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孀

第16章:刘鸿恩提亲,马丕瑶不急

光绪二十年,即1894年。

旧历七月初的中原,仍然赤日炎炎。只是拂面的风有些爽意罢了。树枝上的蝉,仍然卖力地鸣叫着,只是叫声苍哑悲凉。

午睡小栖后的马丕瑶,懒懒地起床,移动着年迈人的僵硬步履,走出卧室,慵懒地手扶门框,怔怔而威严地站着,貌似还没有从睡后的倦怠中清醒。

院子里的碧藤下,如水般的阴影,稠密的像一方小深潭。呼延氏与青霞正坐在凉爽的小深潭里,专心致志地对弈过招。

见马丕瑶睡醒,呼延氏立即起身,扶马丕瑶走进藤棚的浓阴,坐到青霞的对面。然后,拿手巾浸上凉水,给马丕瑶清了面,又像呵护婴儿一样,给他梳整睡乱的发辨和雪白的衣衫。然后轻捶着马丕瑶的肩背,半撒娇半嗔怪地说:“老爷,我赢不过七丫,老爷替我报仇。”

“啊!您夫妻二人要联手欺负我一个弱女人吗?”青霞故意夸张地大声报怨。

“有你这样的弱女子吗?”呼延氏边给马丕瑶捶肩,边微笑着嗔怪女儿。

马丕瑶被呼延氏一番侍候,突然从睡醒后的倦怠中清醒,像贪恋沙场的将军又回到战场上一样,意气风发。他兴奋地回头,瞪着呼延氏,故意夸张地生气说:“你不舍得赢女儿,竟挑唆老夫赢她,怎么?你想挑拨我们父女不和睦?”

呼延氏羞羞怯怯地低笑不语。

“哈哈哈……”青霞望着貌似难堪的母亲大笑。突然之间,又觉得父亲的话里有话,笑声便戛然而止,拍着石桌上的棋子大叫:“二老只是舍不得赢我?我不服,尽管使出您的看家本领,您夫妻二人联手也行,来吧,放马过来吧……”

呼延氏轻躬俏体,俯耳马丕瑶,嘻笑着轻言漫语:“女儿让老爷放马过去,快点过去吧老马。”

“嘀咕什么呀!快点放马过来呀……”青霞正在不依不饶地为父亲的‘话中话’大叫,手持贴子的家人突然急促地走进来,说:“老爷,山西的布政使刘大人前来拜访。”

马丕瑶接过贴子,看了看,问道:“刘大人现在何处?”

“在府门外候着。”家人垂手回答。

“天气炎热,快迎进客厅。”马丕瑶说着,站起身。老家人答应着出去,呼延氏立即像鸟儿一样飞起,熟练地给马丕瑶更衣。

青霞却挡在正要出门的父亲面前,霸气地说:“父亲大人,什么时候一比高下,今晚行吗,七丫在这里候着父亲大人。”

“哼!赢你焉用老夫,你母亲就足够了。”马丕瑶说着,爱怜地推开青霞,笑呵呵地出呼延氏的院落而去。

他的身后,传来青霞更夸张地叫声。

骄阳之下,马丕瑶踩着枝阴,顶着蝉鸣,迎着微风,距老家人之后出了后宅。心想:这个刘鸿恩,自己虽与他同朝为官,但并无深交,他原任陕西延榆绥道储道,后补授陕西凤道,可同治壬戌三月,他却无缘无故、无功无名的旋升为陕西按察使。当时朝中传言,他的突然旋升是因为他一个叫刘迎恩的堂弟在背后花了大笔银钱打理而来的。所以,当时老夫是很低看这个人的,但做为河南同乡,只是没有表现出来。没想到同年四月,太平军进入陕境,逼近省城,刘鸿恩带兵往援,分段固守,实行坚壁清野的策略,致使太平天军环攻半月无所获,并且是死伤惨重。

皇上念刘鸿恩功大,便传旨,赏他布政使,并赏戴花翎。当时的刘鸿恩可谓是春风得意至极点,朝中也对他的突然旋升逐渐淡忘了。

可平时与他也无深交呀,只是作为同乡,关系不算陌生而已。现在自己闲居在家为老太太守丧已两年多,而他在山西任职,为何突然回了河南,又为何突然前来拜访?

