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田园药草香

第089章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晚。『

马车进入**村,将王老石送回了家,天空就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

“下雪了!”

听到孩子们的欢呼声,李芸掀开马车的窗帘,将小手掌伸了出去,看着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手指,在体温的作用下,化作雪水滴落下去,觉得非常有趣。

前世她生活在南方,少有下雪天。每到下雪的时候,一家人总会高高兴兴地围坐在一起,打火锅,涮羊肉,热热闹闹,热热腾腾,那场面,总叫人觉得暖和。

徐氏见状嗔怪道:“芸儿,别这样玩,你穿得少,小心冻着了。”

李芸心情甚好,微笑道:“娘,我不冷。”

明之轩斜躺着,微闭着的眼睛张了开来,道:“芸芸,风都透进来了,我冷。”

“哦。”李芸将窗帘放下,伸手去探他手背的温度,“冷吗?”

触手的温度是温热的,李芸微微一怔,抬眸,撞见明之轩笑吟吟的眼,瞬间明白了他的用心。

他不冷,他怕她冷。

李芸没好气地朝明之轩翻白眼做吊死鬼状,却也不再拉开窗帘去玩雪了。

徐氏乐呵呵地看着明之轩又看看李芸,不由得开始幻想明之轩跪在她面前唤她岳母请她喝茶的场面,心中美得不行。

到了家,首先扑出来的是雪球,见了李芸,拼命地摇着尾巴,站起身子,将前脚搭在李芸肩膀上,不停地发出嘘嘘的尖锐之声,表达它的兴奋。接着,小刀扶着李芳迎了出来,后面跟着李芬。

李芬万事不操心,见了大家很是高兴。

李芳也笑着和大家打招呼,但她的眉宇之间却有一股淡淡的愁绪,不知是为了王氏,还是为了夫家。

李芸见明之轩强打着精神和大家说话,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皱了皱眉道:“明之轩,先回屋歇着吧,以后多的是说话的机会。”

明之轩含笑看过来,柔声道:“好。”

“阿笙,帮我扶明之轩回屋。”李芸吩咐完阿笙,对徐氏道,“娘,我去明之轩那边,迟些回来。”

“嗯,去吧。之轩,回去好好休息,晚上伯母熬点好汤跟你补补。”

明之轩一手搭在李芸肩上,一手搭在阿笙肩上,笑道:“伯母,你也进屋休息,风雪大。”

李芸和阿笙扶着明之轩往隔壁走,雪球寸步不离地跟在李芸身边,不断将脸贴在李芸身上拱来拱去,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李芸推了推雪球,道:“雪球别闹了,我很快就回来。”

一向乖巧的雪球这次却不听话了,死死贴着李芸,怎么推也推不走。

李芳笑道:“雪球从上前天傍晚开始就一直坐立不安,烦躁得很,可能是想芸儿想得厉害了。这不,现在一步也舍不得离开芸儿。这狗儿可真乖。”

“上前天傍晚?”李芸有些惊讶,那时,不正是她们遇险的时候吗?难道说,雪球能够感应到她的危险?

李芳点头道:“是啊,当时它突然跑了出去,之前它可从来没这样过。后来没多久,它又自己回来了。”

“随便你了。”李芸笑着揉了揉雪球的头,它要跟着就跟着吧,反正就在隔壁,又不远。

明之轩眼热地看着雪球的大脑袋贴着李芸的腰身,他也想要,呜呜。

李芸二人将明之轩扶走了,李芳奇道:“那个阿笙是谁?我觉得他跟大嫂长得有些像呢。”

“是吗?他怎么可能跟我长得像?阿笙的事说来话长,我迟点再慢慢告诉你。”徐氏左右看,不见两个小的,问道,“二弟他们呢?”

李芳道:“还在学堂呢。”

“噢,我忘了。”徐氏不有意思地笑笑,扶着李芳往屋里走,“外面风雪大,进屋去说话吧。”

“嗯。”李芳挽着徐氏的手臂往堂屋走,迟疑再三,问道,“大嫂,我娘和我三弟……他们怎样了?”

徐氏眸色一黯,淡淡道:“一个斩立决,一个流放三千里,做苦役三年。”

李芳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李三的结局她有心理准备,可是王氏已经年老,她如何能够扛得住这苦寒之地的三年苦役时光?她虽然也暗自觉得王氏做的不对,但王氏毕竟是她的亲娘,她不能不关心。

“大嫂……”李芳咬了咬唇,低声问道,“你不是带了好多钱去替我娘疏通的吗?她怎么还会判这么重?”

