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温柔

第十二章 5

她说,你现在先别认她好吗?我说过,血缘的关系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我早晚要让她认你,比方她考上大学的时候。

我说,听你的,可孩子上学的费用我是要表示一下的,要不她到时该不认我了。

她说,不会的,我会慢慢让她亲近你的,好在有小舟在你身边,瞧你呀,虽然没老婆,却有儿又有女。

我说,你不是也儿女双全?

她说,所以呀,我也该知足了。

咱拥紧她,以后你真不让我动你呀?她说,就不知能不能管得住自己。

咱说,我要想了怎么办?

她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呗,其实我也是多余一想,你很快就会烦我的,我知道。

我说,那怎么会?她就说,走着瞧!我说,现在就瞧一次好吧?

她说,随你,可明天一早我得回那边儿!

……第二天一早,郝俊萍刚走了不大一会儿,小吴就跑来了,说是我决定了,跟着你干,咱也尝尝当副厂长是啥滋味!我说过,我们沂蒙山人对形式、仪式之类的事情永远有着浓厚的兴趣,没他的事儿他也乱搀和,一般都会搞得非常热闹。这次我厂的那个奠基仪式也不例外。许是庄少有这样的场面,也好久不开会了,另外家家也都有他们的新工人,全村的男女老少就都涌了去看热闹。工地离庄将近三里地,也没碍了他们扶老携幼地跑了去看,让我想到我少年时的看节目。

县上的县长、政协主席及工商税务银行供电等部门的头头脑脑们都来了,乡里面的书记乡长及有关业务部的下属更甭说,光小轿车就摆了四五十辆。刘复员将老鱼头、刘日庆、刘乃厚等老家伙也动员出来了,县乡两级干部来的时候,就主动凑上去给他们递烟卷儿。典礼之前刘志国让我向县里面的领导简单汇报了一下情况,县长就说我这个厂是全县个体企业中最大的个厂,路子走得是对的,起点是高的,在全县带了个好头儿,完了也是问还有什么困难,有困难可以直接找他什么的。

我知刘复员有主持会议的瘾,开工典礼即让他主持了。待来宾们在老鱼头写的沂蒙白瓷厂奠基仪式的横幅下就座,我新招的那一百五十个工人在郝俊萍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会场站好的时候,刘复员开言了,别说话了,都别说话了,嗯,下边我宣布,沂蒙陶瓷厂奠基仪式现在正式开始,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一阵鞭炮锣鼓之后,县长首先讲话,他说了几句跟我说过的话之后,就又强调了一番无工不富,五业并举,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各种形式一齐上,不仅要有集体企业、个体企业,还要有合资企业那一套。我寻思,怪不得刘志国跟我谈话的时候听着怪有水平呢,敢情是跟他学的呀!我对他以下的几句话特别感兴趣,就是这个厂虽然是个体企业,但只要在我们县的地盘儿上,那就是对我县经济发展的贡献,各级政府要像对待集体企业那样关心它,帮助它,有关业务部门要像对待集体企业那样支持它,我们的群众也要像对待集体财产那样爱护它,特别是上级业务部门,只准提供方便,不准乱伸手、乱摊派……

咱听了心里就热呼呼的。这也是我三年之后将这个厂献给集体的重要原因之一,瞧,人家始终将咱跟集体企业一样对待不是?没歧视咱吧?的确,它是各级政府及有关业务部门关心帮助支持爱护的结果,没有党的富民政策,没有各级领导的关心、支持和爱护,就没有我这个厂。

最后我就说了几句,除了表示感谢之外,又强调了一番自己不识字,没化,主要靠大家帮忙什么的。之后我将我厂的领导班子成员宣布了一下,喝酒的时候,县长就对我聘请两名外籍副厂长特别聘请刘复员做我的党代表大加赞赏,说个体企业也不能脱离党的领导,注意加强思想工作的做法是对的,好的,还让广播站的个记者小曹采访了我一下子。

