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思难忘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此**可待成追忆

两人跪了一夜,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左相才派人来叫他们回去。秋天夜里本来就有些寒,数寒体质又偏冷,虽然慕升卿早已拖下外袍让她披着,但仍是着了凉,回去之后就病了,低低地发热,一直不见好。慕升卿愧疚得很,反而是数寒精神好了些,还不住地劝他不要放在心上。

病痛也像洪水一样,可以截堵,但一旦有个突破口,就一发不可收拾,数寒现在就是如此。对楚天傲长久的思念,对左相做法的不甘,对晋王通敌之事的担忧,对未来生活的茫然……全部积压在心里,而那日左相的一席话也在她心头留下了阴影,她自幼无父,母亲又离开了,在她心里,若是把救她的师父当作了母亲;那么左相就相当于半个父亲,那一句义父,并不只是叫叫而已的。所以,自从左相逼迫她离开楚天傲,她就只称他相爷,这里面有不甘,也有赌气,却并无怨恨。但听了那一席话后,她是真的觉得自己从来不认识左相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该恨他的。这种错认亲人、信赖的人突然变得陌生的感觉,成了她病痛的突破口,让所有的隐疾都爆发了出来。

药吃了很多下去,但却一直不见好。慕升卿焦急得很,几乎想要日日夜夜守在她的床边。那样低低的热度,却让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如果说以前那种刻骨的思念是火,日日灼烧着她,那么经过这场病,那火渐渐平息,却化为另一种东西,沉浸到她的骨子里,和她混为一体,有回忆,就有他!她开始细数他们之间的温暖,不再像以前一样一直做些噩梦,她的心也如天气一般,经历着从夏到秋的转变。

病稍好些的时候,慕升卿似乎比她还要高兴。她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但这病却像是在和他们开玩笑,反复无常,眼见着要好了,又会突然变厉害,就这样纠缠不休。到最后连慕升卿也看出来了,这场病并不单纯,或者并不能称之为病,因为,只是她的心魔,她心里放不开,这病便不会好。知道这一点后,慕升卿的眼中越发沉默。左相在其间也来探望过几次,都是无语,数寒也就假装睡着,并未面对。

这日,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觉得一只手在额间轻轻抚过,带着一丝怜惜,她半睁开眼,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眸子,这双眼睛,又在她苦苦挣扎的时候来拯救她了吗?她的心里激动得很,但嘴里却只吐出了最简单的两个字——“师父”!

如果说楚天傲拯救的是她.害怕被弃的心,那逸岚师父就真的是拯救了她生命的人,那时,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就将这么一直熬下去,直到和旁边的那些人一样,在某个清晨,被发现死在某个角落,然后一床破席倒拖着扔到某个土洞。但是,逸岚让她活了下来,有尊严地活了下来——那,是一种新生。自从她来帮左相之后,两人就极少见面,逸岚作为云轩斋的副寨主,是十分忙碌的,而她,也有自己要做的事。但世上就有这样一种关系,不管相距多远,不管相隔多久,都不会变淡。那一日,她在逸岚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再也没有任何顾忌。

逸岚是知道她病了后来的,数寒.无法想象,斋内那么多事务该如何?可是师父还是就这样留了下来,照顾她的病,就像一个母亲照顾自己的孩子。两人像是有默契一般,暂时把最沉重事情放到一边,平时谈话都只拣些轻松的来说。不过数寒知道,只要她愿意,两人是可以无话不谈的,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而数寒,在这种奇妙的感觉里,终于放开了心中的锁,身子也渐渐好起来。

慕升卿看到她的转变十分高.兴,笑容也愈加温和,她有时候甚至想躲避那种笑,结果逸岚用温和的眼神对她缓缓摇头。师父看问题往往比她更透彻,所以,她一直很听逸岚的话。逸岚告诉她“感情的事,争不来,躲不掉,只能随缘”,于是,她便也渐渐释然。

这日,两人心情似乎极好,把房内的被褥都搬出去.晒了,然后拿了椅子坐在旁边,感受着冬季的暖阳。逸岚突然说道:“有时候人就像这被褥,只有好好的把自己放在阳光下晒晒,才不会发霉。”

数寒点头赞同。也明白师父想说什么,有的事,若是.一直憋在心里,没病也捂出病了。“我只是觉得,为什么我以前看到的那些人都和我想得不一样,沉璧、慕升卿、左相……除了师父,好像没有人是不变的,甚至连……连他,我有时候都看不懂,他曾经骗过我,伤过我,但最终我们还是恢复到最初的状态,我想,那或许是因为爱,但难道我和其他人之间就没有这样的感情吗?”

有不知哪里飘来的树叶落在数寒衣襟上,逸岚.笑着帮她伸手捻去,“并非是没有感情,而是感情太浅,浅得被淹没在这时刻变换的世界里。这局势便像天,人活在这里面,就总会身不由己,只有足够的感情支撑,人才可以胜天——就像一个生存意识强的人,才可以从死亡中爬出来一样。”

“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如此,对吗?”

“极少!”

