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思难忘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两处沉吟各自知

“我心磐石,白首不忘”——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吗?不管将来他们是否真要天各一方,不管他们将来是否还能再见,他都不会忘记,哪怕想得再苦,哪怕记得再痛,他也不忘吗?数寒用指一寸寸地摸着那几个字,不知道楚天傲在此刻下这字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她错了,她不止低估了自己对他的感情,也低估了他对她的坚持。

她的泪一点点落在石上,把那字迹打得愈加清晰——“我心磐石,白首不忘”!

那庙中的师傅本来疑心他们要搞什么鬼,现在看到这幅情景,倒是明白了什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缘起缘灭都是命定的,一切随缘吧,说着转身走了。数寒却已顾不得他的话,只是摸着那字,哭得天昏地暗。

慕升卿没想到会在玉泉寺遭遇这种事,看数寒的样子,心知他是断然没有机会占据在她的心了,一时心中苦闷,却也为楚天傲的坚持而感动,因此表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天地间,就只余那抽抽噎噎的哭声,仿佛要把这三个多月的委屈都诉尽。直到她哭累了,慕升卿才递来帕子给她擦脸,她这次倒没有拒绝。眼看时间已不早,她最后看了那石刻一眼,低声道“我心似君心”,然后和慕升卿一道登车回相府。

大哭一场之后,她似乎乏极了,身子全倚kao在车壁上,目光却清亮起来,音朗字清地对慕升卿说道,“谢谢你,升卿”。

他转头望去,只见她的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血色,却已经微lou出一丝光华,不再像往日一般,只是个泥塑的木偶,心里一阵欣喜,忙说,“不用谢。”

到了相府门前,慕升卿扶她下车,.突然感到有两道极利的眼光扫来,慕升卿的手居然抖了一下。数寒看也不看一脸阴郁站在门口的左相,就要往里走,却发现慕升卿垂手站在门外似乎不敢进来。她倒是不怕左相将她如何,但若是连累慕升卿终归是过意不去,也就站定了,极勉强地向左相福了一福,道“相爷,我们回来了”。

左相却也对她采用了视而不.见的方法,只是冷冷地注视着慕升卿,道:“你随我来。”

慕升卿跟随着左相的脚步往花厅方向走去,路过.她时低声说道“你先回去吧”!数寒一摇头,反而走到了他前面,夹在他和左相之间。慕升卿大惊,疾走几步抓住她的衣袖道:“你这是干什么?”

“领罚!”数寒指指左相的背影,冷冷地道,“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违背了人家的规矩还想没事吗?我没忘记现在还是相爷的阶下之囚,按夏渊例律,对于‘越狱’该如何判呢?”她的音量颇大,左相想要当作听不到都不行了。

慕升卿暗暗着急,挡在她面前道:“相爷,是我自作.主张带她出去的,与她无关。”

左相此时已经.走到花厅门口了,一脚把那门踹开,回头道:“你们什么时候这么有默契了,一个故意激怒我想转移视听,一个揽下所有罪责想独自受罚,一个也别跑,都给我滚进来。”

慕升卿听到这话才知道数寒原来是为了他,心中欢喜了几分,可这喜悦才冒了个头,就又被数寒阴着脸、冲入花厅的身影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担心。等他进了门,这担心就更深了一份,因为瞧见数寒居然已经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了。却不是朝着左相,而是朝着大厅主位的椅子,但左相现在却还站在门边,因此数寒等于是把一个背影留给了他。他瞟了一眼左相的脸色,如果刚才可以用阴沉来形容的话,现在就是乌云盖顶了,就差雷霆之怒后的大雨倾盆。他一时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想向数寒使眼色她又看不见,想必她是早知如此,故意选了那么个地方跪。

但姜毕竟是老的辣,左相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闷哼,先从气势上打击了一下两人,然后径直走到主位的椅子上坐下,盯着慕升卿道“你也跪过来”!

慕升卿挨着数寒跪了,左相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轮番扫视,慕升卿一看数寒那副不服输的表情,心里暗自滴汗。想要出声打破沉寂,刚说了一个“我……”字,就被左相狠狠地打断,“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数寒闻言看了他一眼,一咬下唇,仍没有说话,只是换了个角度,不再给左相一个侧脸了。左相这才看向数寒,“你这是不服气是吗?”数寒冷了脸,仍是不置一词,左相却也不吃她这一套,狠狠地道:“我没有要你待在这里,你可以去云轩斋,你甚至可以回到楚天傲身边。”

“你……”数寒已经青了脸,她若是能回到他身边,又怎么会待在这里?她前脚去,左相后脚就带人去捉拿反贼了。“你费尽心机不就是要我留下吗?我人已经在这里了,你还想怎样?”

