他们的手里!”听了此言,百官吓得脸色煞白,丁大全心里好生吃恼“我又没犯你的边,这老杆子活腻了!”把眼一横,嘴一翻,叫道“住口!老匹夫竟胆敢侮蔑我天朝大宋!”然后又朝皇上一鞠,奏道“圣上明察,雷洪海适才诽言‘葬宋’,这不是明刀明枪的要埋葬我大宋中华吗?此人之心竟如此恶毒,如此狡晦,请圣上定旨!”雷洪海跨出一大步,铁青着脸道“汝休得调唆圣上,天高地厚,雷某决无此意!”皇上心烦意乱,在龙座上坐不安稳,怒喝一声,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百官再不敢言语,只是耸听,皇上火眼一扫,道“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日后哪个再管朕的家事,死罪不赦!退朝!”百官唯唯听命。

董槐走出殿外,对雷洪海一揖到地,道“雷老柱国忠肝沥胆,屡助本相,本相感激不尽!”雷洪海把披风一甩,道“拼得老命不要,也要说句真话!”他故意说得高声,就是要让满朝文武都听见,把丁大全气得身子都肥了一圈,赶集似的出了殿外。

回到府中,丁大全除去压身的冠带,愤气难填胸壑,道“雷柱国这老不死的,存心找老夫的槎子!定要将他刬除掉!”赵海斑道“他在朝中有头有脸,咱们杀了他,可有什么裨益么?”丁大全道“这就叫未得其龙,先截其角,杀了雷洪海,看还有哪个敢为董槐推波助澜!”身边的大红人曹恒道“大人与其在背后捣董槐的脊梁骨,倒不如一毂儿把他一鉏头去了祸根不是更好。”丁大全笑道“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董槐杀不得!那雷洪海是个武官,所结冤者皆是山贼敌寇,想要他人头的多着哩;董槐是个文官,所结冤者皆我的兄弟,他若被杀,我第一个脱不了干系。”众谋士齐问道“大人准备几时下手?”

丁大全屏退左右闲杂人员,关了房门,还是能听见里面窃窃私语。

“让他的脑袋多留一月。”

“为何要等这么久?”

“时间不拖长点,祸水不就泼到我身上来了。”

“我主高见!”

“我主准备怎么送他见鬼?”

“交给铁爪飞鹰去办,把他整家一锅端!”

“据我所知,铁爪飞鹰是个认钱不认人,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王,与他交往,恐怕……”

“我做事,从来只管目的不管手段,况且铁爪飞鹰只是个守财奴,怕他甚的!”

早朝之事早有太监报之阎妃,阎妃听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活剥了董槐。皇上一退朝便去寻心肝宝贝,阎妃正侧卧在绣屏象榻之上,一见到皇上就撑起身子哭哭啼啼道“我在你的眼中,连个珍宝狗马都不如!”皇上撩起翠幙珠帘,挨她坐了,陪着小心“都是冯谖那匹夫乱说话,遗蛊后人。”一把拉她入怀,道“乖,听话!你要怎么样,朕都听你的。”阎妃乘机说道“哪里有冯谖的不是,分明是董槐满嘴糊谗!我与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却无理中伤奴家,教奴家今后怎么作人啊!”说完便擦眼泪。皇上忙用绵语嘁嘁“朕已经责斥了他,量他日后也不敢了。”阎妃道“光说两句便罢了,奴家不依,奴家不依!”边说边拉扯皇上的衣袖。

皇上道“董槐治临安有功,深得民心,朕也实爱其才,爱妾就饶过他这一次吧!”阎妃抓起枕头往地上一摔,噘着红突突的嘴叫道“那董槐有什么才?他不过降税修墙,用国家的钱粮笼络人心,这不是拿着官钱作好人么?”皇上一听,这话说得不无道理,阎妃嚎啕大哭道“皇上九五真龙,怎么出言快收言也快?”皇上道“朕哪里说话不算数了?”阎妃道“你刚刚才说什么都听我的,嘴巴还没动几下,又反悔了!”两只螳螂似的手在皇上胸前猛敲,皇上稍微思量一会,道“这件事朕免都免了,身为天子,当着百官说的话总要算个话吧。他又没犯别的槎子,等日后我随便找个罪名安在他头上就是了。”阎妃这才小猫似的倚在皇上怀里。