奠基仪式之后,即正式开工了。

想那么大个厂,所需建筑材料当然就少不了。说是庄上的群众支持爱护吧,可咱还是不放心,比方他要晚上弄点砖回去垒个鸡窝啥的呢?他要弄点钢筋回去插插窗户呢?县长的讲话是好意,可若抬起杠来,也还是有空子可钻,你不是让我们像对待集体财产那样爱护吗?我们对集体财产就这样的!另外那个工地在荒郊野外,万一让别的庄上的孩子偷点去呢?这样我就在那里先搭了个简易房,晚上在那里看着。白天忙一天,晚上再在那里值班确实也怪辛苦,我爹疼得慌,主动搬到那里住去了,还生上火炉烧个水、做个饭什么的。可他去了没半个月,一下病倒了。,到乡镇医院一检查,竟是肺癌晚期!咱本想在那里侍候他几天尽尽孝心的,可工地上的事情咋办?这毕竟是我自己的厂子呀,这时候我才体会到关心跟操心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关心只能出出主意甚至可以无关疼痒地拉拉官腔,怎么样啊?啊?而真正操心拿主意的还是你自己!谁也替不了。我即请我大哥两口子,连同我娘轮番去医院值班,而我自己却从没在那里值过班,有时去看看也是打个逛儿就走。大概是我爹住院三个来月的时候,我哥有一次从医院回来,跟我说起镇上的刘镇长也去看咱爹好几趟了,又是这个肺癌晚期是多么受罪什么的,我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现在倒是有一种安乐死的,要不咱试试?

我哥一下就恼了,说是你忙你累你不去值班,我都能理解、能体谅,可这些年你在外边确实是跑得心大了、野了,也狠了,他是咱亲爹呀,他这一辈子受的苦你知道吧?说着眼泪下来了。我嘟哝着,我不是想让他少受点罪吗?

他就说,好死也不如赖活着呀!

他那么连说带掉眼泪的,我即将工地上的事情托付给小吴,当天晚上去医院值了一次班。那个安乐死先前我只是听说,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我也不知道,大概乡镇一级的医院也没卖的,可恰恰那天晚上我爹就去世了。

第二天早晨我哥一来,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头,此后即一直不跟我说话。早晚下完葬了,我才在我爹的坟前跟我哥谈了谈。我说,你看我的眼神不对呀哥,你是怀疑我将咱爹谋害死的吗?

他说,我没这么说,你管我的眼神干什么?

我说,你那个眼神让我想起那年老二死的时候你跟我说的那话!

他说,这只能说明你心虚,你有愧!

我说,我有愧,但我不心虚,我愧的是这段时间没能很好地照顾他,我不心虚是因为我干的这事儿他是理解的,支持的;你永远要明白,他是你的亲爹,也是我的亲爹;而当年老二的事儿我也是受了你的启发,我为此还远走他乡,付出了代价,而你却一直像没事儿一样,想想看,是谁的心更狠一些?

我哥个子没我高,块头儿也没我大,另外近几年我干的这些事儿他也不能不服,他遂不再吭声了。此后我哥竟像坐下病了似的一下子萎缩了不少,见了我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完全没了当大哥的那种气派。

千难万难,咱的厂子还是建起来了。有车间,有仓库,有宿舍,有食堂,有卫生室,还有个装修得很好的招待所,总之是国营大厂有的我这里通通有。转年的七一,当装满三十台窑车的瓷胚进窑时,咱在全厂近二百名员工面前,庄重地向窑口投下了第一缕火种。这也是刘复员的点子,他依然要我弄个小小的仪式,说是也甭请人,光咱厂里的工人参加就行,这样可以振奋一下士气,同时让大伙增强一点责任心,让他们心里都挂着。

当我将火把一下子投进窑口的时候,也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什么的,完了刘复员又喊了一嗓子,同志们,钓鱼台第一次办工厂的历史就这么开始了,啊!

但出师不利。当三十台流水作业的窑车,进入八百多度的高温区时,因轮轴受热膨胀,被牢牢卡死在窑内隧道上。如果等七天窑体自然冷却之后再拉出窑车,整个隧道就要报废,二百吨煤等于白烧,几十万件已加过温的瓷胚等于白做,一下子就要损失几十万块。

怎么办?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一筹莫展。老赵和郝俊萍到底有经验,俩人一商量,遂说到了这般地步,惟一的办法就是人冲进去拉出窑车,保住窑体。可要进入八百多度高温的窑内,谈何容易!在场的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咱即让人抱来一床棉被,搁水里泡了泡披在了身上,尔后一头钻进了烧得通红的窑里,将钢丝绳勾住了窑车。当咱冒死拉出第一节窑车时,湿透的棉被点着了,眉毛烤焦了,手上和肩上都烧起了燎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