“哦!是我让你留下了的吗?”左相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满是讽刺,“那日跪在我相府门前的是谁?那日是谁说什么都肯做?”数寒的脸一下子变白,左相却继续说道,“你今日觉得委屈了吗?你莫忘了,是你‘求’我救他,是你‘求’我把你留在这里作为交换,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数寒的泪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却又生生被她压了下去。慕升卿实在看不下去,抢白道:“相爷,今日不怪她,是我……”

“闭上你的嘴,待会我再慢慢算你那笔帐。”左相怒气冲冲地道。

“你怎么会这个样子,义父你怎么会这个样子。”数寒突然哭道,“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她这“义父”两字着实让左相愣了片刻,甚至连慕升卿都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上的转变。左相似乎也没料到数寒会哭起来,颇为烦乱地一拍桌子,“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你不要把那些‘仁’啊‘义’啊的词往我身上套,就觉得我一定是那样。我若果真仁义,也不会在官场站这么久。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只可能人吃人。”

数寒握住裙角,低下头,慕升卿从侧面看到,她的嘴唇都在抖,“我知道你不是,你来云轩斋赈济灾民的时候,你在战场慰问伤员的时候,你在水患的地方监督施工的时候……你明明都不是这个样子啊……你是有什么事要做,对不对,不然你不会如此的,我认识的那个人绝不是这样的。”

一瞬间,左相眼里出现极为复杂的目光,有三分惊喜,又有三分黯然,但仿佛又再加上一丝被人看穿的恐惧,他偏头看了一眼慕升卿,慕升卿微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过。他再转头看着数寒苍白的脸色,突然有几分欣慰——这个孩子,原来是懂他的啊,但她却不懂他将要做的事。不过,她也不需要懂,她只要等着,等着水到渠成的一天就够了。他站了起来,喝道:“你今日头脑糊涂了,那么多年学的东西放到哪里去了?回屋给我好好想想清楚。一个学权术的人,看人怎么会这么片面,你莫说懂我,你连你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才弄出这许多是是非非。”说完又对慕升卿道,“你给我跪在这里,好好反省。”

慕升卿答应了一声“是”,但数寒却没有要动的意思,慕升卿着急地推了推她,她也丝毫没动。左相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想陪他,便一起跪着罢!”说着啪地一声摔门而去。

慕升卿一凝眉,道:“数寒,你没必要如此,你现在身子不好,这么跪下去不知道会怎样。”数寒却只是跪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就像听不见他的话一般。慕升卿知道她素来性子犟,定然劝不住,也只得作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房子里也没有人来点灯,两人就跪在那一片黑暗里,化为两座静默的雕塑。慕升卿又劝说了几次,都被数寒摇头拒绝。慕升卿十分担心,急道:“我对你好,那是有私心的,不然我就该让你们双宿双飞,可是我却希望能日日见着你,哪怕你心里没有我。所以我没有拦住相爷,所以你才会来受这种苦。我今日带你出去,也只是因为歉疚,并不是想帮你们。”

他本以为,这话说出来后,数寒会负起离去,却没想到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样,道“我知道”。慕升卿大惊,“你知道,那为何不怪我”?

数寒突然笑了一下,夜色中,有月光打在她身上,给这份笑容填了一丝孤寂:“那天,看到来接我的人是你,我就知道了。如果说要怪你,那一刻应该是想怪你的吧。只是那日太累,累得都没有力气去责怪了。之后,在相府你对我无微不至地照顾、点点滴滴地关切,我都知道。我房里的墨快用完了,第二日总会有新的出现;我吃不下东西,你便变着法子地想各式饮食……你为我做的太多,将心比心,我不能怪你。只是我早说过,这份心意,我担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

“我不要你报答,我只是想对你好,若是我再大度一点,你就不会受那么多伤,现在也不用受这种苦。你若是恨我一些,我心里可能还好过点,可是你现在……真让我无地自容。你去歇着吧,这样我才好过些。”

数寒定定的看着他,眼睛中浮出丝丝茫然,“你也要赶我走啦。”慕升卿却不知道她为何这么说,只听她继续道,“我回去又能怎么样,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晚上想得睡不着,白天又迷茫一片,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跪在这里,至少知道,身边还有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