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温柔

第四章 6

有人问,上楼下楼是怎么个意思?

工作队员说,这也是个比方,主要指那些有四不清问题的脱产干部,他上楼是让他检查交代问题,什么时候交代完了,检查好了,再让他下楼继续工作。

人们在底下开始议论。有的说,怎么寻思的来,还洗手洗脸、上楼下楼,倒是怪形象!

有的说,那咱庄就是洗手洗脸的问题了,上楼下楼没咱的事儿。还有的就说,你想上楼可得有啊!刘老茄说,这四个字中懒字打头还不一定对哩,懒了不一定馋,比方老鱼头就比较懒,可他不馋,也不沾,你让他用精饲料做点黄豆咸菜他都不干,还是馋字打头比较合适,馋人一般都懒,因为懒收入不多,还想吃好的,那就沾,沾了还不够那就贪,鼓捣鼓捣就犯错误了。

工作队员说,有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不一定非按那个顺序来不可,有的干部可能不懒,但比较馋,比方吃请和公款请客,那就着重解决他多吃多占的问题!

随后开始挨个给大队干部洗手洗脸。首先给刘日庆洗。刘日庆先是检查了自己吃请的问题,他说今年一共吃请四次,三次是庄上的小青年结婚,一次是送老四家的闺女出嫁,虽然都是本家的孩子办喜事儿,可人家一请咱就去了,也说明咱馋,再说人家为何请咱?还不是因为咱是书记?

那些请过刘日庆的人家就在下边嚓咕,这个说,大叔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这不是恶盈俺吗?小孩结婚让你去坐坐,还不是因为你辈份儿高?你要辈份儿低,官儿当得再大也不请你!那个说,闺女出嫁,你当大爷的当一回送客也要作检查?当书记的还能连点人情也不讲了?

还有的说,俺家孩子结婚,你家大婶还不是也随了份子?

刘日庆就说,至少咱没喜事儿新办吧?另外我也不识字、没化,**说要弹、弹什么琴来着?

工作队员说,弹钢琴。

刘日庆说,那玩意儿咱是一窍不通,我连见都没见过,怎么弹?

下边儿哈地就乐了。

刘¨庆说,我还比较懒,扑下身子跟社员一起干活的时候不多,往往是这里转转、那里看看,一天就过去了。

社员们说,这里转转那里看看也是你的工作,那回石炕子峪的玉米招了蚜虫,还不是你先发现的?当干部的不在乎你多刨了几镢头地,关键是要有个责任心,村里还就得有这么个这里转转那里看看的人!

刘乃厚说,我看你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有点骄傲自满,去北京参加个劳模会,回来就鼓吹狗熊给你打敬礼,我就不信狗熊还会打敬礼!

刘日庆说,那敬礼确实是打了,可不是专门给我一个人打的,我那么说是有点吹牛不假,这也说明咱有虚荣这个心。

……啰啰儿了半晚,最后那工作队员表情放开了,他说这个洗手洗脸也给我上了一课,日庆书记,孟良崮战役的时候,你是支前的民工队长是不是?还立过三等功?

刘日庆说,是过去的事儿了,还提它干吗!

工作队员说,试验胜利百号大地瓜你也是有功的!听说出地瓜苗的时候,你昼夜在地瓜炕上值班?

刘日庆说,刚开始弄,主要是心里不踏实!

工作队员说,那怎么还说自己懒呢?懒人还能当劳动模范?我还了解到你也没多吃多占,村上有果园,你从来没白吃一个苹果;副业队里蒸馒头,你也没白吃一个馒头,前天下午我到这里来,你陪我吃饭吃了两馒头,完了还从家里带了半斤麦子,这怎么能说是馋呢?

刘日庆不好意思地说,这些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7

工作队员越说越从容,你以为我是白吃干饭的?以后无论搞什么运动咱都要实事求是,不能级号召整什么,咱这里就凑什么,没有四不清的问题,也硬往头贴,没有就是没有,千万别凑数。

刘日庆说,我寻思上级让你下来搞四清,你要点问题也整不出来,回去也不好交代不是?

工作队员说,我们下来的时候,首……领导e也是这么交代的.既要把问题弄清楚,还要保护干部的积极性!全县一共就你们三个省劳模,要是把你们整成四不清,那不是煽县委的脸吗?刘日庆感动地说,没寻思你年轻轻的,这么有水平!

