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温柔

第一章 5

有人问,怎么个喜他?

刘乃厚说,当然是喜欢他了。

人家问他,你是怎么将鬼子引走的?

刘乃厚说,当然是把他们往三岔店那地方引了,那个熊地方的人,没一个好杂碎,上回我打那里走,那庄的些熊孩子还放出狗来咬我,那还不狠狠扫荡他一家伙?

庄上的人就说,你拉倒吧,还往三岔店引呢,三岔店的驻军是跟他们一伙的,鬼子能扫荡他们?

刘乃厚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说是,新四师不是八路军?

庄上的人说,八路你娘个x呀!那是吴化的部队,吴化早投降鬼子了,还让鬼子扫荡三岔店呢!

那段时间里,刘乃厚老惦着去青岛参加领导班的事,得空就往村头儿上跑。看看没动静儿,又专门去东里店找了那翻译官一趟,一问,没戏了。

人家知道他这村长是怎么个概念,当然就不啰啰儿他了。他那次捎了张照片回来,是那小队长与我爹的合影。他拿着那张照片在庄上咋呼,都来看呐,看看鬼子小队长跟牟子铃照的那相,就那么忽闪一家伙,比画的还真,你说小日本有多能!咋呼了一圈儿,始才将照片给我爹。我爹见了也惊奇得要命,全家人挨个看了一遍,还议论了一番,我娘说,还真是比画的还真哩,你说怎么弄得呢?

我奶奶说,这个小队长还怪喜相哩,要是不穿军服、不挎战刀,都看不出他是鬼子来!你说怎么那么巧呢,说遇真格地就遇上了!

我爷爷则将那张照片一撕两半儿,说是什么好东西!把人好模好样地就往纸上印。乃是不祥之物!

我爹心疼得要命,待我爷爷一离开,又将那张照片拣起来、粘起来、藏起来了。却不想就是那么张照片,若干年后的“革”中,就给我爹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这年的冬天,新四师来庄上征兵,刘乃厚带着两个背枪的人到我家来了。刘乃厚跟那两个当兵的说,此人快十八了,曾在日照背过鬼……皇军,皇军小队长还跟他照过相,到你部当兵挺合适。

我爹一听愣了,说是刘乃厚你个私孩子,你这不纯是坑我吗?

我爷爷、奶奶还有我娘在那里求他们,说是孩子既然跟皇军有点交情,那当兵的事情就免了吧!

那两个当兵的却不依,说是四师已被皇军整编,跟皇军有交情,上峰会格外关照的;此次扩充队伍,实乃多报点人头,多领点军饷,糊弄洋鬼子罢了,也就是出出操、跑跑步,等皇军点完名就回来。

好说歹说不同意,那俩人上去就把我爹给架起来了。我娘腆着个大肚子追出来,让人家一脚踢了个仰八叉。我爹即大骂刘乃厚是汉奸。刘乃厚就说,谁是汉奸还不一定呢!

那次与我爹一起给抓走的还有三个,其中有一个还是刘乃厚的叔伯哥,叫刘乃营,也是刚结婚不久,小媳妇长得怪漂亮,名叫韩作爱。后来有一个土改工作队的同志说她这名字不好,她还不理解,人家跟她解释了,她也没改,说是农村娘门儿的名字用处不大,都是叫男人屋里的、孩子他娘什么的,算了。这个韩作爱后来跟刘乃厚有一腿,接下来的事情说来话长。

如果诸位感兴趣,我后面再单独说说。

说着说着想起了韩香草,那回我一说刘乃厚的老婆叫韩作爱,她就笑得格格的,说是什么名字!

咱说,含意不大好是吧?那是城里人的叫法,咱这里不这么叫,庄上也没人笑话她。

韩香草说,那你这里管**叫什么?

咱说,天底下一样的叫法,你叉不是不知道,怪难听的。她嘻嘻地说,我就想听呢!

咱说,你没听见这里的孩子骂人吗?就那么叫!她说,我就愿意听你叫嘛!

咱说,操,这不是撩拨人吗?可还是叫了。

她就笑得格格的,说是我就喜欢听你说粗话!这是件好做不好说的事情,说出来不好听,做起来幸福无比。

接下来我们就做了那种幸福无比的事情,具体怎么个概念我不说。

那些人给抓走了一个来月,有两个还真回来了,独独把我爹跟刘乃营给留下了。刘乃营在那里当了司号员,我爹则在那里当了给养员,估计与他会做糁会记账有这个关。我爹还感觉良好呢,说是留下的都是有特长的,是骨干嗯。新四师驻地离钓鱼台六十里,这中间我爹回来过几趟。他回来的时候,刘乃厚就往村公所请。喝起酒来,刘乃厚说,看看,给养员就这么当上了吧?烟卷儿也抽上了?还骂我呢!

