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春秋

59.2 蚩尤之后

盘丁指着那人面大旗道:“正是。这便是蚩尤的大旗。当年共工氏擅围河岸,逼土为墙,将水患迫至下游。鄙祖蚩尤是九夷之族首领,率众击败共工氏,西进与黄帝交战,请风伯太皞、雨师少皞两族相助,黄帝九战皆败。黄帝后使擅奇术的玄女族偷袭,自己领族众越雾而至,在冀州之野一战,鄙祖蚩尤等部猝不及防,鄙祖、风伯、雨师大败而亡,蚩尤余众八十一支尽被掳杀,唯有数十人逃到共工部落一带。此后黄帝再伐共工,共工败北,鄙族被并入黄帝之族。本来,蚩尤余部在黄帝部落中逐渐繁衍,渐成一体。可后来尧、舜、禹先后征伐三苗,以吾族人擅战,用为前锋,三苗之族被灭,鄙族见族人伤亡十之八九,恐再有类似的情形,遂远遁东南,到了现今的吴越之北的海边、你们称为东夷的地方。约在大禹之际,先祖在海上遇到风浪,飘流到这夷州,其时夷州并无人迹,先祖见此处甚好,从此安居于海外,至今已经数千年了。鄙族遗于中土之族众已经融入了炎黄之族,再不可分矣,唯这夷州还有一支。”

伍封皱眉道:“听族长这么说,蚩尤败后,贵族人其实已经与中土相融了,说不好血脉并非蚩尤嫡传。”

盘丁点头道:“这是自然,由黄帝到尧、舜、禹数千年之间,鄙族已经与炎黄之族融为一体,只是吾祖到了夷州,为示区别,才尊蚩尤之远祖。虽然血缘混杂,但蚩尤的确是远祖无疑。”伍封寻思这数千上万年的,婚姻相连,血脉混杂,谁说得清蚩尤还是不是其祖先。

盘丁见他有些疑惑,笑道:“便知阁下难信,但鄙族有蚩尤留传至今的战神弓为证。”

伍封大感兴趣,道:“据说昔日蚩尤善制兵器,逼得黄帝九战皆败,中原人至今视蚩尤为战神,蚩尤的战神弓想来是件宝物。只是当时并无铁器,那战神弓是否比在下这连弩坚韧力大?”说着将袖中所藏的连弩拿出来交给盘丁。

盘丁拿着连弩看了良久,脸上露出惊异之色,想是因这连弩打造之精而惊奇。

伍封拿出三支箭来,道:“族长不妨一射。”当下教盘丁射连弩之法。

盘丁依伍封所教,上好弦,将三支箭装好,觑着远处的一颗大树,将三箭射出,全部射在树杆之上,那大树好一阵抖动。

盘丁喜道:“此物果然极妙,乃何物?”

伍封道:“此物名叫连弩,可射三百步。族长若是喜欢,便送给族长。”

盘丁笑道:“那多谢阁下了。只是阁下这连弩虽奇,终不及战神弓之万一。”又将连弩还给伍封。

伍封见他只是口上说,始织也不见他将战神弓拿出来,心道:“你祖上传下的东西,自然是视若珍宝,处处皆好了。”接过连弩放入袖中。

盘丁叹道:“难得遇到贵客,本当拿此弓给阁下一睹,只可惜三十多年前吾父病重之际,古越族偷袭吾寨,吾父恐异宝有失,以大盒盛着扔入山上潭中。此潭极深,无人能取回。鄙族与古越族之仇,由此而生。”

伍封愕然道:“原来古越族曾偷袭贵族。”

盘丁哼了一声,道:“阁下定是先见过夷余了,这人还好,其兄却十分霸道,当年与鄙族连番大战,全因其兄想将吾族逐杀。这人作恶多端,天不予寿,一日海上狂风大作,其兄与其族中诸多壮丁死于风难,古越族因此而弱,若非见夷余谦厚,鄙族早就杀下山去,以报当年之仇了。”

伍封心道:“原来你们两族人数虽少,却也是曾经争斗不休。看来这大凡有人之处,便有争斗,天下皆然。”问道:“既然有外敌来袭,令尊何不执弓一战,反要弃诸潭水,莫非也是如那金梦花一般,舍不得使用?”