多少云情雨意,多少风流缱绻,正享受不尽,阎妃的股间突然来了一个屁。糟了!她是那种看着农民浇粪都会嫌脏的人,这屁怎可在皇上面前放?慌忙从皇上怀里抽出身来,三步并作一步地就要离开。皇上一把拉住她的手,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阎妃的脸涨得通红,有口不能言,嘴里啊呀呀地直哼哼,手里一个劲要挣脱,皇上只是一个不依,与她拉拉扯扯的。她捂着肚子,夹着双臀,要知道,人的忍受能力是有限的!天哪!实在憋不住了——

吥~~~

放出来了,放出来了,好响亮的一个屁!

“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荣华?我的富贵?”

响亮之后又是一阵死寂,阎妃偷偷抬头窥着皇上,只见皇上满脸怒气,她吓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皇上气冲冲地指着正在给金猊换香的太监,喝道“小锣子!你好大的胆子!”小锣子手里捧的龙涎鹊脑香散了一地,人也吓趴在地上,皇上从桌上抓起一本《素女经》就往他身上砸,啐道“你胆敢在朕的面前放屁!”小锣子满肚子委屈,嘤嘤说道“奴才没有放屁啊。”皇上大怒道“住口!难道是朕放的不成!”小锣子瞅了阎妃一眼,尖厉的眼神立即通过他的眼睛传到大脑再传到心里,心里打了一个冷战,总不能说阎妃娘娘放屁吧!只好嗙嗙嗙地磕头,大呼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上道“出尔反尔,欺君之罪,罪不可赦!”大喝一声

“来人”,只听得一路皮靴咯嗒,进来两名羽林军士。皇上龙袖一挥,道“把他拖出去,砍了!”

皇上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小锣子还不一刀分成两块。他宁死都不敢捅阎妃一句,阎妃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极尽人事的狐媚皇上。

皇上这几日因服食了天师耀巹新炼的长生不老丹,胸前靡烂了一大片,臭气熏天,人不敢拢。阎妃早有嫌皇上弱朽之意,假意隔屏看望了几回,回到西宫。兀坐无聊,太医令是个知事者,乘机巴结阎妃,附耳低言几句,阎妃欢喜不胜,叫他火速办妥。到了晚间,太医令用竹箱把宫外的少年运进西宫,供她**乐,比起古韵的甘泉宫有过之而无不及,事过又恐泄漏天机,就将少年尽数杀死。如此快活了月余,皇上痊愈,这时节,为

“情”而死的少年已过百人,世人都还不知哩。

黑色的一个月弹指即过,这时已立秋,太阳却烤得人睁不开眼,湖风海风交叉,熏得人呼吸沉重。气候反常,人们都发觉不对劲,人人是杞人,个个都忧天。一月来,董槐与丁大全议事每不合,所搏之术多异,这些新账老账,丁大全都一笔一笔地记下了。

八月初一的夜晚,是当年最黑暗的一夜。一大清早的临安城便引爆出件轰天大案来,街头巷尾、官府大内无不议论纷纷。雷柱国府内三百余口在一夜之内残遭灭门之祸,四处血染门墙,尸首分解,惨不忍睹,府内活像一个人间地狱!按常理推测,凶手连杀三百余口不可能毫无动静,可见凶手杀人手段之高,城中民众都感到脑袋没安稳的架在脖子上了。雷府中只有一个奶妈名叫渀仪的,抱着刚满半周岁的少公子雷斌幸免遇难,无人得知凶手是何方魔王,也无人知晓二人何以逃脱。但不幸的是,在杨梅岭上发现奶妈的残碎尸体和物件,多半是被豺狼所食,少公子也不知所踪。