我爹说,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着傻呼呼的个x,还大智若愚呢!

刘乃厚说,大智什么愚?

我爹说,大智若愚,就是看着不聪明,实际上怪聪明。

刘乃厚说,看看,又学新词儿了吧?怎么编的来,还看着不聪明,实际上怪聪明;经过大智若这个愚,你很快就能弄个司务长干干。

我爹就不计这个前嫌了,俩人又称兄道弟,在那里胡哕哆儿。

我承认,除了我大哥之外,我跟我二哥都有点潮。这肯定与遗传基因有这个关。我娘后来就成了潮巴二嫂,庄上的孩子见了她老远地就喊“睡觉觉”。

我娘成了潮巴,是那个日本鬼子翻译官造的孽,当然也与混帐村长刘乃厚有关系。沂蒙山方言,傻,少个心眼儿,不聪明的意思。

头年冬天我爹让吴化的队伍给抓走了,转年的二月我大哥出生。那家伙在月子里就抽了几回风,一到晚上就没命地哭,长大了就胆小得要命,也能说明点小问题。

这中间,东里店的那个翻译官来过几趟,有一回是拿了一张青岛的什么报纸来,上边就登着鬼子小队长和我爹合影的那张照片。刘乃厚羡慕得了不得,他希望那翻译官也给他来一张,也往报纸上登一家伙风光风光。

遂拼命地巴结那翻译官,说他武全才,背着匣子枪,还背着照相机,每次来都好酒好肉地在村公所侍候。那回,翻译官喝醉了,他将匣子枪往炕上一扔,开始讲老子怎么过五关斩六将,然后张开大嘴让刘乃厚看他的大金牙,好看吧?刘乃厚说,好看。翻译官就说,不仅好看,而且值钱,如今大闺女可喜欢这个了,哎,你去找个大闺女来陪老子哈(喝)酒!

刘乃厚说,那你得给我也照张相。

翻译官说,好,这回没带照相机,下次一定给你照!

刘乃厚就去找。可找谁呢?陪酒?大闺女?钓鱼台的大闺女没听说谁会喝酒,小媳妇中倒是有几个,比方韩作爱。问题是他跟她有一腿,他不舍得。

而大金牙让他找大闺女来陪酒,似乎并不单独为了喝酒,那就不好。最好不是本家的,漂亮点的,还要浪的——这小狗日的,还有一定的悟性,理解得还怪快。标准一明确,他就想起了我娘。我爹到吴化的队伍上当兵之后,我娘对刘乃厚没好印象,说他人小鬼大,不是什么好杂碎,猛丁在街上遇见,自然没好脸子给他看。狗东西刘乃厚这时候就寻思,让她去陪酒不是正合适吗?脸模样不错,身材也挺好,她丈夫还当上给养员了呢,那就让她也提供一下给养吧,陪酒也属于给养的范这个畴;再说人家还给她丈夫照过相呢,还把那照片登在报纸上,金牙又那么黄,那还不该给点额外的给养?他为他的决定而得意,独自嘿嘿地笑了,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当村长就得什么事情都要会处理!刘乃厚让我娘去陪酒,我娘自然就不干。我娘说,我家怎么得罪你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幺蛾子?刘乃厚说,人家让你去喝酒,当然是瞧得起你了,还能坑你不成?上一回让你男人去当兵,一家人哭天号地,恨不得把我吃了,后来怎么样?当给养员了吧?经过大智若这个愚,他肯定还能进步,起码能弄个司务长当当。经不住他软缠硬磨,我娘就去了。我娘一去,刘乃厚给大金牙作介绍,说她就是牟子铃屋里的,你给他照相的那个。细算起来,那年我娘还不到二十岁,形象当然就较佳。大金牙一见,就露出惊喜的神情,是吗?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坐、坐,别客气!之后让她看那张登着我爹照片的报纸。刘乃厚在旁边帮腔,说是报纸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上的,千金难买一报纸嗯。

我娘没见过大世面,那照片印得也不清楚,就说俺庄户人家不识字,哪懂得什么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