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温柔

第三章 1

志国与乃春家一墙之隔,墙不高,只抵大人腰问。两家有点好吃的,经常漫着墙头互相传送,两双小手,你递我接,我接你递,递来递去,一双即变粗大,另一双就丰腴修长……我后来看农业科技片,看见一颗种子播下去,不一会儿那种子即破土发芽,尔后晃晃悠悠,三晃两晃就长高了的镜头,我就想起他们俩。如果把他俩的故事拍成电影,有一个镜头是非拍不可的,你就拍这两双手好了。一双小手端着碗,跷着脚跟儿往墙那边儿递,墙那边儿地冒出另一双小手接过去,递之接之、接之递之,一双即变粗大,另一双就丰腴修长,来劲儿吧?这么一拍。说明什么?啊?对了,说明俩人长大了。长大了的刘志国先是去县城大炼钢铁,没过多久钢铁元帅下帐,就留在了水泥厂当工人。这小予以工人阶级自居,就如刘老茄说的,开始啰啰儿日出江花红似火,沂蒙山区红烂漫,每次回来车把上还挂着鳞道鱼什么的,并不管三服五服那一套,继续跟乃春蜗牛粘缠,一日不见如有三春之这个感。想必是这一次他家又煎好了鳞道鱼,刘志国漫着墙头喊,乃春!乃春就过来了,说是以后你别乃春乃春的!志国说,为啥?

乃春说,连个小姑也不叫,乃呀乃的,难听!

志国说,你就是乃字辈,又不是你胸前之物,怕啥?乃春娇嗔地说,我不爱听呢!

志国说,你让我咋叫?

乃春脸一红,头一低,说是就叫一个字,春儿!

志国就隔着墙头,趴在她耳朵上,悄悄地叫了一声,春儿——哎,还怪好听哩!

乃春就情意绵绵地回了一声,国——志国说,往后不叫你小姑了?

乃春说,又不是亲的,叫什么叫?

俩人遂鸡啄米似的亲了一下子,志国还想得寸进尺,乃春说,小心,别把碗打了!

再往后,刘志国信奉七级工八级工不如老百姓一沟葱,就回来了,也有说他是因为离不开刘乃春才回来的。自此俩人更是形影不离,得空即相拥相吻,极其缱绻。三来两往,岂有不被瞧科的?刘姓家族皆骂之,看着人模狗样,实乃一对畜牲也!两家老人闻之,亦各自对其大打出手,令其断绝往来。

说着说着想起了韩香草,那回我跟她说起这事儿,她说,你就上过两年三年级?

咱说,那还有假!

韩香草说,那就会说之乎者也?之乎者也亦然哉,会口罗口罗儿的是秀才,你简直就是个秀才呀!

咱就说,是听说书的说的,秀才谈不上,你让我从书上认字困难点,你要说给我听,我一遍就记住了。

韩香草说,你这么说我就能理解,过去那些说书唱戏的都不识字,都是师傅一句句教的!

咱就说,你以后当我的老师好了!韩香草说,那你得对我尊重点儿!包说,我对你还不够尊重吗?

韩香草说……就这么个尊重呀?咱说,这么尊重还不是老师教的?韩香草就说,你呀——

这就接上茬儿了。那天晚上我和小笤正在大队部看宣传队的人排节目——此处须解释几句,那位说了,生活那么困难还排节目?哎,我们沂蒙山还就有这么个传统,经济落后,可思想先进;水平不高,可有化;物质生活贫困,精神生活丰富,生活越困难就越排节目。就是现在,你到沂蒙山去看看吧,保证每个村都有黑板报,而且大都能定期出,表扬好人好事,登个上级的新精神什么的。整个六十年代初,我们钓鱼台年年都排节目,一到冬天的傍晚,大队部的锣鼓就敲起来。锣鼓一响,你甚至连饭也吃不下去,赶忙扒两口,急毛火促地就往大队部窜。

我和小笤正趴在窗台上看人家排节目,刘老茄来了,他悄悄地趴到我俩耳朵上说,走,领你们看好戏去!

小笤说,这里还正排练呢,哪里就开演了?

刘老茄神秘兮兮地说,跟着我走吧,保证没错!

他即将我们领到四小队的场院去了。路上,他说,那天我告诉你们那个日出江花红似火跟刘乃春胡啰啰儿,早晚得有好戏看,你们还记得吧?

我说,记得。

刘老茄说,今天晚上就看那个刘志国的戏,可是要保密!