雷柱国久经沙场,屡建奇功,皇上闻其噩耗,悲恸一夜。辍朝三日,赐祭赐谥,特加封雷洪海为上柱国,在葛岭修建宏伟的拜台飨堂。丧葬仪制,庞大隆盛,各观都有打亡醮的仪式。四处派人缉捕凶手和寻找公子下落。

谁做的事谁心里最清楚不过,丁大全的千两黄金除了心头一个大患,却也值过了!他重金请了千名和尚道士超度亡灵,翰林学士唱讣文、诵哀启;自己则站在墓前吊丧,袖拭泉泪,奠酒把香,兄长弟短。

董槐闻耗如雷轰顶,栽倒在地,大病不能早朝。文天祥等特来看病,忽而门吏来报“六宫都太监董公公降旨!”董槐闻之,披衣踉跄起床,忙摆香案,至中门相迎。文天祥等人心中忐忑,也随之出外,看是什么缘由。那董公公乘一骑五花虬,带了五十名羽林军,他刚下马,就把个冷眼瞪着董槐,哼了两哼。董槐跪接圣旨,董公公便望北启诏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宰相兼枢密使董槐讪谤皇上,犯欺君死罪;经查实,兼贪污行贿,十恶不赦。但念其昔日有功临安,皇恩浩荡,以功抵过,现将其贬为庶人,抄没家私。钦此!”董槐五拜三叩头,道“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乌纱被揭,董槐站起身来,胸膛在剧烈起伏,手脚绷得僵直,可以清楚听到他那浓浊的鼻音。众友听得此语,个个如泥塑。董公公大喝一声“封!”董槐等一应家眷僮仆、朋友宿客皆被赶出府外,门窗钉封,挂上屈戌,上下贴了千百张白封条。临近的百姓都挤在门外观看,嘁嘁嗷嗷,喧阗火爆,从中传出一口牢骚“如今这世道,管你会钻不会钻、鳇鱼鲶鱼、有鳞冇鳞,只要是能宰的,通剐!便是头戴乌纱,也是逐层欺!你看看,董大人在朝中孤力无援,不就被百官排斥了么!”你一句,我一句,也分不清是哪个不要命的缠舌头,董公公把个秀目一横,尖着喉咙道“谁要再敢犯一句嘴刁,奴家就把他抓起来!”喝令羽林军将人群驱散,从空道上回宫。此时,众人情愤加上义愤,嘴皮子都在颠簸。文天祥气往上撞,道“真神不作鬼事,纯粹是胡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滦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作臣下的还能怎样,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褚源一拍衣服上的灰,道“常说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大人若不嫌茅屋草庐,就权且住在小弟家里,吟诗作画,也胜过官场刀割身!”众人齐声说是,都拉董槐到自己家里寄住。董槐抱拳道“多谢各位美意,我是个罪人,不敢连累众位。”叹了一声,道“鸟飞返故,狐死首丘。我打算回归故里,作个菜农悠客也罢。”几人唏嘘了一场,尽悲而散。

董槐被贬,仇人自是称愿,丁大全笑道“背鼓寻锤,讨打哩!”乐得呵呵哈哈,突然发出长长一声闷哼,原来喉咙里吸进一只蚊子,忙哽噎了一口涎,咳咳卡卡了几声,有丫鬟递水洗喉咙。丁大全理了理嗓子,发现众人都投来奇异的目光,连道“没事,没事!”

