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宵清梦殇千年

第五十七章 入彀

科举的消息一传开,天下读书人简直是沸腾了,不,光沸腾还不够形容,应该是在一锅沸腾的开水中,又投下一盆滚开的油,翻滚着向外溅开,溅开。

那些门阀士族心里鄙夷着不屑,没见过世面的小门户,一些糖渣渣就乐得不知道自己身份了。那些贫寒的读书人觉得日子终于有了盼头,光耀门楣,安邦定国,这些原本做梦都不敢梦着的美梦,天子驾着祥云,双手把这至甜至美的糖果送到自己跟前来,都不敢伸手去接,怕手一触到,这美梦就如经年日久,泛黄的纸,轻轻一碰,就碎了。

这个消息在郝家,也如除夕的鞭炮,很是噼噼啪啪炸了一阵子。

虽说郝家吃穿不愁,算是富裕小康人家。但到底是商人,平时也能在大户人家穿堂入户行走,但都得低眉顺眼,卑躬屈膝,看人眼色,嘴上还得跟抹了蜜糖似地,捡着好听话说,有时候这些话都令郝舜达作呕,但是没有办法。所以心里到底是不足,咬着牙让郝运读书,原是不指望能够干什么,只是心里存着一段模模糊糊的、不知所谓的妄想罢了。

可是这段妄想竟活生生照进现实,简直是,郝舜达说不出话来,最后激动的心情化为哈哈哈三声长笑,惊飞树上栖息的鸟儿几只。

郝运自己倒是平淡如水,他读书就是喜欢,倒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倒是郝听跳上窜下很是开心,郝运当然知道妹妹是为什么开心,她已经私下里不知多少次在耳边嘀嘀咕咕,要和大哥去长安开开眼,见见世面,说白了,就是想出去玩。

自皇上大婚后,亲政,这是头一件皇上办的大事。雷声虽大,可是只有零星的几滴小雨。虽说是科举制,但是还得有地方士族的推荐文书才能参加考试。

郝运和妹子郝听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了京城长安参加科举考试,本来十天的路程,兄妹两硬是走了半个月,路上优哉游哉的,郝运是淡然的性子,随遇而安。郝听是孩子心性,好奇,什么都想看看,什么都想逛逛。

承平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黄历上说,宜出行、宜嫁娶、不宜动土。

郝运已经进了考场,郝听在外面百无聊赖地等着大哥,大哥怕自己乱跑,一文钱也没有给自己留下,只好站在墙角干等,眼睛骨碌碌乱转。

只有很少的考生进去,多数人都在外面围着,低声交谈,指指点点。毕竟,敢为天下先不是谁都勇于尝试的。

天气着实的寒冷,喘口气在半空都能结成冰,“啪”地掉下来,摔成八瓣。郝听把头上的狐皮帽子紧紧,放下盖耳的两片,在颌下系紧,竖起棉袍的领子,把兔毛的围脖拢了又拢。拢着袖子,眯缝着眼睛,蹲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大口喘着气,看着呼出气在面前形成一团白雾,嘻嘻笑着。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了,起身跺脚,脚被冻得硬硬板板的,跺一下生疼。

总要找点事情做做,郝听想想,拿着块土坷垃画了圈,退后一步,点点头,这个圆画的还是不错的,比以前画的任何圆都要圆。又捡了些小石子、土坷垃、碎瓷片等东西,退后,再退后,郝听估摸着约有三十尺吧,瞧,人是最能适应环境的,以前自己都是用米来作为计量单位的,不知不觉都改成了尺。郝听歪着脑袋,模糊地笑了笑,其实来到这世上也就十几年,怎么前尘往事都似自己刚刚呼出来的雾气,风一吹就散了,了无影踪。以前的朋友、亲人、师长、同事面目模糊,那些人那些事都要想不起来了。郝听惶然四顾,陌生的街头、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自己,郝听突然湿了眼睛。蹲下去,抱着肩膀,无声地呜咽,好一会儿,抬起头,使劲晃晃脑袋,似乎要把这些伤感的情绪甩出去。

