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档案

第58节:狱里狱外 我的人生档案狱里狱外(29)

中秋节的前一日,与我案子有关的商人王先生,郭先生,还有我的妻子突然在快开午饭的时候都释放了。——他们共住了十五天。

这天天气晴朗明丽,热气似乎也褪去许多,我们烦躁的精神,似乎清静了一些;但是这三个人的释放,又造成一种新的激动,——替别人高兴和庆幸的欢快的激动。

当好心的难友们把我推在窗子最前面,和妻告别的时候,四周都爆发出零碎的笑声,这笑声是仁慈的,亲切的,虽然有着戏谑的成分,但那更增加了那种仁慈和亲切的丰厚性。

我扶着铁栏杆,眼睛发亮,微笑地看着妻,她穿了进狱时那件宽大褪色的蓝布衫,消瘦,衰老,苍白,显在她的脸上,她却用异样的微笑向着我,我的心胸中汹涌着感激的激动情绪,我不知道我们那个巢还在不,在这偌大的上海滩上,她将如何取得她的生活资料,和这是不是永别。我只向她说,只管自己生活为好,在警卫的监视下,不能再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可说。两个商人朋友,显出复活的欢快,都穿了他们的绸长衫,显得亲切的,向窗口挥手,妻眼光忽然阴暗地向窗口痴望着,在警卫人员的督促下,几次回眸地走了,——一直还笑着。向监狱笑着。

释放的人走了以后,欢快的激动,突然崩陷下来似的消失了。但是有一种凝然之感,意志力量无声的凸现了出来。

江特务则大声骂着刻毒的话,光头老吴跑去问他,关于自己是否可以出去的话时,碰了他一个钉子。

我和骆坐在窗下吃烟,老骆说:

“你太太既然能出去,你似乎没问题,似乎又有不少问题。”

“怎么呀?”我询问着。

“这很明白,这次释放,表示你们的案子已大致告一段落,该放的放了,该押的就押下去了。看样子,你似乎是长客了,但他放你太太出去,或许是放她出去活动的意思,比如她能弄到一笔钱,或许就把你赎出去了,否则,出去似乎不易。”

人既然是感情的动物,那么或多或少的总有一种自私的幻想的,在监狱里,谁都渴望自由,虽然这自由似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在这种希望里生活,这种希望要变成纯粹幻想的话,那不是跌倒——出卖自己,就是疯狂——残废自己,要是这种希望成了理智的东西,那么,除过死去外,就坚强了自己,这就叫锻炼和考验。整个的监狱内,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中弥漫和汹涌着的。在我们这里随了时日的迁延,流行着一种问答体:

“你什么时候出去?”

“民国末年。”人笑着回答。……

下午,胖欧阳也释放了,——这事先我们知道,宴警卫昨天给他跑回条子时,就知道。条子上云,已有了路线,“手续”已办妥,说票的人保证日内即可释放云。但是仍然带回吃食——牛奶和牛肉罐头。胖欧阳出去了,我们还吃了两天他留下的罐头,每逢开罐头的时候,动手的小宁波总要说:

“欧阳先生现在大概洗过澡,荡马路去了。”

下一次又说:

“今天大约和朋友吃饭去了。”

别人响应着,有一种精神上负担又减了一些的庆幸感觉。

黄昏的时候,宴警卫悄悄的给了我一个条子,是妻送来的,在大家的放哨下,我在隐蔽的地方读它。信上说,王先生和郭先生都花了一笔钱出去的;至于我们的巢,现在被特务们占据着,一切用具衣物都被拿光了,她交涉住回去,特务回答说,要我出来才能发还云。她现在先住在K朋友家里。老宴说,她还在门口的小铺里等着,要我写几句话去;我在手纸上写着,原则要她托几个朋友替她找一个职业,作长期打算。送给她去了。

她带来的吃食,我留下一份,另外送给女号子一份,一号室一份。

今天晚上很平静,特务们似乎都在家准备去过节了。小宁波歪着头,在墙上日历的地方写明天的日历,用墨笔写了四个大字:

“中秋佳节。”

我们则挤成小堆,讨论过节事宜,我们要欢快地过一个节。一号室里这时送过来一副用香烟壳子做的扑克,还附了一个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