曹恒道“我主何不埋伏一支军马,趁董槐返乡孑身入林时,一举剃掉他的脑袋,则再无后顾之忧矣!”丁大全道“你位卑见识浅,他虽丢了官,但有深厚的民望,革职之事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不服者如草稻丛生;若再把他刺死于道,定当扬起轩然大波,星星点点总会沾到我身上,何必呢。”曹恒道“万一董槐哪一天又东山再起呢?”丁大全笑道“他现在一无所有,只是一个返故待终的老头,我算死他没出头的日子了!”曹恒硬把一句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话按捺下肚。

丁大全道“你们莫急,你们真以为我会让他好过么?”曹恒道“难道我主另有妙计?”丁大全道“今董槐罢相,我看他未必肯老老实实返乡,若他还待在临安,在我眼皮子底下走动,就太晃神了。你今晚带些将士把董槐接到他的老家,派人严加盯哨,若他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报来。”曹恒大喜道“我主高赡远瞩,见于未萌,小的不及!”

董槐明日就要起程,此时权住在文天祥家,信手翻开一本诗集,正看到那一句

“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他看着白墙四壁,满目怅苦,屋内闷得人发慌,便出门透一口愁气。窗外,狂风大作,树也白头。

一霎间,董槐又想起了尤新,一切都被他说中了,顿起请教之意。踉跄到他家门篱之外,却又犹豫起来,无颜见他,便踱步至西湖傍。西湖上刮起一阵拢岸东风,风也生皱,云也起皱,湖也泛皱。董槐对湖叹道“自伤临晚镜,谁与惜流年?”针风吹过,刺痛了他的眼睛,道“我对东风叹,东风对我叹!唉,当今运衰祚短之朝,纵有回天之力,亦难翻掀。不如抽簪解朝衣,散发归海偶罢!”言罢大笑不止,泪如泉涌。

董槐念起义弟云孝臻为国尽忠而死,亲手摘了一束花放到他坟前奠拜,交感心语。随后回到文天祥府,寮友各忙完公务,陪董槐共飧最后一顿知己食,共饮最后一杯知心酒。早有家仆调桌安椅,端上肴馔。今日不比寻常,酒菜便不象平日那番节俭,酒用汝阳杜康,菜也荤素并用,下酒菜乃幸福双、西施舌、猫耳朵、四喜丸子、米粉肉、蚝油豆腐及酱爆肉丁。

各人安座,五人都是一番寂静,谁都想打破沉闷,只是身子颤动,嘴欲张又还闭。滦丰吞了一口涎,高举大斗道“莫问前程何处是,且尽身边三醅酒。”说完一饮而尽,众人也都立起身子陪下一杯。众友始从滦丰,都劝董槐酒,董槐闷上心来,一口一杯;又回敬众友,他们却都吞不下这口苦酒。董槐苦笑道“当年我未听尤新之言,落得今番下场,唉,一尊杜康,可解百忧。”一口气连吃几尊急酒,酒水鲠在气管里,吞吐有核,粗咳起来。

文天祥替他轻轻捶着背,道“大人小心饮着,别伤了身子。”董槐叹道“想我平生无不可对人言,无不可与天知。如今却越活越转拙,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了!”董槐一杯连一杯,饮酒如长鲸吸百川,再无节制。众人看得害怕,却都不敢阻拦,最后一次聚酒,能不成他的心愿,让他饮好么。

施刚劝慰道“扔官不作,也乐得清闲!昨日强如今日,这番险似那番,君不见鸟倦知还?”董槐又抿了一口,情不自禁道“施兄所言极是,董槐真羡慕天上的鸟儿,有一双翅膀,可以无拘无束地自在翱翔,不像作人这般压抑!”

褚源听得怅然,问道“小弟对此事不明,一直未敢过问,董兄做的都是兴利剔弊之事,何错黜职?”文天祥道“定是丁大全和狗娘娘在皇上面前挑刺安碴,他们一日不死,天下就一日不宁!”说着说着,恨气徒升道“当今天子暴虐无道,怠政纵欲,沉溺酒色,重用奸佞,随之何用!”手里的杯盏被指力捏得粉碎,董槐惊乍万分,急忙关上门窗,道“贤弟不可乱说话!”