马丕瑶疑惑着,来到前庭,在刘大人刚刚跨进府门的时候迎上去,拱手施礼:“刘大人……呵呵呵,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恕老夫迎接迟缓。”

“久不谋面,想念马大人了。”刘大人拱手还礼。他虽比马丕瑶年长十多岁,因平时注重保健养生,此时的他是体格盈丰,步履骄健,看上去好像正值壮年。因为骄阳的当空高照,他红通的脸面上冒出一层油腻的汗珠。

虽无深交,毕竟是同乡、同朝,不弃路遥来拜访,应该热情有加才对。于是,马丕瑶热情地携起刘大人汗湿湿的手,二人寒暄着走进客厅。

早有佣人泡好茶水,摆碗放碟,斟茶八分满,招待远客。

刘大人端杯慢品,喝茶的姿势优雅花哨,然后,表演茶道似的咂吧着嘴,回味无穷地说:“嗯,碧螺春,极品中的碧螺春呀!好茶,好茶。”

马丕瑶端起茶杯,轻酌慢饮一小口,学着刘鸿恩的样子品了品,随即摇摇头,无奈地笑:“刘大人如此精通茶道,马某尚无此功夫,不管什么品级的茶,马某喝着都一个味。”

刘鸿恩大笑:“哈哈哈,好这一口而已,是我刘某在马大人面前卖弄了,呵呵呵。”

马丕瑶却直入主题:“刘大人不弃路遥,不知为何事突然光临寒舍?”

刘鸿恩放下茶盏,用白如雪的手巾轻轻试了试嘴角,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马丕瑶更迷惑,心想,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便笑问:“刘大人尽请直言。”

刘鸿恩又端起茶碗,慢悠悠地轻品了一口,“呵呵”地笑了两声,又慢慢地放下茶碗,那神情,那架式,像准备施舍给马丕瑶钱财似的说:“常言说的好呀马大人,一家女,百家问,久闻马大人身边养着一位才貌双全的末滴溜女儿,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不知令爱芳龄几许?”

“小女年有十八。”马丕瑶突然明白了刘鸿恩来拜访的目的了。

“可曾许配人家?如果没有,我刘某可想吃令千金的鲤鱼啦!”刘鸿恩很自信,他直言快语地说出了此次拜访的目的。

“哦?婚丧期间,未及此事,不知刘大人所说的哪家哪户的令郎?”突然之间,马丕瑶想起了八年前,村东头大学堂里的教书先生给青霞批合的生辰八字了。于是,他在心里拼命搜索着刘鸿恩的家世,预测着让刘鸿恩提亲的会是哪家哪门,看是否与八字中的批语相吻合。刘鸿恩既然专程回到河南老家来提亲,对方定与他的家世有关。马丕瑶心里这样想。

“是这样的马大人,我有一堂弟,名叫迎恩……,”刘鸿恩貌似要长篇大论。

“迎恩?”马丕瑶突然打断刘鸿恩的话。因为他想起了朝中过去对他的传言:他无缘无故、无功无名的突然旋升为陕西按察使,就是因为他一个叫刘迎恩的堂弟在背后花了大笔银钱打理而来的。