盘丁苦笑道:“这倒不是。先祖蚩尤天授神力,那战神弓坚硬非常,当初的八十一部落众多英雄,仅蚩尤一人能拉得开。此弓传到现在,族中无人能拉开此弓。故老相传,除非是先祖转世,否则再也无人能用此弓。这战神弓韧性无比,胜过金铁之器,也不知道先祖当年是如何制成。”

伍封暗暗称奇:“蚩尤善制兵器,人称战神,想是另有其法。”沉吟了一阵,道:“在下擅取贵族异花,心中总有些惭愧。既然贵族之宝弓在潭中,在下颇知些水性,下水为贵族取来宝弓,是否可抵得擅摘异花之过?”

盘丁愕然道:“原来阁下善水。不过这潭水极深,据说有数百丈,潭底直通大海,鄙族多番派人下水,不能见底。阁下水性再高,只怕潜不下这么深去。”

伍封笑道:“这却不是在下信口胡吹,不拟多深,只要那宝弓仍在潭中,在下便有把握取回。反正这烤肉未熟,还有暇时,在下便去试试。”

盘丁知道他因摘了一朵金梦花,心中有些惭愧之意,一心要立个功劳,良心方安。既然猜知伍封的心思,只好点头道:“阁下盛情,吾也不好阻拦。无论阁下能否取到宝弓,也抵得过擅摘异花之过了。”

伍封站起身,与盘丁等人到了潭边,只见这潭水碧蓝,与天同色,晶莹如一块整玉,只不知潭有多深。伍封解下铁甲,怕潭中有异物,执剑入水,径往潭底沉下去。借胸前夜明珠的光芒,睁大眼睛,四下看着。其实这潭也就数十丈深,绝不是如盘丁所说深有数百丈。伍封站在潭底,四方缓缓走动,寻找战神弓。

这潭底与海底其实大至相同,都有着五颜六色的草石鱼虾,只不过海中是咸水,鱼稍大些,这潭底的鱼却小些,也没有珊瑚之类的东西。伍封在潭中间找了许久,未见到甚么盛放战神弓的大盒。寻思这潭甚大,当初高野族人将弓扔入潭中,必定是站在潭边扔下去,膂力再强,也不至于能扔到潭心这么远,何况他们必定想着日后再取出来,是以这战神弓定然在岸边不远处。

这么想着,连忙往潭边来,沿潭边走动看着,过了好一会,猛见前面有一件物什,上面生满青苔绿草,异鱼在旁边盘旋,似乎有棱有角,是个颇大的方形之物。伍封心下大喜,连忙过去,拔开水草,果然是个牛皮大盒,上面穿了几个大洞,伸手往洞中一摸,猛地一条长蛇由盒中窜了出来,让伍封吃了一惊。幸好他吐纳大成,不怕蛇虫,蛇虫反而怕他,他的手一伸入,那蛇惊得逃了,若换了常人,早就被蛇咬了。

伍封暗骂自己喜悦之下,太过大意,只是手指触摸之下,探得盒内确有一物,似是个盒子,因为孔小,无法将手掌伸入,手指也移动不大,摸不出那物的形状来,寻思:“此物莫非就是战神弓?”伸手提起来,向水上浮去。

等他由水中出来,只见岸边站了一大堆人,还有不少人浑身水湿湿的。盘丁见他由水中出来,脸上露出宽慰之色,道:“阁下当真了得,竟能潜在水中大半个时辰,吾还以为阁下出了事,派人下水去找呢。”

伍封将牛皮盒交给盘丁,问道:“族长,这盒中是否就是贵族的宝弓?若不是,在下再下水去找。”

盘丁拂开水草,细看了几眼,又惊又喜,道:“此盒好像是了。”连忙解开这盒,由盒中取出一个弓盒来,那弓盒似是某种兽皮制成,完好无损,如同新制,弓盒上有两个环,似是兽骨制成,想是用来穿绳,挂在身上之用。弓盒长二尺,一端封闭,另一端开着口,开口处露出一截一尺余长的弓端。盘丁将那张弓由弓盒内抽出,大喜道:“这正是蚩尤的战神弓!”

