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温柔

第六章 5

刘乃山说,是这么个精神不、不假……这工夫,刘日庆的那几个孩子还在那里唏唏溜溜地喝糊涂,声音不小,刘日庆吼了一声。滚出去!将刘乃山给吓了一跳。待那几个孩子出去,刘日庆说,你接着说。

刘乃山嗫嚅着,您正干得好好的,还非要夺您的权不可,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呀!

刘日庆平静地,那就夺呗,甭不好意思,别的地方都夺咱这里不夺也不跟形势不是?不夺权也不能成立革命委员会吧?刘”山呜呜地就哭了。

刘日庆又安慰他,别犯愁孩子,你的心思你大叔知道,你怎么夺吧,那个木头疙瘩就在你那里不是?是不是你先把那个刁头疙瘩给我,我搁手里攥着,待开社员大会的时候,你再从我亏里夺过去就行了?

刘乃山一边哭着一边说,大叔您怎么这么窝囊呢!人家要菊你的权了,你还体谅人家!

刘日庆说,我不是窝囊,我知道你也不愿意夺,上级就这么安排的你也是没办法不是?看把你难为的!说实在的,这个书讵你叔我早就不想于了,不是不想为大伙服务,关键是我没化泼水平不赶形势呀,上回那伙红卫兵来,我就连个欢迎会也主持不r,还要祝无疆,念语录,要不是你在旁边提醒,眼看就把那个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给鼓捣错了,一鼓捣错了那就麻烦了;再说现在各级政府的权都夺了,省长县长公安局长的都给打倒了,我在这里硬撑也不是个事儿不是?这些日子我寻思来,咱庄真要夺权,还就是你夺我还放心点,你毕竟是个党员,又在大队干了这么多年的团支部书记,有化,也年轻,原本就是把你当接班人培养的,这回上级有这么个精神,这不正好吗?甭犯愁,你让我怎么着我怎么着就是。

刘乃山说,那个鲁同志的事情您听说了吧?

刘日庆说,听说了,说他是黑线人物不是?乃山我告诉你,无论什么时候咱都得讲个良心,讲个人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不是?靠什么得人心?就靠人品;人家下到咱庄上来,不愿意给乡亲们添麻烦自己做饭吃.就说人家搞特殊化,不吃派饭是嫌老百姓脏;人家在咱这里过年,给烈军属家的孩子留个压岁钱,又说人家是搞小恩小惠,笼络人心,人家笼络咱于吗呀?你有什么好笼络的?那个任作湖怎么不搞点小恩小惠也笼络老百姓一下让老百姓说他好?他说人家足黑线人物就真黑了?我看那个鲁同志人品不错,百里挑一.如今的些干部又是这革委那主任什么的,怕是给人家提鞋也不赶趟儿呢!

刘乃山说,任作湖还说你是保皇派呢!

刘日庆说,他说我是我就是呗,县上李书记还没倒的时候,是主持召开了个各界人士的座谈会不假,我和于家北坡的那个江水英也去参加了,李书记主要检查了这些年自己工作中的错误,f司时也让我们正确对待“化大革命”,坚持抓革命促生产,那个地瓜下蛋的事情还是要推广什么的。

会议完了,造反派就说那是个以生产压革命的黑会,李书记成了地瓜书记,所有参加会议的人也都成了保皇派;那个任作湖是不是还让你批斗我一下游游街什么的?

刘乃山说,有这个意思。

刘日庆说,那就游,戴戴高帽,喊喊打倒都行,老人们不参加,就动员青年团员和小学生参加一下,这个“革”咱也算是开展了,你要一点动静也没有,成了“革”的死角,以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刘乃山眼泪汪汪地握一下刘日庆的手,说声我心里有数,您放心吧大叔!就走了。

刘乃山一晚上没睡着,他知道刘日庆一向宽以待人,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也给别人以方便,却没想到连夺他的权他也赞成,而他的态度又是那么的真诚!他理解刘日庆的心思,钓鱼台一向是县里的先进单位,什么工作也没落到别人的后头,这回要是成了“革”的死角,不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再就是哪怕你夺他的权,他也希望一个好人来夺,别把村里搞乱了,真要让个不只方圆没心没肺的将权夺了,那就更糟。刘乃山的这个理解是对的,但他找的人不对头。他寻思要是孥权光自己一个光杆司令也不行,你得发动群众;可在钓鱼台发动群众干别的容易,要打倒刘日庆难,那就须找个助手。而全庄准对意识形态之类的事情特别感兴趣,没他的事儿他也主动往上凑呢?当然了,我们钓鱼台人对意识形态的事情一般都比较感兴趣,没他的事儿他也乱激动了,但一般人也仅仅是停留在激动上,你让他具体操作个事儿他就不一定往前凑;往前凑的只有个,我不说他的名字估计你们也能知道,那就不说。刘乃山找那人将当前的形势一说,那人果然就很痛快,说是好、好,不能有死角对,人家搞得轰轰烈烈,咱这里却死气沉沉,确实也不是个事儿不假,他同时就向刘乃山建议,当权派要打,地富反坏也要整,不但要整,而且一定要整得比对当权派还要厉害。