郝听眯缝着一只眼,瞄准那个圈,往里投石子,嘴里念念叨叨的,还不错,投得挺准的。

宇文治、宋留、张筗还有方起道一行四人转过街角,缓缓走来。

宇文治弄了一张推荐文书,顶着一个名字,亲自参加考试,宋留和张筗跟过来凑凑热闹,方起道还是起保护作用。宇文治从郝听身边经过,淡淡扫了一眼郝听,目光就转过去了,径自走进考场。郝听头也不回,嘴里念道:“又进去一个。”眯着眼,“啪”投出一个小石子,正中圈里,蹦跶一下,又弹出圈外。

“哎,怎能这样呢”郝听跑过去,捡起小石子,郑重放进圈里,绷着脸道:“你进来,就逃不出去了,乖乖地呆着,兴许呀,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停了一下,粗着嗓子道:“谢主隆恩。”说着,郝听咯咯笑起来。

宋留倚在考场前牌坊上,也是百无聊赖。张筗垂着头不知道像什么。方起道依然穿着单衣,不畏严寒,腰杆挺得笔直,宋留真没有看见过方起道弯腰的样子。

宋留眼睛转呀转,就转到墙角的那个往圈里投石子的小孩身上,看一会儿,心痒痒的。终于走过去,笑道:“小孩,玩什么呢”

郝听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很不高兴被宋留打扰,没好气道:“看不见啊,投壶啊。”

宋留挠挠头,笑道:“我们一起玩好不好”郝听这才转过头,上上下下打量宋留,郝听小脸被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亮亮的眼睛,就这么上上下下在宋留身上来回扫着,宋留被郝听看的莫名其妙,也赶紧看看身上,是不是哪里没有收拾好。良久,郝听道:“看你长得不错份上,好吧,不过,要赌输赢的。”

宋留难得脸上一红,心想这是什么小孩呀,老气横秋的。也笑道:“好,你想赌什么”郝听眼珠转来转去,看见街上有卖糖葫芦的,红红的山楂,上面的糖稀在太阳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手一指道:“你输了,给我买一串糖葫芦。”宋留点点头,小孩口气怪大的,认定会赢,反正啊,自己就是打发时间。

郝听在脚下画条线,道:“不能过这条线。”把手里的小石子,碎瓷片都分给宋留,自己留下土坷垃。大大方方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道:“你先。”

宋留挑挑眉,刚要投,郝听道:“等一下。”蹭蹭跑过去,又在圈里画了几道圈,分别标上数字,“十,五,二。”拍拍手,笑得贼兮兮的,“虽然都入圈,难度不一样,得分也不一样。你的,明白”

郝听的小白牙在阳光在闪着亮,脸上是生动的笑容,活似刚偷吃了鸡的野狐狸。宋留见惯了宫里那种高高在上,心情假意,矜持克制的笑容,面前这个小男孩生动的笑容让宋留呼吸一滞,宋留也开心笑了,忘记自己身份,“输了,可不能哭鼻子吆。”

宋留投出的小石子在“五”的那一圈停一下,又蹦到“二”那一圈。郝听嘎嘎笑着,比划一下,手里的土坷垃稳稳当当落在“十”那一圈,嘴里呼喝道:“入我彀中。”宋留一愣,多看郝听两眼,见郝听没心没肺地笑着,也笑了。

后来宋留发现,自己即使投到“十”那一圈,石子也会弹出来,而郝听的土坷垃不太会弹跳,怪不得这小孩都把石子分给他,而自己留下土坷垃。郝听开心地把最后一块土坷垃投入圈中,呵呵笑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转头对宋留笑道:“你输了,买糖葫芦吧。”

宋留被郝听那句“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惊住了,宇文治也说过类似的话。这小孩到底是谁宋留面色冷下来,郝听见宋留面色不善,知道自己忘形了,强笑道:“难道你耍赖”

宋留犀利目光在郝听面上转了一圈,眼睛晶晶亮,面色红扑扑的,玩的用心,鼻尖微微见汗,只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孩子,脸上肌肉松弛下来,笑道:“怎会”

当下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人一串,蹲在墙角,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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