文天祥念道“野人旷荡无颜,岂可久居王侯之间。”一气之下,停杯投箸,便要辞官,叫下人备上文房四宝。只见他手握紫霜毫,仆磨端溪砚,风雨洒落满纸,其曰“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众人展目望之,张旭之草亦不过如此。文天祥道“明日早朝,便拿此书面圣!”

董槐连忙牵手劝道“贤弟不可义气用事,为官在于为民,而非为君,你这一走,放下百姓如何处之?”文天祥双手一按,道“邢鸣风豪侠义长,可以担当!”董槐摇首道“他已有巡检之职,一时间哪有调度之理?”文天祥道“天下英雄何处无?”董槐道“草莽英雄虽多,却都游散江湖,不愿为官,象贤弟这等有识之士百中难得挑一。贤弟莫看我今日狼狈,安知他日皇上不会明事理而重召老身否?其实作人,只要自己不垮是垮不了的。”

文天祥听罢,如梦初醒,抃掌说道“兄长之言,小弟都明白了!”握着董槐之手,道“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在百姓身上!”董槐喜极落涕,道“有贤弟这句话,我就能安心离去了。董宋臣、丁大全势大,皇上自会载度,贤弟不要与他们生嫌,切记!”举手敬上一杯,文天祥无漏饮下,众友见他已开化,都纷纷与其对斟。

痛饮之际,府门外忽然喧声大作,火花四起,只见曹恒带着百十名全副武装的将士冲了进来。众人皆失色,文天祥大怒道“谁敢擅闯我府?”曹恒作礼道“奉丁大人命,特来请董大人回乡,暖轿已备在府外。”董槐道“我自返乡,与丁大人何干!”曹恒笑道“参本就是丁大人递上去的,你说与丁大人相不相干!”耸了耸肩膀,似乎文的不行就要来武的,董槐气得浑身发抖。

文天祥站前一步,问道“可有圣旨?”曹恒道“没有。”文天祥一挥手,府中家丁顷刻间聚上数十人,各拿棍棒在手,怒目相视。曹恒大怒道“你要造反不成!”文天祥厉喝道“贼喊捉贼,我看造反的是你吧!你无圣旨,竟敢带兵强闯朝廷官员府中,此是何罪!”曹恒道“我主丁大人要接董槐回乡,我只是奉命行事。”文天祥道“照你如此说,丁大人的话就是圣旨了,那丁大人也要造反了!”接过宝剑,举力劈断一桌,喝道“此剑今日需斩反贼首,当与此桌同!”曹恒大惊失色,忙施礼道“小人有罪,大人见谅。”一挥巴掌,带着将士屁滚尿流地撤了。回到丁大全处,被大骂一通,说他办事不利,还辱了门面。

董槐挽文天祥手,道“适才多亏了贤弟,方解我之危。”文天祥道“董大人若被丁大全劫去,定会受他严密监视,我看董大人还是不要走,就留在临安,你我都有照应,如何?”董槐只是摇首,文天祥等也不再劝了。

此晚难度,众人都聚以湖傍散怀。其夜将半,习风衔岫,四无人语。江水澄澄江月明,董槐掐玉筝,湖上之民,莫不拥衾而听,推窗出户,隔江和泪听。少焉,满江如有长叹声。

离任之日,文天祥等寮友祭了路神,在郊外摆了薄酒与其饯行。四友一人折一杨柳相送,文天祥慷慨歌曰“上马不提鞭,反折杨柳枝,碟坐吹长笛,愁杀行客人。”城郊人海密如林,无数百姓扛着包袱,争着送董槐程仪,被婉言谢绝了。多少百姓攀辕卧辙,泣声载道。