刘乃山说,当务之急是夺权,那些地富反坏都是死老虎,没什么权可夺,以后再慢慢收拾也不迟。

那人说,批斗游街的时候,还是让他们陪一下,光批斗个刘日庆也太孤单了不是?这叫陪斗嗯。

刘乃山说,这是两个性质的东西,地富反坏属敌我矛盾,刘e1庆属人民内部矛盾,要将他们搁一块儿斗就容易给人造成错觉,好像他们是一回事儿似的,还是要讲点政策,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嗯,别一锅煮了。

刘乃山跟那人又分头串联了些青年团员及小学生什么的,夺权的会就开起来了。一开始庄上的人不知开的什么会,去的人还挺多。刘乃山让那人主持会来着,结果他就会那几句,别说话了,都别说话了,好好听嗯,完了又到旁边转悠去了。

小笤说,这回可过个维持会的瘾吧,他也就能当个维持会!刘复员就说,不让他参加不让他参加嘛他还参加,什么人!待将刘日庆的权夺了,开始游街的时候,就只有十来个小学生参加了。刘日庆在前边走着,孩子们在后边跟着。那人领着孩子们喊**万岁,打倒刘日庆之类的口号,刘日庆也跟着喊。走着走着,旁边的家长就拽走一个,一拐弯又拽走一个。一条不长的街还没走完,不知什么时候那人也溜了。刘日庆在前边低着头走,老半天没听见后边的动静,回头一看,就剩了不知所措的两三个小学生。

刘日庆蹲下来给那几个孩子一边擦汗一边说,累了吧孩子?

孩子们说,不累,您累吧爷爷?刘日庆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孩子们又给刘日庆擦眼泪。

夺了权,刘乃山当了钓鱼台大队的革委会主任,那人当了副主任。之后就将老鱼头和我爹给揪出来了。

老鱼头的罪名是历史和现行双料的反革命,我爹的罪名则是十恶不赦的汉奸。那人竟然还存着登有鬼子小队长与我爹合影的那张报纸。我爷爷当年说的那个熊照片是不祥之物的话应验了。老人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却都不敢出来说话了;青年们不知道怎么个背景,就激起了真正的恼怒与愤慨。连同那个新中农的问题,又成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黑爪牙,这就没完没了地批斗和游街。那是真正的批斗与游街……具体怎么个概念我不说了。

尽管如此,庄上的人们还是能感觉出刘乃山是在学前两年的那个鲁同志,也许是受了刘日庆的影响,他想搞得温和一点,讲点政策,坚持要斗不要武斗什么的。比方可以让四类分子每天早晨扫扫街,就不一定再让人家的孩子扫,出身不由人嘛,他们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刘日庆也不要扫。可没过多久,刘乃山也倒了,据说他斗刘日庆是明斗暗保,批四类分子是走过场,另外他对县上的那个王司令及公社这个任作湖也多有不恭,经常说他们不是好杂碎,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之类的坏话。钓鱼台的主任就换上了那人——操,干脆说他的名字得了,他又不是哪一级的领导干部,也不是什么有影响的人物,谅也影响不了安定团结,那人就是刘乃厚!

直到现在我也这么认为,刘乃厚不是什么坏人,他甚至没有私心,至少没有动机不纯之类的问题,他只是对上级的各类精神执行得格外主动、格外坚决罢了。他这种心情我也能理解,在那样一种氛围里,谁都想多揪出点阶级敌人,谁都想表明自己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你庄上揪出三个,他庄上就要揪出四个,超额完成任务的那么种劲头。于是又重开批斗会,批老鱼头的时候,让刘日庆陪斗,理由是刘日庆曾跟他一起喝过酒,是阶级阵线不清,俩人穿一条裤子;批我爹的时候,就让我娘陪斗。要命的是在本庄斗了还不过瘾,还要到本公社范围内的别的庄上游斗。那些庄上的人,对我爹的历史背景就更不清楚,一听我爹当年曾在日照背过日本鬼子,又跟鬼子小队长合过影什么的,就觉得可挖出了个大个儿的真家伙!那就更是义愤填这个膺,同仇敌这个忾,游街的时候他们还朝我爹脸上吐唾沫,朝我娘身上扔破鞋。为防不测,我爹娘让人家拉到外村批斗的时候,我一般都要悄悄地跟了去远远地看着他们。那回是在高家庄开批斗会,我娘在台上陪着我爹低头弯腰站了不大一会儿,下边就有人递条子,说是可以让那个妇女坐下听,主持人一念,咱在远处听着心里还怪感动。后来我娘也-说,挨了那么多的斗没掉眼泪,一念那张条子,眼泪就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