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孀

第23章:青霞初绞脸,嫂子授秘语

光绪二十年的初冬(即1894年)的一天,铅云密布了大半天之后,黑风又跟着骤起,紧接着,便下雪了,初时只是碎小的冰粒,渐渐地,变成了纷纷扬扬,柳絮飘飘的大雪花。

漫天的飞雪,形同狂草,气势非凡,犹如倾天而降的圣莲,一个个挥舞着晶莹剔透的洁白翅膀,飞扬着,绽放着,漫舞着。

圣莲似的大雪,是日里下,夜里下,大团大团的洁白,扑打在屋顶上,“扑通扑通”的响,雪时大时小,好几次眼看雪势渐弱了,突然又下得更密更急了,像永远下不完似的。大雪掩盖了村道,掩盖了四野,掩盖了落木,掩盖了房舍……整个人间都被大雪漫漫地压着。

当下到第五天的傍晚,大雪突然奇迹般的停住了。无际的天地之间,除了灰色的天幕,就只剩下银色的世界了;除了冰冷的寒气,就只剩下这凝固了一样的寂静了。

但安阳将村的马府里,却是高烛明灯,人影攒动,仆女佣人们忙碌地穿梭于前庭后院,地上的积雪也早已在刚落地之时被清扫干净,堆拉到后花园里了。

青霞的房间里也挤满了人,欢声笑语一浪接着一浪,如凝固的寒冰里盛开的火焰,欢声笑语溢满了寒夜,熔化了周围的冰冻。

明天是青霞出嫁的日子。

雍容尊贵的杨氏慈笑着坐在青霞身边,吩咐着几个儿媳和两个出嫁的女儿给青霞装嫁妆。呼延氏则站在昏暗的角落里,附应着众人的笑声微笑,偶尔答一句别人的问话,脸上溢满了欣慰和满足。

杨氏为青霞准备了一百条锦缎被,每条锦缎里都套有九斤上等的新棉花;一百身春夏秋冬皆有的华贵嫁衣,每身嫁衣皆精工细作,布料皆是上等锦绣,领口袖口对襟处皆扎有闪闪的吉祥花纹;一百双春夏秋冬皆全的鲜鞋,鞋面皆描鱼绣花,冬棉鞋皆是千层底,底部皆擦着金黄的桐油,以防冬季雨雪渗透,或年久虫蛀。每件装嫁衣的箱子底都压了一个金光闪闪的足金大元宝——因为这是嫁闺女的风俗,叫做压箱钱,穷则穷压,富则富压,是决不能少的。

寅时,寒光闪闪的下弦月兀自悬挂在碧空如洗的长空上。颗颗闪烁的星星,如冰弹子似的错落有致地散落着。

尽管是奇寒的后半夜,马府里仍然是灯火通明,人影攒动,笑语喧哗,热闹非凡,宛如雪原仙界里的不夜城。

月明星朗、红烛高照之下的马府后院,二十多辆马拉轿车并排站着,此时此该,鲜衣新冠的男送客们的胸前,皆系着火红的绸绫,正配合默契地往披红挂绿的轿车上装嫁妆。

每辆轿车皆有三套高头枣红色骏骡马驾御。俊骡马头上皆佩戴着鲜红樱,脖上皆悬挂着金銮铃,骡马们随意地摇头一晃,清脆哐哐的玲声便响彻在冰冷的夜空中,惊碎了一片宁静,摇醒了黎明前的朦胧。

“呵呵呵!天公作美,雪过天霁呀!”马丕瑶虽一夜未眠,仍没有一丝疲倦。他抬头仰望着太空中寥廓的夜景,只见长空如洗,星辰璀璨,他的心里便升腾起一阵莫名的冲动和伤感。

周围是月华浮银,静影沉壁,伴随着人来人往的喧哗声。一时间,马歪瑶仿佛置身于梦里,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悱恻。今天是女儿出嫁的好日子,可他的心里却感到丝丝缕缕的失落,还加杂着如释重负的释然,无孔不入地在全身漫延、渗流。

“唉!”马丕瑶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儿女年幼的时候是迫切盼着儿女们长大,儿女们终于在盼望中长大了,又盼着儿女们成家立业,于是,儿子娶了妻子,女儿嫁了丈夫,虽说盼望是漫长的,可此时此刻,那些漫长的盼望,那些甜mi的盼望,那些迫切的盼望,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只是一刹那。太快了,快的让人接受不了,马丕瑶突然感到了日月快如梭,突然感到了岁月如白马过隙。