我前面说过,刘姓是个大姓,过年请家堂都在一处请,死了人泼汤(一种祭祀的仪式)的队伍,首尾能排出二里地去,往往前边儿n庄西山神庙了,后边儿的还没走出家门口。刘姓家族的人要是出了问题,一般也都不找大队解决,他们自己就处理了。这次就是解决他二位的问题。想想刘志国与乃春从小青梅竹马,且早已山盟海誓过了,感情是何等的深厚,岂能轻易就分手?看看俩人依然蜗牛粘缠,且有进一步发展之趋势,两家老人特别是乃春的继父更积极些,遂跟刘家几位主事儿的策划,欲将刘志国的狗腿砸断一条。说是刘家的脸简直让他们给丢尽了,若再不采取断然措施,让他们生出个不好论辈份儿的小人儿来就更麻烦,这是其一;其二是男女有事儿,男的应负主要责任,刘志国虽然管乃春叫小姑,可到底比她大几岁,乃春原是外姓人家,跟咱姓了刘本来就不担是非儿,你硬跟人家蜗牛粘缠,人家也没办法,所以只砸刘志国的狗腿而不砸刘乃春是对的。这也说明能严以律这个己,宽厚待这个人。可若要大张旗鼓地砸呢,又等于败坏了自家的闺女,那乃春原本就是一个柔弱女子,一大张旗鼓,就会满城风雨,一满城风雨,她以后就没脸见人,她若一时想不开,弄个三长两短出来也不好交代。遂决定还是先礼后兵,先找个人跟刘志国谈话,若要断了自然是再好不过,若要不断,那时再砸也不迟。

可让谁找刘志国谈呢?那家伙还有点化,能啰啰儿日出江花红似火什么的。俗话说,有劝人合的,没劝人散的,挑唆人家散伙是最让人尴尬不过的事,背后说说可以,当面拉不行;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躲得远远的,刘乃厚却主动凑上去了,来了个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刘家的决策人物也觉得还就是刘乃厚能担此重任,遂很痛快地答应了。刘老茄要我们去看的好戏即是他爹找刘志国谈话。

四小队场院里有个场院屋子,屋子的附近有几个麦秸垛、秫秸垛、豆秸垛之类。傍黑影儿里,听得见几个草垛后面皆有塞塞零率的声响,仔细一瞅,还有几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估计是待里面发生意外好窜出来援助的。屋子里面就生着一堆火,刘乃厚在那里拉枪栓——噢,我还忘了交代,刘乃厚还是基干民兵哩,而那时的基干民兵都配备三八式步枪,他就抱着那玩意儿,将枪栓拉得哗哗响。他说,你是哪个单位的?

刘志国平时根本不把刘乃厚放在眼里,此时却得乖乖地回答,估计是他怕刘乃厚手里的玩意儿,要么就是听见风声了,庄户人家还有什么单位啊,钓鱼台大队第四小队呗!

刘乃厚哗啦拉一下枪栓,知道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吧?刘志国说,是不是因为跟乃春的事儿?

刘乃厚说,你跟乃春什么事儿?刘志国说,谈恋爱呗!

刘乃厚说,谈恋爱是受法律保护的,能算是什么事儿?刘志国说,就是呢!我也挺纳闷,我们正当恋爱你让我来干什么?

刘乃厚哗啦拉一下枪栓,问谁呢?

刘志国心里就没有底了,是不是因为我们还没结婚就把事儿先办了?

刘乃厚说,把什么事儿办了?

刘志国说,还不就是那档子事儿!

刘乃厚又拉一下枪栓,说,到底是哪档子事?

刘乃厚问一句拉一下枪栓。刘志国大概对三八式的性能不甚了了,另外他可能也听见场院屋子的四周声音异常,有鸿门宴之光景,在哗啦哗啦的枪栓声及附近压抑的咳嗽声中,即将他跟刘乃春的那些事情交代了。刘乃厚还不过瘾,不时地提醒刘志国,还有,在玉米地里的那次!别以为我不知道!

完了刘乃厚问他,你说怎么办吧?刘志国说,以后坚决不再啰啰儿了。

看看天色已晚,刘乃厚也觉得大功告成,说是今晚就先谈到这里吧,回去继续考虑你的问题。

不想刘乃厚回去一汇报,让刘家的决策人物给训了一顿,说他煮了一锅夹生饭,啰啰儿了一晚上将主题给跑了。刘志国的要害问题是跟他姑谈恋爱,丢了刘家的脸,谁让你问那个来着?刘志国所说以后坚决不再啰啰儿了,是指俩人彻底断了,还是以后不再干那事儿了?没弄清楚吧?盲动主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