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温柔

第六章 4

那男同学就说,我不是一直领着情吗?咱不能做点好事就让人家感谢不完是不是?那么严肃,也不怕辜负了这大好的月色!女学生嘟哝着,搁别人,我才不屑说呢!

男同学说,关心人的方式有好多种,并不是只有批评人才算是关心,你干吗不换一种方式?

女学生嘻嘻地抚弄几下他的头发,你这个嘴呀,真拿你没办法,你让我换一种什么方式呢?

那男同学拉着她的手,就像这样!他们四下里瞧瞧就拥在一起了,还亲嘴。稍顷,那女学生说那男同学纯是小资调儿,一走出校门儿就不是你了,逮着点机会就动坏心眼儿。那男同学就说,自己解放自己的提法真好,你也要自己解放自己!之后就又跟她搂搂抱抱,摸摸索索。那女学生也似乎并不怎么反对,为了亲嘴方便还主动把眼镜摘下来了。那个无色的眼镜在她手里就那么一晃一晃,镜片于月光的映照之下也那么一闪我身旁的这位也开始呼吸不这个畅,趴到咱耳朵上说,这些人可真会自己解放自己呀!

在他们的感染之下,我们也换了个地方自己解放了自己一回。

所以,我一直有个印象,“革”刚开始的时候,由高中以下的学生组成的红卫兵还是有点小可爱,他们下来搞宣传,还讲究个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吃饭不喝酒,睡觉打地铺;对老革命、老党员、老贫农及刘日庆这样的老劳模也挺尊重;也不牛皮烘烘。别处的红卫兵是不是这样不知道,至少我们那一块儿是这样。

那一年,外边的世界还真是很精彩,很热闹,但农村里面还是该怎么的怎么的,刘日庆依然当着书记,老百姓也依然脱鞋上炕、摸鞋下地,春种秋收、婚丧嫁娶,也没碍了我大哥结婚。我大哥结婚的时候,也是一拜主席,二拜父母,三拜夫妻那一套,还手捧红宝书,祝**万寿无疆什么的,但远不如鲁同志主持的那个婚礼热闹了。

我大哥一结婚,就跟我们分了家自己过去r。

那年的冬天没征兵。春节的时候刘复员倒是抱过椿树了,他个子也长高了些,但第二年还没征。刘复员就说,操它的,这个椿树白抱了。刘复员当兵是后来的事儿,“革”之后第一批呢,那就是一九六八年定了,后来就不行了。说是大队以下不搞“革”不搞“革”,可还是搞起来了。

县和公社都夺了权成立革命委员会了,村里也相应地有了那玩意儿。猜猜看,谁当着县社两级专管革命的副主任?对了,县上就是那个前两年让老包一句话给开了的家伙,叫王什么来着;公社里头则是那个原在我们村门市部工作后因贪污问题被开除了公职的小子。那小子大伙还有印象吧?曾跟我们那个女小学老师谈恋爱来着?晚上开着个大门就去跟她胡啰啰儿,俩人还在操场上你背我一趟、我背你一趟什么的?那小子叫任作湖,后来人们就叫他任胡作。我们村的革委会主任则是原来的大队会计兼团支部书记刘乃。

他这个主任是公社革委会任命的。刘乃山到底当过几年团支部书记,开始还有点小犹豫,他寻思过去提干讲究个接班人的五条标准,还要考察培养什么的,如今各级党组织的权说夺就夺了?公家的官儿自己封了就算数?另外他对前司机及任作湖的背景也略知一二,知道他们没什么群众基础,还都有前科,不是什么好杂碎,遂不愿与他们为伍。任作湖即将他叫到公社做他的思想工作,说过去讲接班人的五条标准.现在是讲亲不亲线上分,从风口浪尖上选拔干部;拿掉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是因为他本人就多么坏,而是他执行的路线不对头,对当前这场史无前例的群众运动有抵触情绪;而对“革”的态度问题,就是对**、对**革命路线的态度问题。比方你村的那个刘日庆,他过去可能还有点群众基础。但他死保县里的那些走资派,那就是保皇派,而保皇派跟走资派一个性质,就跟穆仁智和黄世仁的关系一样,那还不将他的权夺了个球的?你不能光打倒黄世仁,而不打倒穆仁智;我们都是被迫害与被侮辱的,你本人于前两年的社教中也挨过整不是?那次运动本来是要整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结果他转移斗争大方向,搞成了四清与四不清的问题,将你这个会计给整了一家伙,怎么样?现在反过来了吧?那个鲁沂的事情你听说了吧?他是黑线人物!执行的是王光美在河北搞试点的那一套,什么特殊化了,吃派饭的时候先将筷子往人家的饭碗里插一下借此消消毒了,见了小孩掏几块糖给人家搞点小恩小惠了,通通来。刘乃山说,其实我也没怎么挨整,那个鲁同志还是不错的,挺有个政策水平,那个洗手洗脸也搞得挺温和。