徐氏脸色有些难看,语气也生硬起来:“县令大人正直严明,我不过是一介民妇,有什么能力左右县令大人的判决?芳儿,你这是在怪大嫂吗?”

李芳连忙扯出一抹笑容,解释道:“我不是在责怪大嫂,我只是随口问问。”

徐氏心中虽恨极了王氏母子,但知道李芳是无辜的。她也知道李长顺在李芳心中的地位,如今李芳怀着孩子,她不敢将王氏母子对李长顺所做的事说出来,以免刺激到李芳,只得叹了口气,道:“我赶了几天的路,累了,我回屋里歇息一会儿。”

等到阿福从学堂回来,李芸仔细交代了明之轩如今的身体状况以及需要注意的事项,便和阿笙一起离开。

明之轩撑着下巴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忽然转头去看隔在两家的围墙,道:“阿福,你有没有觉得这墙很碍眼?”

虽然他跟芸芸只有一墙之隔,但毕竟是隔开了。可是芸芸的屋檐底下却住着其他男人,不好,非常不好!之前只有一个何树林,芸芸对他不假颜色,那便罢了。可是,现在来了个阿笙,那可是芸芸捡回来的,这个要防!

阿福自是明白自家少爷的小心思,道:“我的好少爷,你就好好休息吧,别瞎折腾了。我看芸小姐如今对你挺上心的,你不会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吧?”

明之轩乜了阿福一眼:“少爷我当然有自信,不过,作为男人,要守护自己的地盘和女人,懂不?”

阿福道:“阿福不懂,不过,少爷你说什么,阿福照做便是了。”

明之轩懒懒伸了个懒腰,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鹅毛大雪,忽然诡异一笑:“嗯,这雪来得真是时候。”

李芸进了自家院门,走了几步,察觉到阿笙没有跟上来。她疑惑转头,只见阿笙站在门口,一脸忐忑。

“怎么了?雪大,快些进来呀。”

“李芸,我……真的可以住下来?”

李芸扬眉:“当然,我说过的话,自然是算数的。”

阿笙咬了咬唇,低下头来:“可是……你也说过,我不能再骗人,要把之前学的坏习惯都改掉……”

“原来你担心这个。”李芸笑了笑,“那天,要不是你骗那些坏人,他们也不会起内讧,让明之轩有机可乘,一举将他们制服。你救了大家,你没有做错,坏人是可以骗的,你骗得好。”

阿笙抬头,眼睛晶亮地看着李芸,信誓旦旦道:“李芸,你放心,我懂你的意思。我发誓,我绝对不骗你。”

李芸微微笑了笑,和声道:“进来吧,在找到你亲生爹娘之前,就把这里当做家吧。”

“家,阿笙终于有家了……”阿笙喃喃自语,眼中渐渐氤氲出雾气,那是感动而温暖的泪水。他抬眸,缓缓环顾四周,将一草一木深深印在脑中。他暗暗发誓,就算拼了他的性命,他也要守护这个地方。

家里住的地方有限,李芸便安排阿笙跟二弟和何树林睡在一起,带他去了睡房。她暗自寻思,这屋子有些不够用了,等多雨雪的冬天过了,再修两间屋子。

安排好阿笙,李芸便去找徐氏和李芳。李芳肯定会询问王氏母子的事,李芸担心徐氏会控制不住情绪,刺激到李芳。

进了堂屋,只见李芳坐着缝衣服,神色有些黯然,但情绪还算稳定。

听到有人进来,李芳抬起头来,见是李芸,笑了笑,然后又低下头去,继续缝衣。

“二姑,我娘跟你说了什么了吗?”

“哦。”李芳有些难过地道,“她说你奶奶被判流放边疆,做三年苦役。”

“没说其他?”

“没有,还有什么事吗?”

李芸暗自松了口气,摇摇头:“没什么。”

李长顺的死因早晚是要让李芳知道的,不过不是现在。起码要等她腹中胎儿平安出世了,她坐完月子,才能告诉她。徐氏与王氏在公堂上的恩怨,李芸已经提前嘱咐王老石不要往外说。这件事,李芸不希望李芳通过旁人的嘴得知,而是要徐氏亲口告诉她。

“对了,我娘呢?”