“老了,呵呵呵!”马丕瑶默默地自言自语,“父母的满脸皱纹、鬓发如霜,换来了儿女们的成家立业,嗯,这就是岁月。”

“慢功出细活,都招呼着点,揽车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垫棉絮麻布……”马吉樟也在两天前从北京赶回来了,此时正踏着清扫过雪的冻地,招呼族里的壮男们往马车上装嫁妆。

“快去厨房吩咐一下,趁着火候的时候别忘了把犁铧烧上。”老管家拿着一本簿子,边看边吩咐身边的小男佣。

“你带着几个人出府,到路上接着些,这大雪封道的,尉氏娶亲的人马来了,给引着些路,别让迷路了。”吉森吩咐刘铁。

“三弟过来,招呼好装嫁妆,千万别让磕碰着,我到府外边看看去,看清扫雪的清到哪了。”吉樟吩咐三弟吉枢。

“不用了二哥,四弟在外边招呼着人铲雪呢,我现在必须带人去后门清扫小街道上的雪,装嫁妆的车辆必须从后门绕道出去。”吉枢说着,人已出去了。

“催着些,路途远,什么事只能往前赶,送客都到齐了吗?还有提灯孩,起床了吗?快让他清醒清醒吧,省得到时候叫不醒。”马丕瑶问跑前跑后的管家。

“我这就去看一下小少爷,”管家说着喊马前:“马前,给你名单,对点一下人数,看男送客到齐了没有。”管家塞给马前有名单的纸簿,瞬间跑没影了。

“你去看七丫的头盘好没有,盘好头给她绞脸,顺便让吉森媳妇来我跟前一趟。”杨氏吩咐身边的老女佣。

尽管寒夜奇冷,但马府里的每个人都浑身暖和,马丕瑶的四个儿子皆忙碌得脚不着地,尽管已提前准备停当,可到出嫁这天,每个人都无法清闲。

青霞的房间虽说拥满了族嫂族婶和女送客们,但却不乱,她已出门的两个姐姐也在两天前顶风冒雪回到了娘家,此时正拉着青霞的手,在里间里说些悄悄话儿。

青霞的几个嫂子正招呼着族里的女送客们在外间说话儿,欢声笑语不小心便破窗而出,在星空中飞扬颤动。

青霞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伤感,只是泪流满面地笑着。此时的她,有一种去拖胎再去投生的感觉,不知所投生的人家是合睦祥瑞,还是怨府愁门;不知未来的岁月是艳阳晴空,还是风雨绵绵。

“时辰到了,该上头了。”随着喊声,青霞的族婶拿着一把稠齿的香熏木梳走进来,慢慢将青霞的秀发散开,拿起梳了,一遍又一遍地梳着,口中念念有词:“一梳白头皆老,二梳早添贵子,三梳子儿孙成群,四梳……”

在这位族婶的念叨当中,青霞粗而长的大辫子被梳成了扁圆形发髻,一根金光闪闪的簪钗横穿其中,别紧了乌黑明亮的圆髻,如同一只高贵的鸟笼被栓在了金柱子上。

此谓“及笄”。

“绞脸绞脸了,要给七丫小姐绞脸上妆了。”随着一声沙哑的哟喝,只见一个婆婆的嘴里,衔着鲜红的绣花线,双手端着热气腾腾的水盆走进来。

众人忙闪开。一个小丫头抱着盆架跟在老婆婆身后,进屋后,随手将盆架放在地上。老婆婆随手将热水盆放在盆架上,捞出热水盆里的热毛巾,哗啦啦几下拧干水水,轻轻敷在青霞的脸上,不紧不慢地擦拭一会儿,“啪”一下将毛巾扔放在热水里,快速地摆动几下,复拿出拧干水份,盖在青霞的脸上敷着,这才拿掉嘴里红线,放在热水彻底浸湿之后,拿掉青霞脸上的热毛巾说:“好了,七丫小姐坐好,现在开始绞脸了。”

在丫环的撑烛之下,老婆婆用手捏着两股红丝线,套在左右两手姆指和中指上绷紧,手指一张一合,贴紧青霞的脸,自下而上,只听“嚓嚓”作响,绷紧的红线便快速从青霞的腮下向鬓角处滚动。

