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档案

第41节:狱里狱外 我的人生档案狱里狱外(12)

我蹲在窗下吃烟,大口地吃,和吃食物一样的,狼藉而凶狠的……

门声响了,难友们精神一振,随即抢到一种希望的东西似的交口地说,——只是为说而说地说:

“饭来了——”

这是生物在绝望的地方的生命性能的表现,虽然正常地说来是一种多余和浪费,——我今日还多少是这种不幸生活的旁观者,第二天,我就不自觉地也跟着叫饭来了,到了后来,听见门响的声音,我往往第一个叫起来饭来了的声音,有时却并不符合事实,惹得大家都笑了。贫乏的精神症呵!

门只开了一条缝,有人从外面地上推进来一盆漂着菜叶的汤和一个木桶的饭,门又出声地关上了。人们早就纷纷站在地上,蔽住了亮光,屋里阴暗而混乱,人们弯腰屈背,仰首跷脚地找出自己的筷子,——有的放在铺下,有的放在挂在墙上的自己衣服的口袋里,有的放在窗台上,……饭桶在屋内出现后,大家一挤而上地去拿它,警卫人员在外面吆喝着,“不用乱动。”一边赶快锁了门,抢前的人抱了饭桶到铺上来——铺上铺褥子的地方都卷起来了,——洋溢着笑容,虽然饭桶并不重,但是他表现出一副吃力的神气:脖子挺后,脚音很重,这大概是一种表示事情本身庄严的心理表现吧?

小宁波正蹲在地上,在活日历下的屋里唯一的一只靠着墙才能站起来的椅子上,歪着头,用那罐头筒的盖子作成的刀子一本正经地切大头菜,也不过切了薄薄的四五片,就和那一盆公汤摆在一齐,大家围起来吃饭了。

有人替我盛了饭,又在窗口向警卫给我讨来筷子,但是我不饿,没有动着,他们欢快地吃着饭,有人向我说:

“吃吧,勉强也得吃一点,谁初进来都吃不下,但是既来之则安之,来到这里身体第一,他们要我们死,但是我们自己要坚决地活。哈哈……”

这是欧阳胖子,这个乐天家却是一派正论。

老骆驳着他的话:

“留下一点饭,——等他饿了再吃,勉强吃总对胃不好。”

我初次明白了骆对任何事情顾念周到的精密性格。

饭后,又换了一幅生活场景,骆吸着烟,和我对坐着,他先告诉我这里的规矩:现在屋里这几个人,大家已经建立了一种生活秩序,大家相望相助,过集体生活,经济方面,不准自己存私钱,除过吃香烟的人以外,交由老吴管,譬如手纸,肥皂,买菜,生病买药,都公开公销,而最大的一笔开销,是给警卫的“赏钱”,这里负责看守的有两个警卫,一个就是全吼,最坏,得小心一些,因为他窃听谈话,打小报告,但又最贪财;一个是宴希众,这人比较“好”一些,但是我们只能存一个心理:大小特务没有一个好人,到这里来做事总有一些名堂,我们只可取坏人中偶然发现一二好人的办法,不能以为貌像好人就以好人视之,因为这好人之中有一种“技术”的好人呀……

“总之,来到这里我们大家就全是弟兄,别的不谈,我们是同一命运!”他结束说;这时,他看看屋里,老周坐着补裤子,三轮车夫躺下睡觉,眼睛却一翻一翻的;老吴和我们坐在一起,脸上红红的,兴奋地吃着烟,好像他们寂寞的生活中添了我这样一个新朋友,如沉闷的屋子忽然打开一只窗子似的,透出清新的空气来……剩下的江特务,小宁波,胖欧阳都上了阁楼,打扑克去了;——骆把我的头拉得靠下,大家倾着身子,他在我耳边说:

“那个姓江的是他们自己人,这最要注意,我们彼此谈话得避着他点;我们大家向来对他的态度要不露痕迹地有个绝对距离,他可以公开接见送东西,我们在经济上,不强他拿钱入公账,他送来的吃食,我们让他自己吃,他一定要送大家吃才吃。不过这个人是警察出身,又是山东人,性情还直爽,还大致过得去,我们至多就把他当一个江湖派的人看吧。”

吴笑嘻嘻地添上说:“这是一种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的人呀。”

吴很年轻,个子细长,长长的突出的下巴上长着一颗明显的黑痣,他性格沉着,不轻易表示自己的意见,乍一看来好像不懂世故的样子,其实却还有点世故,他的热情和世故可以说是相爵;这和骆恰恰相反,骆言谈态度像是很深于世故的样子,但是感情冲动起来,却什么都不顾了,是感情压倒理智一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