“她累了,去歇着了。”

“她不在房间,我还是去找找她吧。”

李芸刚才路过徐氏的房间,根本没有看到人。

李芳嘱咐道:“外头风雪大,快去快回。”

“嗯,我知道。”

李芸想了想,她回屋,加了一件厚实的连帽披风,打了伞,又去拿了徐氏的披风,顶着风雪,朝郊外走去。

雪球跟在李芸左右,不时欢快地往前跑几步,又撒欢地倒回来,围着李芸打转,那鼻子去顶徐氏的披风。

李芸指了指披风,道:“你要给娘拿去?”

问完,她忍不住笑了。

雪球再聪明,也是一条狗,它怎么会知道她要做什么?

不料,令李芸惊讶的是,雪球竟然点了下头,咬着披风甩到自己背上,快步向前奔跑而去。

“呵,难道我真捡到宝贝了?”李芸呆了呆,迈开步子,紧跟着雪球往李长顺的墓地走去。

徐氏果然在李长顺的墓地前,身上披着雪球带去的披风。大雪纷飞,她跪在雪地里,脸上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冻结成冰。

雪球坐在徐氏旁边,扭头对着李芸嗷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李芸温柔地抚了抚雪球的头,然后将伞撑在徐氏头顶为她遮挡风雪,低声道:“娘,风雪这么大,我们回去吧。等雪停了,再来看爹也不迟。”

“芸儿,我觉得对不起你爹。”徐氏并没有哭泣出声音,只是静静的流泪。只是,这样静静流泪的徐氏,更让李芸觉得心疼。

李芸劝道:“娘,这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这样责怪自己,我会心疼,爹也会心疼的。娘,先起来再说,地里冷。”

徐氏接过李芸手中的伞,默然起身,却不肯就此离去。

李芸知道她一时半会不能平静下来,便静静地站在她身旁,守候着她。

“芸儿,娘知道有罪的是李三。只是——”徐氏叹了叹气,“如果当初娘不那么执着,非你爹不嫁,后来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你爹也不会死在自己亲兄弟手中。”

李芸默了默,道:“那么,娘嫁给爹,后悔了吗?”

徐氏低头抚了抚李芸的头发,挂着泪珠,却是笑了:“娘不后悔。嫁给你爹,生下你们姐弟三个,是娘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她收敛笑容,浮上恨意,“娘只是恨,恨你爹死得冤枉,为他不值。”

“李三已经死了,他会亲自向爹赎罪,娘,你就不要想太多。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我和二弟三妹,都需要一个开心快乐的娘亲。”

徐氏轻声道:“娘知道,芸儿,你讲的娘都懂,不过,娘还是心里难过。”

“娘,你之前不是说想外公外婆了吗?你要是心里难过,就回去看看他们,向他们说说心里话。”

李芸此话一出,徐氏的泪水又如珍珠般一滴滴往下坠,摇头不语。

难道徐氏的心结,跟娘家有关?

李芸暗自猜测,又道:“娘,我从来没听你说过外公外婆的事,你可以跟我说说吗?”

徐氏低头流了好一会儿泪,咬了咬唇,似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道:“芸儿,其实你外公外婆还活着,娘也并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女。”

李芸震惊,一时之间有些消化不过来:“既然他们还在人世,娘为什么要说他们不在了?”

徐氏悠悠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芸儿,既然你想知道,娘今天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吧。这些话,憋在娘的心中十多年了,娘之前从未想过要如何说出口。”

李芸用力握着徐氏的手,给她力量。

徐氏看着李长顺的墓碑,陷入了回忆之中。

“我本家住京城,我们徐家是凤月帝国最大的药材皇商,家财万贯,春晖堂便是我家的产业。”

李芸睁大眼睛问道:“春晖堂?就是镇上那个春晖堂?”

“是,那只是春晖堂的一个分号。这样的分号,在全国各地都有,有上千家。”

李芸点了点头,难怪徐氏之前从未离开**村,想必是为了躲避徐家的耳目。

“那么春晖堂的大老板徐振义是——”

“是我爹,也就是你外公。”

李芸觉得世界真是很奇妙,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和春晖堂有关系,还是如此紧密的关系。

只听徐氏接着说道:“我和你爹是在京城认识的。我记得那一天,我和婢女华英在街上挑选首饰,不知从何处来了一匹发疯的马儿,将华英撞倒在地,摔断了手臂。”

徐氏当时就懵了,一张俏脸吓得惨白,看着抱着手臂痛苦的华英,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好路过的李长顺从怀中掏出药膏,手法娴熟地替华英敷了药,替她包扎好。

李长顺文质彬彬,英俊儒雅,徐氏可说是对他一见钟情。只是,她好歹是未出阁的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开口询问李长顺的姓名。