伍封细看此弓,黑黝黝地看起来像是黑铁,但又不是铁,也不像寻常的金属,不知道是何质地。整张弓上隐隐有暗红色的金属光彩流溢,显得冷峻而又有杀气。弓有三尺多长,弓弦似是用某种兽类的筋所制,有小指粗细,看起来似乎韧劲极强。

盘丁喜道:“真是天可怜见,总算找回了这件祖传宝物。”他左手握弓,右指扣弦,奋力拉了拉,只将这弓稍稍拉开了一点,松开手指,便听“嗡”的一声,弓项震动,发出轻微的金属之声。

盘丁叹了口气,道:“此弓虽好,可惜吾等用不上。”回眼看伍封满脸跃跃欲试的神气,笑道:“莫非阁下也想一试?此弓能射六百步,自先祖蚩尤之后,再无人拉得开。”将战神弓递给伍封。

伍封接过战神弓,并不觉得重,细细看了看,这弓身既似金属,又似某种兽骨,不知道是何物所制,暗暗咂舌,他的大铜弩是特制的,胜过其它弩箭,也只能射出三百步外,这战神弓能射六百步,当真是目力所及处即能射之。

他自小便随父亲伍子胥习射艺,箭法精熟,左手握弓,右手扣弦,试着拉这弓,一拉之下,便听弓身“吱吱”作响,用了三成力气,将此弓拉开成满月之形,心忖怪不得别人拉不开这弓,以自己力气之巨,也要用三成力气,即使是楚月儿,也要用全力才能拉开这战神弓。

盘丁和周围的族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张大了口,惊得说不出话来。

盘丁气息渐粗,道:“这……,阁下真是神人!”

伍封将战神弓还给盘丁,笑道:“在下只是气力大点而已。”

盘丁命人收好战神弓,寻思伍封刚从水里出来,想让人拿干衣给伍封换,却见伍封身上蒸气腾腾,衣服已经自行焙干了,暗暗称奇,邀伍封再上石台。伍封再穿上甲胄,随盘丁上台。此时烤肉香气浓郁,正好烤得熟了。

盘丁却不急于吃肉,让人再抹调味,用小火慢烤。伍封闻得满鼻浓香,不免食指大动。

伍封道:“怪不得当年黄帝与蚩尤之战,黄帝几乎大败,单看这战神弓,便知蚩尤之神勇无敌。”

盘丁点头道:“先祖蚩尤不仅弓能及远,还有独门的连珠箭法,箭箭相连如珠,无人能敌,若非如此,时人怎会称之为战神?”

伍封奇道:“什么连珠箭法?”

盘丁笑道:“此乃鄙族由先祖传下来的绝艺,中原恐怕再无此箭术。”当下叫族人拿来他自用的弓箭和箭袋,道:“吾便演此连珠箭法,给阁下看看。”

他站起身来,将箭袋挂着右腰之上,左手托弓,右手往箭袋一摸,右手五指之缝便夹了四支箭,右手拉弦之时,已经将一箭上弦,明明就见他拉开弓弦而已,不知如何连箭也扣在弦上了。“嗖”地一声,盘丁一箭射出。盘丁立刻再拉弓弦,拉弦之时,又已经上好了箭。就这么拉四下弓弦,射出了四箭。射完四箭,盘丁随手在箭袋中一摸,又拿出四支箭来。如此连环相射,一连射了三轮十二支箭,也就是片刻功夫,十二支箭连串射出,如同连成一线。再看那颗大树,十二支箭攒刺成一团。

伍封大惊,他就见盘丁拉弦、射箭,却没见盘丁上弦,而这上弦动作,却是最费时间的。可盘丁恰好在这最费时的动作上,最为快捷。

伍封击掌赞道:“如此射箭之技,当真是神乎其技,中原得确从未见过。”心忖真能如此射箭,远胜于弩射。弩射虽强,但上弦费时,一轮射后,到下一轮再射,中间时间间隙颇长。人多时用,要分几组,轮番射出,方见威力,若是人少,便不十分好用。

盘丁笑道:“此连珠箭法,须由小习之,久之方能娴熟,鄙族之中,也只有吾能射之。阁下替吾族取回族中之宝弓,无以为谢,吾便以此连珠箭法相授,阁下习之,久而久之,获能有成。”

伍封大喜,拱手道:“既是如此,在下感激不尽。”

盘丁让族人又取弓箭来,交给伍封,道:“此连珠箭法,关键在于两处,一是取箭,二是上弦。看似是随手从箭袋中取出四支箭,实则手法讲究,若非如此,上弦便不能快。上弦之时,需得手指功夫,这么一推一扣,便可将箭上弦。”他一边说,一边教伍封做。

伍封照他说的做,初做时很难,做了几十次,忽地心灵福至,一摸四支箭能做到盘丁所说的要求,然后拉弦上弦,一气呵成,连续射了二十余箭,便与盘丁所射的一模一样。

盘丁大惊,道:“此连珠箭法极难,吾从小习之,十余年方有所成,阁下竟然这一会儿便学成,莫非阁下学过此术?”

