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档案

第40节:狱里狱外 我的人生档案狱里狱外(11)

我疲倦地坐在靠窗的小长凳上,温暖和慰问马上包围了我,我的昏眩的耳边绕满了一切亲切而陌生的口音:

“受刑了吧?”

“一点没睡吧?”

“要喝水吧?”

“饿吧?”

脸白如纸的中年人递给我半截香烟,说:

“吸烟吧,——吸吧;不过不要给看见。”

屋中央搭一个竹梯子通到上面的阁楼,从阁楼上下来了人,这个小屋子里围着我挤得满满的,脸白如纸的人——他一直坐着,在原地方,这时俯身向前向大家说:

“教他先休息一下,我们这么挤着他,给看见了,不好。”

于是,在本来挤得密密的地铺上,大家挨着身子挤,给我让出一块空隙,许多声音争着说:

“你上铺上躺一躺,躺一躺。”

我移到铺上坐着,觉得硬得慌,一注意,才见水门汀上只铺一层席子,许多地方都破了;这时,有一个留着尖头只穿一条蓝色的短裤衩的黑面孔少年,在窗台上的水罐里舀了一碗水,放在我的面前铺上,一口宁波话说:

“你先喝水,——我们都是自家人。”

大家又聚拢来,问我外边的消息:

“半个月这里没新生意了,昨晚卡车一响,我们就知道有新朋友要来了。”有人这么说。

我只报告了一件外面的消息:

“国民党下了总动员令!”

“啊。”几乎不约而同地大家发出叹息,接着有人说:

“特务们往后生意交关了。”

这时,窗外出现了看守的面孔,——全吼,板了面孔,没有表情的站在那里,像已然站了好久,现在大家注意到了,于是无声地散去,有的就爬上楼梯,上了阁楼,却把脑袋排成一行似的,从楼门上伸出来。我手里的烟早被难友夺去弄到角落里弄熄了。

这是一间厨房式的屋子,四壁脏破不堪,空中占了半个屋子大小的面积,是一个阁楼,没有一人高,最小的身材也得弯下腰来,原来大约是放东西的,现在却成了睡人的地方;左边有两个窗,在两窗相距之间那一截墙上,镶着几块白色的瓷砖,上面用墨笔写着我们的日历,逐日更写,有专人负责;在靠外那一个窗户沿上,放着两个黑粗盆子,是我们的饮水处,靠墙放一只水桶,角里是一个尿缸,这一带地上虽然我们不断地拭擦,但永远是湿漉漉的,墙拐角就是一面木门,在外面加两道锁子;我们的隔壁是一号囚室;窗外是一个低下的小院子,和一列墙,站在窗前,可以看到墙外的街上,和对面的店铺的上半截;靠里首那个窗外的斜对面,往里缩的地方,是一间警卫室,警卫室的里首,是三号室,——女号子。窗外是一条通道,通到楼房内去;靠外的一个窗子外面,正对着一个有遮篷的木头楼梯,附在墙上,由此可以上到建筑的楼上去,在楼梯脚下,靠内有一个小弄堂的空隙地带,经常摆一把竹子长躺枕,和一个小茶几,警卫们经常坐在那里聊天。

我们这个二号室里,这时的朋友是:骆仲达,报贩子小宁波王文彬和小广东老周,某出版社的欧阳胖子,——他的案子才奇怪,他们出版社因为和《文萃》社相连,大家共用一个厕所,在《文萃》出事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他的一个伙友去小便,被抓去了没有转来,欧阳因为等他不回来到厕所里去找他又碰上了,被抓了来,伙友现在关在一号室里,因为小便的关系吃官司,已然两个多月了,这事情恐怕只有中华民国才有吧?——《文萃》的发行人吴二男,三轮车夫王云生,另外有一个特务,就是我在前文提过,说这里的人员都是野鸡养的江特务。听说,这时一号室有五六个人,三号室有七八个人,大批人都押在苏州;还有襄阳北路一号,迪化中路七号,高思路三号等处,都押有人。

我觉得头脑昏眩,胸中恶心,像要呕吐的样子;我不愿意说话,只想安静,清静地孤独地坐在一个地方,疲倦而却不想睡觉,想什么却又毫无头绪,——陷入这样奇怪的精神状态。我的逝去的三十一的生命呵,欢笑和痛苦,挣扎和拖延,希望和失望,死亡的恐怖和重生的愉悦,这些记忆,这些闪光的日子,都像突然地在我面前滚滚而飞逝了,毫无踪迹,我仿佛是一个低着头沉思走路的旅人,猛一抬起头,才看到自己又面对着绝处,——第三次的走到这样的地方,——这生命的转弯处,正在痛苦的中国之命运的最大的一个转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