董槐从宦数十年,所积家私只有金百两,另绸布数百匹,皆被抄走。众友各送其纹银百两,以备盘缠及回乡消用,所幸故乡田产并未剥尽,尚存十亩薄田。众友不好明送过多,恐董槐见怪,昨夜都悄悄地送董颖金珞圈、玉手镯等佩物。昨日仆人们都已散尽,只有卫羽苦死要留下,董槐怜其一片忠忱,带在身边。百姓罗拜在地,众友以目相送,远见车舆小影,不知何日再聚首,都禁不住出声下泪。诗曰:

秋草独寻人去后,暮林空见日斜时。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有一隐者名为高伟,年及弱冠,论事自有独到之辞,他头戴诸葛巾,身着八卦衣,游走江湖至尤新庐中谈玄,正好闻知了董槐被革职的消息。尤新挽惜道“董槐为人刚直有奇节,不为龌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利病尤切,至时无右援,怏怏革职。”高伟笑道“董槐好谏争,言语峻峭,得罪满朝,不合时宜。”尤新见高伟颇为自负,问道“依你之见,应如何走宦游路呢?”高伟道“我只辅能掌天下者。”尤新垂着眼皮道“如今蒙古强盛,敢情你欲助外族侵故国不成?”高伟只是一笑,也不作答。

丁大全坐朝乱道,再无与其背驰者,自可高枕无忧,便上书说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虽仁慈却生隐患,所以废董槐之制,恢复暴政。

且看那收税的趾高气昂,拿着白单,抬头挺胸地各家抄税。由于眼睛半眯半睁,一下撞到门楣上,鼓起一个大香包,瞧把他痛得,摸着额头就骂“他娘的狗矮门!”只得低着头走进去,头一入门又仰得高了,屋里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头,看样子奄奄一息了,税官哪管你那些阳邪,只要还有气就得交税,叫道“老不死的少跟老子装死,拿钱出来!”老头咳嗽得似乎喉咙都要被咳破,许久才喘着气道“要钱没有,老命一条。”税官把大小篅囤盎瓮掀个底朝天,连一粒米都没有,泼喝道“你交不出税来,就抄没你家的物件!”

老头连看病的钱都没有,吐血叫道“你们当官的心也太黑了罢!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就连那熬汤去了髓的骨头都不放过,还要拿去磨面粉哪!”他有两个小孙子,一个十岁、一个六岁,这时掏了一篓子螺蛳回家,也被税官抢去了。老头滚下床来,和孙子一齐抱住他的腿,好歹央求。他把老头和小孩狠狠踹了三脚,一脚一个,仰翻在地,扬长而去。

且看董槐带着家眷返回故乡泖河,一刬瘦硗之田,途中有多少露宿待哺的难民,身上财物散去大半,再见到的便无能为力了。回到乡内,竟不见一个熟人,不是空屋,即是流民。世事多变化,岁月催人老,感叹一声,定了居所,带着董颖拜祭他娘。

妻坟处于山水环抱之地,**野草郁郁葱葱,随风抖展。多年不祭,白碑已被黑泥糊得严实,董槐抠着泥土,残碑已斑痕累累,孩子不懂事,以为好玩,一个劲地抠着泥。董槐伫于黄土陇头,人已老,泪已干,从眼中竟滴下斑斑残血。念道:

“百年割舍两心知,风抹残忆霜鬓时。

恋看人间无情处,芳草摇曳笑我痴。”

董颖童心未泯,牵着父亲的衣袖道“爹,你的眼睛出血了,好怕人!”董槐频眨了几下眼皮,舒缓了一下心情,袖了血道“现在好些了么?”董颖摇着头道“眼睛还红得象个花生帐子。”董槐呜咽一声,蹲下身子烧着冥钱,道“颖儿,你也烧些吧。”董颖撕着冥钱,丢在火中,须臾皱焦成灰,问道“爹,你告诉我,我娘为什么一生下我就走了?”孩子无心之问,董槐为之肠断,竟找不出字眼来回答他,反被黑烟熏得一阵促心地咳嗽。

“唉,何日我也下来陪你罢!”董槐摇着头,嗃嗃苦笑,

“孩子却不让我走……”

许久,董槐的眼光恢复了平静,摩挲着儿子柔软的头发,道“颖儿,咱们每天都给娘送一束花,好么?”