伍封摇头道:“在下也是第一次见,从未学过。”他吐纳大成,自然心灵手巧,但若非自小习空手格击之术,后来又精研诸般手指技法,决计不会这么快学成连珠箭法。

盘丁大喜,让人将战神弓取来,又拿来一袋箭,交给伍封,让伍封用这战神弓习射。

伍封自小习射,箭术远胜其弩术,此刻觑着五六百步远的一颗大树,握着战神弓,以连珠箭法,一连射出了几十支箭,技法纯熟,便如从小就习这连珠箭法一样。那几十支箭连成一线,全部射在那颗树上。

盘丁让族人将那颗树砍下抬来,众人只见这几十支箭密密匝匝攒插在一处,每支箭深有两三寸,无不脸上变色。这战神弓果然威力奇大,五六百步远射出,每支箭仍能深达二三寸,若以此箭法射人,想必极为骇人。

盘丁端祥伍封良久,点了点头,将弓箭扔下,带着族人向他跪倒叩头。

伍封愕然,连忙将他扶起,道:“族长这是何意?”

盘丁道:“族中相传,非先祖蚩尤转世,便拉不开战神弓,阁下能拉开战神弓,吾便疑心阁下是先祖转世,故而以连珠箭法相试。阁下如此快捷便能学会连珠箭法,此箭法极为难学,若非自小习之,便一定是先祖转世,自带其能。由此可见,阁下便是鄙族先祖蚩尤转世而无疑。”

伍封道:“这个难说得紧,前世之事,谁也说不清楚。即便在下是蚩尤转世,但谁知道阁下前世是不是蚩尤的兄长甚至前辈呢?故而我们谁也不再提前世,只看今生,当你我二人是好朋友便好了。”

盘丁沉吟道:“阁下此言亦有理。”

正这时,几个人匆匆过来,盘丁喜道:“酒来了,正好吃肉。”

伍封顺眼看时,却见是几个高野族人般着大酒瓮上来,跟在一旁的竟有商壶和小常二人。

伍封愕然道:“老商,你怎会来?”

商壶笑道:“姑丈,盘丁族长派人往族中借酒,老商和小常担心姑丈,一路跟来了。”

盘丁笑道:“原来这二位是阁下贵亲,一同坐下饮酒最好。”

伍封心道:“怪不得你拖拖拉拉,原来是到山下借酒去了。”问道:“怎么,贵族中的酒用完了么?”

盘丁惭愧道:“不瞒阁下说,鄙族之人不会造酒,每要饮酒,只好向古越族去借,秋后再用粮交还。”

那借酒的族人在盘丁耳边说了许久才下去,盘丁扭头对伍封道:“原来阁下是龙伯,天子和齐侯、楚王之婿,这真是贵人了。”

伍封怔了怔,心道:“原来阁下是派人去了解我的底细,只怕这借酒只是个幌子吧!”

盘丁道:“酒肉正好,龙伯和各位请用。”

伍封学着他的样子,取出短匕割肉而食。小常只是略吃了些便饱,那商壶却是个粗鲁人,大块肉、大口酒,呼嗤连声,小常在一旁皱眉摇头,道:“老商,你就不能斯文些么?”

商壶口里含着肉,咕咙道:“仙女,怎么个斯文法?”

小常道:“譬如说闭口细嚼,不要啧啧有声。”

伍封笑道:“老商生性爽直,自小四下闯荡,怎似小常你在宫中见惯了人装腔作势?”

小常笑道:“想是因为龙伯总是偏袒他,这人才会如此大大咧咧。”

商壶笑道:“斯文其实我也会。”果然闭着口,不再咂咂连声,只是他口虽闭着,口内却仍在狂嚼,眼珠子瞪着,鼻孔喷着粗气,形容甚是滑稽。

伍封和盘丁忍不住大笑,小常笑弯了腰,乐道:“算了,我怕了你,不还是该怎么吃就怎么吃罢了。”

用过酒肉,盘丁让人拆下了酒肴,与伍封等人说了一会儿闲话,问了些中土的情形,看着日往西下,站起身来道:“龙伯替鄙族觅回战神弓,自然可抵得过那朵异花。然而龙伯明知此花是鄙族异宝,仍然擅自取之,分明是不将鄙族人放在眼里。吾为一族之长,若是毫无所为,定让族人瞧不起,丢了先祖蚩尤的脸。是以请龙伯亮出剑来,与吾一试高下!”说完,“呛”一声拔出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