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温柔

第一章 4

人家说,来的这个女的是你媳妇吧?还怪漂亮哩!

他就说,漂是漂亮,就是尿泡小,越急她就越撒尿,一会儿一泡,一会儿一泡。人家说,是小肠火呢!我爹说,小肠火?小肠火是怎么个事儿?他这么到处胡啰啰儿,当然要传到我娘的耳朵里。气得我娘绰起包袱就要回龙王塘,多亏我奶奶好说歹说才将她留住了。随后即赶紧给她二位圆了房。新婚之夜,我娘哭了。我爹说,你哭啥?想家了?娘说,你算是什么人!爹说,当然是好人了。娘说,你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爹就说,那我就赶紧长,长得它大大的。一些听墙跟儿的人听个一句半句的此后就乱说,又是长又是大什么的,怪难听的……这么说行吧?咱不识字,没化,嗯。小韩德成说,还要注意不时地跟下边交流那么一下,让人家觉得你挺朴实,也挺谦虚,效果会更好。那咱除了强调不识字没化之外,就不时地问一下:这么说行吧?啊?瞠——形势与遭遇

小鬼子炸完了东里店,在那里驻扎了个小分队,钓鱼台的形势随之复杂起来了。具体怎么个复杂法我说不清。我知道沈鸿烈、吴化,却闹不清老四团、新四师什么的是哪部分,我原以为新四师跟新四军差不多,都是**的部队来着,结果还不是,原来是国民党的新编四师,是伪军。

老四团才是八路军,是八路军吧?嗯,这点定亍。总之是钓鱼台附近哪个部分都有,八路军也有,国民党也有,日伪军也有。

钓鱼台当时的村长叫刘乃厚,乃天下第一大糊涂虫。他那年十四岁,个子跟村公所的那根大秤杆子差不多高。两个袄袖子擦鼻子擦得锃明,有金属这个感。他不识字,但会看秤;脑子不很灵活,伺候一阵子部队,人家走了还分不清是哪部分。

八路军正规部队、游击队、吴化那边儿经常有人打钓鱼台路过。吃饭,刘乃厚在村公所伺候;需要住宿,就到各家去称铺草。接触的人多了,他嘴里就什么词儿也有,实话也有,假话也有,洋话也有,土话也有,既装腔作势,又吹牛扒蛋。

钓鱼台分别有在八路军和吴化的部队里当兵的,回家也不用偷偷摸摸,大鸣大放地就在庄上走。刘乃厚听说之后就往村公所请,他管他们叫吃公粮的。只要是吃公粮的,甭管哪部分,他通通都往村里请。有时候,他能同时请两个分别在两部分当兵的去吃饭。那两位也不介意,把枪往炕上一扔,小酒盅就捏起来。喝到一定程度,还划拳:哥俩好呀,三桃园呐……

那位说了,钓鱼台乃一大庄,为何要弄个十四岁的毛孩子当村长?此乃战争之关系。庄上的青壮年中比较像样儿的都到队伍上当兵去了,剩下的男人中还就他不属于老弱残疾。加之他半半调调,不知深浅,又毛遂自这个荐,庄上的人遂让他当了。

有一段,刘乃厚经常往我家跑。我爹个子比他高,略识字,会记账,说起话来也是云山雾罩,吹牛扒蛋,俩人有共同语言。他二位到成堆儿即蹲在那里抽着烟袋胡啰啰儿。刘乃厚问他,你真从海上把鬼子背下来了?

我爹说,那还用说?还背了两趟呢!刘乃厚说,鬼子都长得什么样儿?我爹说,有鼻子有儿的,还不是跟咱差不多!

刘乃厚说,那以后见了面就能认识。我爹说,认识又能怎么的?

刘乃厚说,别让他来咱庄扫荡呀,这个关系我看还能用哩。我爹说,咱算老几呀!再说那是军事行动,咱怎么知道他要扫荡谁?