“好啊!”董颖答应着就去摘花,过几年他就能感觉到没娘的痛苦了。董槐接过儿子手里的大黄**,上面还附着一只红蜘蛛。董槐将其吹掉,翻开儿子的手仔细瞧着,还好,没被叮着,道“摘花时要小心点,被虫子叮到有毒的。”董颖嗯了一声。董槐把花插在碑前,道“快跪下,祈求你娘在天之灵保佑你平安长大。”董颖照作了,双手合什顶在眉心上。父子俩携手漫无目的地闲历,直到太阳也觉得累了,他们才拖着长长的身影回家。

董槐罢相后,丁大全及其党羽马天骥同任签书枢密院事,操纵军权。宝祐六年,丁大全在阎妃、董宋臣等支持下,任右相兼枢密使,着一品官服,围玲珑白玉带,何等尊贵。皇帝耽于酒色,不理朝政;丁宰相当涂掌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百官只得仰望鼻息行事。他攒家私,宠花枝,安享椒醑;皇帝以下百官弱,身已至此,心犹未死;天下奇谋密计之士,多入幕府。鹰爪在主人的阴庇下,鸱枭翱翔,以致天下大乱,多起盗贼。有人在朝门上题字“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有无业游民叫娄锟,自以为聪明无双,混了十几年也没个出路,至今还是穷籍中人。他两手叉在荷包内,在路上不知所行的滥荡,穷极无聊地吹著口哨。忽然,一道士将其唤住,只见那道士头戴箬叶冠,身穿百衲袄,腰盘黄丝条,手执逍遥扇,童颜鹤发,碧眼方瞳,望着娄锟不住地称奇“贫道精通璿玑玉衡,五纬七政之学,见小哥并非久居人下者,不日定可飞身九天,履踏云霓。”

这人的看相似有些道行,娄锟不敢怠慢,打恭问道“敢问仙长打何处来?”道士面含微慈,道“乃从巁崌山上来。”娄锟心道“那可是神仙居的所在哩!”心中又添了一分敬意,笑问道“仙长说的不日是在近期还是在远期?”道士神秘地一笑,道“就在近期。”娄锟还不准信,道士道“此时我分文不取,他日显贵,你再付课钱不迟。只是……”娄锟慌张起来,道“仙长不要说半句话,到底我命如何,烦劳详赐!”道士摊开双手,左手上白字写着

“再三须重事,第一莫欺心”,右手上红字写着

“但得一步地,何须不为人”。

“这倒奇了,年庚八字都不问,字倒先被他写在手上了,难道他算定会遇着我么?”娄锟低头琢磨着,满脑子谜题没个着落,正欲求他指点迷津,抬眼望时,哪里还有道士的影子?娄锟想到当今朝中,惟丁大全府上最为强盛,便想投谒作个门子,但又思量到,宰相府赫赫门庭,进之何易!

从白天忖度到黑夜,直弄得脑髓枯涸,疲累不堪,恍惚睡去。作梦到了一个光亮辉煌的金山下,嵯峨如东岳,这么多的金子,十辈子也花不完呀!娄锟满心欢喜,捡啊捡,一路地捡,手里拿不下就把衣服脱了裹之,满眼金光,好生快活。于是衣服裹满了扛在背上,裤子也塞满了行走困难,双手捧不下了还用下巴压着;望着剩下的一座金山,自己连九牛一毛也没捞到哩!娄锟又发起愁来,这一发愁,梦就醒了。原来自己头吊在床外,嘴角挂下一条涎唾,与地面相连,像钓鱼似的,身上的被子卷作一条麻花,手里抱着一个大白枕头。