还是李长顺主动告知他的姓名和临时住所,让华英隔天再去找他换药。

李长顺一笑而去,徐氏看着他的背影,痴迷不已。

回到徐府,徐氏茶饭不思。

徐氏的娘亲马氏看出女儿的反常行为,便询问华英。从华英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马氏明白女儿这是得了相思病。

马氏立即派人去调查李长顺的背景,得知他只是乡村出身的江湖郎中,配不上徐家的有钱有势,便严厉禁止徐氏外出,不准她再去见李长顺。

徐氏无法出门,便让华英溜出去见李长顺。

如果这件事只是徐氏的一厢情愿,可能事情便到此为止了。偏偏李长顺也对美貌温柔的徐氏一见倾心,回到客栈,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客栈,等待华英前来找他换药,好趁机打听徐氏的消息。

后来,华英便充当了信使,替两个相爱的人传递书信。

徐氏以为自己与李长顺鸿雁传情,瞒住了所有人,她万万不曾料到,整件事,其实是徐振义的意思。如果不是得到主人允许,华英一个小小的婢女,她哪有胆量做出替小姐私相授受之事?

马氏自然是反对女儿跟一个穷郎中相爱的,可是,这件事,徐振义却另有打算。

徐振义发现华英的骨折好得离奇的快,仔细询问下,才知道华英是用了李长顺的药。他震惊之下,便想将此药药方据为己有。当时他正与兄弟们争夺徐家家主继承人之位,如果他手中有此良药,必定能够帮助他顺利得到继承人的位置。

徐振义授意华英利用李长顺对徐氏的感情,将李长顺所制“断筋续骨膏”的配方骗走,得手之后,华英便告诉李长顺,说徐氏另有心上人,让他莫要再做纠缠。

李长顺伤心欲绝,在徐府门外守候多日不愿离去。

徐振义担心此事被其他兄弟知晓,便找人模仿徐氏的笔迹,给李长顺写了一封绝交书,李长顺守候多日无果,这才伤心离去。

李长顺回到**村,思念徐氏,日夜翻看那绝交书,每每痛哭流涕,不能自拔。

李长顺离开两个月后,徐氏偶然听到华英跟她的情人说起此事,这才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她暗中查探,发现徐振义竟然在那封绝交书上下了毒。

那毒无色无味,只有长时间接触才会中毒。中毒之后,会昏迷不醒,形同活死人一般。

徐振义这么做,就是担心李长顺对徐氏不能忘情,惹出以后的麻烦事。如果李长顺对徐氏死了心,便不会日夜翻看那书信,自是不会中毒。

徐氏知道后,恨极了徐振义的歹毒和无情,偷了那毒的解药,卷了细软,一路打听寻找,吃了不少苦头,竟让她把李长顺给找到了。

徐氏当时不知道李长顺有没有中毒,不能给他用药,也不敢将此事告知。

后来,二人举行婚礼的时候,李长顺突然毒发昏迷,王氏情急之下,才让李三代替李长顺拜了堂成了亲。

说完整个故事,徐氏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靠在李芸身上,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

李芸心中唏嘘不已。

想不到徐氏一个富贵人家的娇娇女,竟然跋涉千山万水,一路寻找过来,甘愿留在**村这样的地方,甘心当一个农妇。

难怪,李长顺对她千依百顺宠爱有加;难怪,徐氏身上总有千金小姐的做派,不事生产。

如果不是因为出庭王氏母子的案件,徐氏恐怕会一辈子呆在**村,不再踏足外面的世界。

徐氏所舍弃的,是她上半辈子的全部。这样的舍弃,李芸难以想象。

爱情的力量,当真如此之大?

李芸搂住徐氏的腰身,靠在她怀中。

徐氏当初憎恨徐振义,但对马氏却是心怀愧疚。如今时过境迁,李长顺也已不在人世,毕竟血浓于水,她心中对父母有所牵挂,也是可以理解。

“娘,不论你以后打算怎么做,芸儿都支持你。”

不管徐氏想要回去认亲,亦或是一辈子不回京城,李芸都无所谓。

徐氏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头道:“娘有你,有二弟三妹,就够了。”

言下之意,她不会回去认亲。

“是,芸儿有娘和二弟三妹,也足够了。”李芸笑了笑,“娘,这雪越来越大,我们回去吧,免得大家担心。”

徐氏将眼泪擦干,将身上所穿披风解下,遮在李长顺的坟头,这才牵了李芸的手,依依不舍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