刘乃厚说,你今年多大了?我爹说,十七。刘乃厚就嗯了一声,说是怪不得娶媳妇了,年纪也不小了。驻扎在东里店的那个鬼子小分队,平时一般不怎么外出,那次是要去哪里扫荡来着打钓鱼台路过,就顺便进了村。鬼子进村,庄上的大部分人都跑了。刘乃厚自恃当村长,有维持会的性质,没跑。我爹也要跑来着,刘乃厚说,你从海上将他们背下来过,他们该感谢你的,还用得着跑啊?再说有我做伴几,你怕什么?我爹说,万一不是日照那一部分呢?再说当时背鬼子的人那么多,他怎么认得出来?刘乃厚说,鼻子底下有嘴,你不会说呀?到时你听我的好了。我爹就没跑。没跑是没跑,可没去迎接他们,刘乃厚独自一个人扛着秤杆子迎上去了;对方在南河沿那地方远远地看见,不知他扛的什么武器,唰的一个队形围了上来。待走近了,见他笑咪嘻嘻地要他们歇歇脚、抽袋烟,这才让他带路带路的。

刘乃厚将他们领到村公所,翻译官让他把村长找来。刘乃厚说,我就是,有什么事儿吧?村里的事情我全保本。翻译官愣了一下。马上就说噢噢,听说过、听说过,完了即向鬼子小队长介绍他就是那个十四岁的维持会长,很忠诚的。小队长笑嘻嘻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叽哩哇啦说了几句什么,翻译官即告诉他,皇军重视青少年教育,这么小的年纪就当维持会长有培养价值,问他愿不愿意去青岛参加远东共荣训导班。刘乃厚说,青岛听说过,就不知训岛是什么地方?

翻译官说,训导不是地方,是学习的意思,就是到青岛那地方去学习。

狗东西刘乃厚一听,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说是好、好,好家伙,还去青岛,青岛可是比照大多了。说到日照,他想起了我爹,他说,我们庄上还有个在日照将皇军从船上背下来的人哩!翻译官觉得这小狗东西说起话来云山雾罩,不太相信,连问了几句真的吗真的吗。

刘乃厚说,我要撒谎婊子儿的!翻译官始才将他的话翻译给小队长。79,队长正是第一批从日照进入沂蒙山的,他当然就知道这事儿,遂让刘乃厚去叫我爹。不一会儿,我爹来了。那小队长也觉似曾相识,又将当时的情况问了一遍,我爹将来龙去脉一说,又是推虾酱,又是小烟袋+什么的,那小队长就信了。之后便让翻译官给他们拍照,跟我爹单独合了个影。那是我爹第一次照相,镁光灯一闪,吓得他一激_灵。刘乃厚在旁边也吓得够呛。后来那张照片就登在了青岛的一张什么报纸上。

鬼子在村公所院子里喝水抽烟,以头盔作锅煮青柿子,刘乃厚在那里跟翻译官套近乎,你说起话来雪啊雪的,是胶东人吧7.翻译官说,嗯,胶东人不假。刘乃厚说,你的牙也不一般,那么黄!

翻译官说,当然不一般了,这是金牙懂吗?金子的。

刘乃厚就羡慕得要命,说是怎么长的来!

翻译官说,还怎么长的,这是镶上去的,长怎么能长得出来?

刘乃厚又指着他那个照相机问道,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的?翻译官说,照相的。

刘乃厚说,照相是怎么个概、概念?翻译官跟他解释,照相就是跟画画一样,咔嚓一家伙,人.就进去了。

刘乃厚说,他两个站在那里不是好好的嘛,没看见他们进去呀?

翻译官说,照进去的是他们的影儿,不是整个人。

刘乃厚看了看地上的影子,那不是还有吗?哪里就照进去了?翻译官就笑了,跟你说不清,等照片洗出来你就知道了。刘乃厚说,你现在喜一下咱看看!

翻译官告诉他,现在还不能洗,要回去到暗房里才能洗!他越解释,刘乃厚越糊涂,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何忽闪一家伙人影儿就给照进去了。

他怀疑那玩意儿是相当于花名册之类的东西,忽闪一家伙,你的名字就记到里头了,就备了案了,就属于他们的人了。完了又说,我们这地方挺穷是吧?赶不上胶东好!翻译官说,那当然!

刘乃厚说,路也不好走,大老远地到这地方来不值得。翻译官说,怎么不值得?

刘乃厚就说,也没什么好掠、掠夺的,那就不如到富地方掠夺它一家伙!

翻译官不悦,说是你熊毛孩子怎么说话呢?要消灭共军,不到这地方来到哪里去?

刘乃厚说,这地方要扫个荡什么的也麻烦,深山老林的,藏起个万儿八千的来你都找不着,还是到三岔店打方便些。

翻译官不高兴地说是,算了、算了,你该干吗干吗去吧!

鬼子走了之后,刘乃厚还跟庄上的人吹牛呢!说是好家伙,还怪玄乎哩!多亏子铃背过鬼子,有点交情,我又机智灵活地将他们引走,鬼子才没把咱庄来扫荡;那小队长还单独跟子铃照了相呢!回去要专门喜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