外头鼓敲三更,破了美梦,再也合不上眼。梦虽荒唐,然非无因,据老道所言,前程似锦,但又害怕是个范丹的后辙。

“要想成事,哪里不靠钱来打头阵!”琢磨了半夜,狠下心来,咱不能庸碌一生,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豁出去了!宰相身边的大红人曹恒,乃乙卯科进士,颇通人情事理,在官场上独当一面。娄锟次日便将全部家财二百两纹银孝敬给他,请代推屋乌之爱,引进一二,果然钱能通神,盼得了拜谒宰相一面。

娄锟惴惴来到宰相府门前,只见几个衣服大敝、乳胸叠肚的门子在谈笑。娄锟央其通报曹恒,待了好久,曹恒出来,摆出一付不可一世的模样,与娄锟支吾两声,娄锟随之入内。曼目流观,但见府内亭台楼阁,峥嵘轩峻,花树鸟林,拢艳回春,假石泉溪,牙斗脉迹。花苑内养得一些奇异动物,有一对从成都送来的大熊猫,一雌一雄,宰相与阎妃都爱撩它们玩。还有西洋购得的几只花福禄,周身俱白,形态似驴,中有细青花纹美如画,啼叫可可,着实可爱。

娄锟整巾抖袖,走过帘栊,在房门前打住,曹恒低指着他道“把鞋脱了。”

“为什么?”没听说过到别人家里还要脱鞋的,娄锟站着没动。曹恒不耐烦道“叫你脱,你就脱吧!”娄锟道“可是,我那双汗脚,脱出来好臭的!”曹恒朝他一瞪眼,他不敢再说,顺意把鞋脱了,露出一对又黑又破的袜子,光溜溜的脚跟和脚趾都露在外头,再加上一身鹑衣。曹恒心里一酸,道“你出手那么大方,为何举止这副得性?”一望鞋里,连个垫子都没有。娄锟道“攒钱不容易呀,只好在大头上争光,小头上节约。”曹恒也没空与他嚼舌,叫人拿了一双新白袜给他换上,道“可以进去了。”曹恒脱鞋先入,娄锟不禁问道“宰相穿鞋吗?”

“哪里来的许多费话!宰相不喜欢下人们弄脏他的地方。”

娄锟在房门前作了一次深呼吸,进得客房中,一片富丽堂皇,眼睛都看花了。曹恒道“宰相就在里面,我去通报一下,你在这儿静心候着,不要乱动。”娄锟不住地点头,曹恒去了。娄锟走到一具三尺来高的栝木柜前,分为五层,摆着车渠、鸦青、大绿、翡翠、玛瑙、猫眼、鸦鹘石等珍稀宝玩,琳琅满目,一颗就够穷人们过一辈子了。他想摸又不敢摸,只得屏声敛气,侧耳默候。宰相正在书房与门子啜锦程对枰,曹恒报说娄锟是他的表弟,在一夜梦见自己两手捧日,便来投靠我主。宰相闻之则喜道“此人终为吾心腹,叫他仔细候着,等棋终再见他。”

啜锦程也忒没见识,吃到兴头上,一吃再吃,把宰相的棋子围得水泄不通,宰相面子难搁,大为恼火,旁边的门子、仆子、丫鬟们都看得胆战心惊,啜锦程还不知死期将近哩!捱到棋终,啜锦程大笑道“我赢了!”宰相怒上眉峰,把棋盘一掀,众人都吓趴在地,啜锦程心道“好好的一盘棋,我主为何要把棋盘掀翻呢?”宰相戳着啜锦程道“这盘棋,你吃了老夫多少子,都让你吃下去!”话音刚落,从门外吧嗒吧嗒进来三名私军,一人按着啜锦程的身子,一人拉着他的嘴巴,一人拿绳索捆绑。娄锟只听得屋内叫声惨烈,仿佛身受,心里飞快地转道“这儿可比龙潭虎穴,一句话不讨喜欢,明儿早上还找不到脑袋吃饭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