此谓“开脸”。

立时,青霞便觉被绞过的脸火辣辣地痒痛,浑身也跟着热血沸腾,汹涌着向热痛的脸部撞击。

老婆婆像打扫房间一样,把青霞脸上的角角落落给绞了一遍,之后,心满意足地欣尝着,对旁边的丫头说:“快快快,趁着新鲜劲快扑粉施脂。”

旁边站着的几个丫头立即端着妆盒走上前,一个风韵犹存的少妇便捧起青霞那鲜花般的红盆大脸,开始有条不紊地给她描眉画影,扑粉施脂,点唇绣色。

一番忙碌之后,收起妆盒,又接着给青霞戴手饰,cha头花,换新衣裙,着凤袍,束玉带,着霞披,戴凤冠,并穿上绿色绸袜红绣鞋。

一切皆毕,风韵犹存的少妇很满意地上下打量一番青霞,点点头,轻声漫语地说:“七小姐,你转过身去让少夫人和姑奶奶们瞧看一下,有不足之处再补上。”

丫头立即探头到外间喊众人进去。

七丫的嫂子和女送客们说笑着,一起拥进了里间。

青霞缓缓转过身。刹那间,议论说笑的众人立即怔住了,只见身着盛装,盘过头上过妆的青霞是红袍熠溢彩,面如鲜玉,唇若樱红,蛾眉弯弯,凤眸波动,宛如天仙落红尘。

青霞见眼前的惊叹眼神,迷惑不解,便转身拿镜自视,也陡地吃了一惊,只见自己那张被绞得鲜红欲血的热脸一经洁粉的扑施,真是白里透着红,亮里透着鲜,俏里透着嫩,再加上蛾眉轻描,唇点樱红,活生生一个天仙佳人呀。她这才深信书里描写的佳人面如满月,唇如绣红等等,都是千真万确的,因为镜中她要胜过书里描写的百倍而不止。

立即,青霞缓缓一低头,脸上lou出了羞羞的满意。

青霞的大嫂接婆婆的授意,专门向青霞密授花烛之夜的房中秘事。她一进屋,便轰赶着众人:“出去出去,都暂且出去,我奉婆母之命给七丫妹妹说悄悄话儿。”

她将众人赶出内室,笑眯眯地走近青霞,环搂着青霞的丰肩,附身低语,将自己出嫁前夕她嫂子秘语她的一番话,添枝加叶,形像逼真地漫语低言于青霞。

青霞听后,惊呀地瞪大凤眸,见嫂子那双氲氤的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幽光,似笑非笑的表情后面似乎隐藏着天大的耍弄。立时,青霞自信地认为,嫂子是拿她开涮,心中便不快,也回敬着与嫂子一样诡秘的眼神,又以为被轰赶出去的众人皆已远去,便大声质问:“大嫂,你新婚之夜,大哥也将他身上的硬棍顶进你身体里了?”

被轰出内室外的众人,知道吉森媳妇要给青霞说的悄悄话是新婚**中必不可少的秘事,被好奇心拽着,谁都没有远去,而是将耳轻贴帐幕,隔帏窃听。有好奇胆大的还将帐幔xian开缝隙,窥视青霞听了悄悄话以后的羞涩表情。

没想到,隔幕有耳的众人没听到所授密语,却听到青霞回敬她嫂子那一番不是密语而胜似密语的话。

众人哪里受得了,人仰马翻地笑瘫一团。刚才给青霞绞脸的婆婆,因忍不住尿,弄湿了早上才穿上的新棉裤。

青霞的大嫂也早已笑得七零八散,倒在床幔里打着滚,弓着腰,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待免强止住笑后,仍是弓着腰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行行行,洞房花烛之夜,让妹夫直接在你七丫身上试得了……”

凝固而寒寂的黎明前,青霞院落里那猛然炸开锅的笑声破窗而出,撕破沉寂的寒夜,惊醒了黎明前酣睡的积雪,撞击着马府里所有人的耳膜。

“男女送客们都做好准备,迎亲的队伍快到了,离咱将村只剩几里多的路程了。”突然,一声哄亮的高喊声,自前庭传来,撕破了凝固的寒冷,在马府的上空悠悠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