莫非他给女儿提亲的人家与这个刘迎恩有关系?马丕瑶暗想。

“哦?莫非马大人认识我家迎恩堂弟?”刘鸿恩猛地坐直身子,吃惊地睁大双眼。

“呵呵呵,不认识,只是听着名字熟悉。”马丕瑶笑着自圆刚才的失言。

“这就对了,因为我那迎恩堂弟是河南首富呀,唉!只可惜他六年前壮年早逝,撇下一子,名耀德,字郎斋,年方二十,尚未婚配。说起我这个贤侄呀,那真是没说的,虽没有潘安之貌,却生得是一表人材。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现在,我刘家到了我贤侄这辈人这里共叉出五枝,可数郎斋贤侄的生意做的最大,财富集赞的也最丰盈,用‘日进斗金’这句话来形容每日的时项都不算夸张呀,我贤侄的钱庄、当铺、和商店、货行,遍布京、津、沪、汉、粤等全国几十个城市的要道、府、州、县、镇。这次刘某不远路途,特来拜访贵府,就是替侄儿提亲的。”刘鸿恩摇头晃脑,口吐玉珠似的高声朗朗,活像饭店里的伙计给贵客报菜名。

“哦……”果不其然,原来是给他的亲侄子提亲呀,还是刘迎恩的儿子。可提亲归提亲,至于这样炫耀家世的财富吗,你侄子若无德无才,就是个皇帝我也不愿把女儿嫁过去。

“马大人意下如何?”刘鸿恩看着思索中马丕瑶,居高临下地催促着,那架势就好像他话一出口,马丕瑶就必须无条件地答应似的。

“这……”马丕瑶心中不快,刘鸿恩事在必得的架势,像是他马某养了十八年的闺女是专门给他侄子准备似的。

“马大人担心门不当,户不对?这个尽请马大人放宽心,刘家的百年基业,想必马大人是知道的,就不用刘某再絮叨有多少宅院和房舍了吧,我那个耀德贤侄,十四岁自他父亲故去后,便停学接管遍布全国的生意,现在二十岁的他早已是经商理财的能手了,呵呵呵……”见马丕瑶犹豫难决,刘鸿恩炫耀地仰首笑着。近百年来,他刘家的男儿择亲,只有他挑选人家,人家不用挑选他刘家。因为不管哪家哪户的小姐千金或大家闺秀,一旦嫁进刘家,将意味着享受荣华富贵。这在河南省是妇孺皆知的事情。

“不是,不是担心门不当,户不对,只是马某家的家风与别人家的不同,我马某家里,凡是儿女的婚事都由内人和儿女们协商做主,容马某将此事告知内人之后再回话给刘大人。”

“哦……应当应当……应当的。”刘鸿恩炫耀的姿势和口气收敛了些。他以为他自己的话一出口,马丕瑶会爽快地,求之不得地答应这门婚事。原因一是,他刘家乃河南省首富,店铺遍布大江南北,全国各地;原因二是,有他这个山西布政使亲自来提亲,是再合适不过了,可他万万没想到,马丕瑶竟以与内人商量为借口而没有立即应承这桩婚事。

刘鸿恩觉得很没有面子,有些尴尬地端起茶碗,以品茶来掩饰着心里的不快,但喝茶的动作明显没有刚才花哨了。可他不甘心这样被动,望了一眼静静注视着他的马丕瑶,决定不达目的不罢休。于是,他有些皮笑肉不笑地说:“呵呵呵,马大人,那刘某今晚就留宿府上,以候您与夫人和令爱商量的付佳音了。”

“应当应当,已是申时,刘大人就是想走,马某也不会让刘大人您走的。”马丕瑶静观刘鸿恩的变化,心想:谁让你马大人炫耀和卖弄您刘家的家财实力了,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

但马丕瑶的心里,倒是觉得刘鸿恩提的这门亲事很适合,第一是,青霞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第二是,他守丧期将满,要入京服阕,接受皇帝的任命,他想,在赴任之前将七丫的婚事给了妥岂不更好,省得赴任时再带着她,多一份牵挂。再说了,女儿家,早晚是一门客,留太久了没什么益处。还有,也就是最主要的一条,就是刘家的百年基业确如他刘鸿恩卖弄的那样雄厚。把女儿嫁入这样的世家,省得女儿受箪中求食,灶前忙羹之苦了。这也可能正应了八年之前,那位教书先生的给女儿批合的八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