工作队员说,我刚参加工作不久,以后还得好好向您学习呀!我看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了,这个脸就算洗了吧?

人们齐声咋呼,洗了!

散了会回到家,我爹说,这个工作同志年纪不大,水平不低,也比较平和,咱老大要有他一半儿就好了。

我娘说,听口音好像也不是咱这里的人,说话跟那年来的那个曹同志差不多。

我爹说,他对咱这里的情况也怪熟,莫非是曹同志的孩子吗?

我娘说,曹同志是五三年走的吧?她走的时候才结婚,哪有这么大的孩子!我爹说,反正是有点来头,别的村里都是去的工作组,咱庄上就来了他自己,也说明人家有经验!

两年之后的“革”中人们才知道,这个工作同志还真是从中央下来的,其父是一位曾在沂蒙山战斗过的大名鼎鼎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他真名叫陈虎兵,而当时却用了个鲁沂的化名。噢,我前面说他估计也是个初中肄业生不对了,我很快就知道人家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看着年轻,一问却二十四五了。他这个搞法也有问题,本来是要整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结果他搞成了四不清问题。具体搞起来还轻描淡写,有走过场之嫌疑,叫前十条还是什么来着,总之是犯了路线性的错误。

此后整个一个冬天,就是白天搞深翻土地,晚上开会搞社教。最后将头两年搞三自一包时候各家开的那些荒地及自留羊自留树什么的收归了集体,又根据各家的收入重新划了成份。划成分的时候,庄上大部分人家都自报了新中农,鲁同志就又强调,新型富裕中农是个新生事物,目前还是试点,当然也是个方向,党在相当一个历史时期的工作重点就是要在农村消灭贫雇农,让他们全都富裕起来,变成新中农。当上新中农是件光荣的事不假,可也得实事求是,我看你们吃的穿的住的,都还不够新中农的标准,那就不要那么多,先作为典型立那么几家也就够了。最后全庄就落实了三家,我家是其中之一。

那一段,鲁同志还到我们猪场来了好几回。刘老茄对他挺崇拜,见了他就跟他探讨那个形势大好表现有三和沂蒙山好原子弹扔到这里白搭吊的问题。鲁同志往往就笑得嘎嘎的,完了称刘老茄是钓鱼台最幽默的人。刘老茄抽着小烟袋问他,幽默是怎么个概念?

鲁同志说,就是爱开玩笑,挺好玩儿!

刘老茄认真起来,你以为我那些说法是开玩笑吗?鲁同志说,难道不是开玩笑吗?

刘老茄说,我不以为那是开玩笑,反正我从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

鲁同志说,我说开玩笑,不是指你说的不对,而是说你看问题的角度跟一般人不一样。

刘老茄说,角度是怎么回事儿?

鲁同志说,比方说,一般人看见那个关于原子弹的宣传品,就不会想到将它跟沂蒙山好联系起来,你这么一联系,哎,挺新鲜,仔细琢磨琢磨也有点道理,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刘老茄问他,听口音,你不是沂蒙山人吧?鲁同志说,不是。

刘老茄说,怪不得呢,不是沂蒙山人就不好研究了,那你是哪里人呢?鲁同志说,反正是很远呐!刘老茄说,你也是个初中肄业生吧?鲁同志笑笑,比初中肄业生是高点儿。刘老茄说,高中生?

鲁同志说,还高点儿。

刘老茄不相信似的,大学生?你多大了?鲁同志说,你看呢?刘老茄说,小二十了吧?鲁同志说,十大个四五岁吧。

刘老茄说,好家伙,看着才小二十似的,怪不得这么有水平呢!

鲁同志说,我有啥水平?哎,我大学毕业这件事你们不要出去乱说,啊?刘老茄说,这个还保密?鲁同志说,对了,保密,你们要说出去,我可不跟你们好了,来,把你那个小烟袋给我抽两口!

刘老茄就说,你这个同志还是比较谦虚,也比较注意联系群众.没架子!

鲁同志就又笑了,这话我爱听。

待鲁同志下一次来饲养场,刘老茄问他,新中农是不是相当于过去的那个上中农?鲁同志说,差不多吧!刘老茄说,当上了新中农,不妨碍当兵吧?鲁同志说,新中农是新生事物,当上新中农也是件光荣的事,怎么会妨碍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