数寒听着这话,.沉默了,感情胜过理智的人,确实是极少,“不过我何其有幸,碰到了两个,一个是师父,一个是他!”便是这两个人,改变了她的人生。

“其实,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了解这一点,只是,你虽然知道了,还是放不掉,你总是希望你付出了多少感情,对方也能同样待你,这样的想法,必然是要受伤的。”逸岚看到数寒渐渐lou出思索的神色,又道,“这次你的病,一半是为着楚天傲,一半是为着左相吧。”

数寒咬了一下下唇,微点头,“我曾经以为,他真会是我义父。”

“他也并不假!”逸岚笑着看到数寒一脸疑惑,“只是他想要的东西太多,所以顾不上你了。”

数寒闻言一皱眉,“师父可是发现了什么?”她皱眉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可是他在我身上能得到什么?就算是为了用来牵制……”她的心猛地一痛,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名字,“牵制……他……,可他现在已经什么权利都没有了,皇上也不可能再给晋王府翻身的机会。”

“就是因为什么都得不到,才奇怪呢。”逸岚缓缓地说道:“你看他这些年所作的事,哪件不是有的放矢。有几件事情我们刚开始不曾注意的,却也是在后来派上了大用场的……有的事你可能还不知道,那时你以‘自己回来,再也不与楚天傲联系’为条件,求左相放过他,我本来打算让你回云轩斋的,斋主也是这么个意思——而且你也没有留在相府的理由,但左相却坚持要把你留下。”

数寒一愣,难道不是自己选择的吗?她试探着说:“是我后来自己选要来相府的。”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我只是想待着离他最近的地方。”若不是因此,她也不会看到玉泉寺的石刻。

“你也当心连累我被人指指点点吧?”逸岚一语说出了她的另一层担忧,“傻孩子!……其实在你选择之前,我们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左相早料到你会为了楚天傲来求他,为了自己你或许还不会,但为着他却是一定会的。”她叹了口气,“在准备揭发晋王暗通敌军之前,他就明确表示要你留在相府了。”

数寒被这个消息震惊得久久无法动弹,难道揭发晋王一事,并不是为了铲除楚天傲,却是为了让她回来。如果天傲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是定不会原谅相爷的,更谈不上回相府。所以,他的目的并不是致楚天傲于死地,而是逼她离开他身边——这却是为了什么。

“想通了吗?”逸岚看着她的眼神变幻不定,最后终于清明起来,开口问道。

“难道,从一开始就是在算计我?”她的声音飘忽地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从派人刺杀天傲一事开始,他只是要我害怕,害怕那种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死亡的样子;然后揭发晋王一事,算准天傲会担起责任……不,就算天傲没有站出来,他也可以控制事态的大小,迟早会牵累到天傲;然后再逼我自己提出以不再联系为条件换回天傲的命……天啊,他到底要什么,他费这么大心思到底是要什么……”

她咬咬下唇,几乎要滴下泪来,“我本来以为他只是想找回‘误入歧途’的女儿,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便在设局……我早就该想到,他若是真正心疼我,又怎么狠得下心把我囚禁在这里;若是真正忌惮天傲,又怎么会那么容易放过他……他,他……”她再也说不下去,豆大的泪水从脸颊滑落下来,悲哀一阵一阵袭来,似要把她淹没。

“没事了,没事了。”逸岚把她搂在怀里,像哄孩子一般地拍着她的背,“哭出来就好了。”

哭了一会儿,她才收了泪,却也没有坐起身,还是依赖在那个怀抱里,问道:“他可以禁得住我一时,却禁不住我一世,他到底想要什么?”

“唉……这也是我这次来的一个目的。”逸岚抚摸着她的长发,看她如个受委屈的孩子一般红着眼趴在自己怀里,心中涌起几分欣慰——这,便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吧。数寒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枕在那里,难过了那么久,悲伤了那么久,痛苦了那么久的心,终于化为一掬泪水,在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面前释放,或许还会痛苦,却不再压抑。良久,突然听到师父声音软软地说:“那个人,若是真的再也见不着了,便忘了吧。”

她的心里一酸,止住的泪又要往外涌。却听师父说道,“我知道忘掉一个人不容易,但你这样想着念着又有什么用?只是苦了自己……寒儿,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我知道。”她静静地答道:“师父说过,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样算来,那快乐称心的事竟是少得可怜。但是不禁寒暑,怎知春之生机,秋之收获。所以,师父唤我‘数寒’,便是历经数度寒暑、心思通透之意。”

逸岚听她对答如流,宽慰地一笑,“不错,这名不仅仅是从你原名上同音化出来的,还为着让你明白这个道理。你经历的事太多,若是看不开,却怎么走下去呢。”

许久,数寒都没有答话,只是抬腕遮住了眼睛,似乎是被阳光晃了眼。逸岚知她是在逃避问题,却也不想这结在她心中越结越深,最后把自己束死,只能推了推她,叫道:“寒儿……”

她“嗯——”一声,仍是没有放下手。

逸岚哀婉地看着这个唯一的弟子,回忆着当初的点点滴滴。“当初你来云轩斋的时候还小,就和我住在一个屋里,天天晚上都做噩梦,哭着喊着要娘,最后不也都过去了吗?寒儿,可见,所有的事情,都是会过去的!”

她终于开口,声音却是压抑而又痛苦的。“不一样的,恨或许可以忘记,但是爱……叫我怎么忘记呢?”泪水顺着手腕淌了下来,滴在衣服上,又被吸了进去,只留下点点湿痕,“师父若是爱过,便会知道的。”

师父的身子猛然一抖,连她也感觉到了。顾不上擦干眼泪,她慌忙站起来,问道:“师父怎么了。”

“没什么!”逸岚的脸色还是和刚才一般,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数寒正要再问,却听她说道,“旁边的那位有什么事吗?”

数寒惊讶地朝门边转角看去,只见窗户被人轻轻一推,开了小半,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那里,却是慕升卿,只听他恭敬地说道:“相爷请副斋主去厅内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