任作湖说,看看,流毒还不浅呢,让人家卖了还帮着人数钱呢,脑袋掉了还不知怎么掉的呢,这是整个的一条黑线呀,他大方向不对,越温和就越是软刀子杀人,你这个态度正是他要的效呆,给你一巴掌再给你个甜枣吃你还得感谢他。

刘乃山就觉得这个任作湖还是有点小水平,并不像先前印豸中的那么恶心,虽然有点夸大其这个词,可仔细琢磨琢磨还有小道理,特别那个让人家卖了还帮着人数钱挺形象,越琢磨就起觉得有意思。可夺刘日庆的权他不敢,他说,农村的事儿跟公豸部门不一样啊,整天碰头搭脸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冷不丁就扣人家的权给夺了,以后在庄上还怎么做人呀?

任作湖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作章,不能温良恭谦让对不对?那个公安局长老包厉害吧?整天黑漆着个脸,枥着个公安面孔跟欠他八吊钱似的,人家叫他包青天他就真以为自己是包青天了;上回县上开批斗会,让他到台上自报家门,他还牛皮烘烘说自己是三八式乃**正式党员呢,结果让咱王司令去一脚就给踹倒了,说你摆什么臭资格?还包青天呢,包皮过长吧,该动动手术了!你脚后跟上的那根筋怎么让鬼子给敲断的?还不是你让地主家的小姐陪着喝酒,鬼子进村了还不舍得走,早晚鬼子进了院你才往后窗上爬,让鬼子一枪给撮下去的?这会儿充英雄好汉了?还三八式呢,王八式吧!他不知道当前是怎么个形势,没见过外边的革命是怎么搞的,还在那里坐井观天,自吹自这个擂,那还不是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堪?现在怎么样?老老实实靠边儿站了吧?

刘乃山就寻思,莫非形势真就这么个形势了吗?广播上也确实天天咋呼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不假,人家连公安局长都敢斗.咱夺夺刘日庆的权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具体怎么个夺法他不知道,任作湖就又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教导了他一番,还挺循循吾这个诱。

刘乃山又问,夺了权再怎么办呢?

任作湖说,成立革命委员会呀,我这里红头件一下,那革委会主任就是你的了。

可刘乃山回来没这么办,他去跟刘日庆商量。刘曰庆当时正在家吃饭,他一进门就说,吃饭呀大叔?刘日庆说,啊,来了?一块儿吃点儿!刘乃山说,我吃了。

刘日庆从自己腚底下抽出板凳给他,说是那就喝点水,上回刘志国寄来的茶叶还有,就在那个抽屉里,你自己冲吧。

刘乃山说,喝的糊涂,不渴。那一会儿,刘乃山见刘日庆将板凳给了他,自己蹲那里了。刘乃山撒摸了一眼,确实也没有别的板凳了,这说明他家除了自己坐的就没有多余的板凳。而他吃的饭也不是什么好饭,地瓜面儿的煎饼,玉米面儿的糊糊,萝卜樱子豆沫,还吃得挺带劲儿。这么一个简朴的人儿你还要夺人家的权,也确实有点丧良心,遂不忍心再提那件事。他将板凳递还给刘日庆,说是您先吃饭吧,我没、没事儿。

刘日庆推让着,你看你这孩子,让你坐你就坐嘛,客气个啥,我蹲惯了。

俩人正推让着,刘日庆的老婆站起来了,说是我吃完了,你们坐吧,说着出去了。刘日庆就坐在了老婆倒出来的板凳上。他三口两口地吃完饭,问刘乃山,去公社开会了吧?

刘乃山嗯了一声,是开了个小会。刘日庆说,是不是夺权呀?

刘乃山吃了一惊,您怎么知道?

刘日庆说,广播上天天咋呼夺权夺权的,公社开会也不跟我打招呼,单独让你去了,你回来又吭吭哧哧不说,那还不是夺权?搁别的事儿你不早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