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春秋

40.4 寿宴之辩

晚饭之时商壶等人还未回来,伍封带了圉公阳和庖丁刀到了梦王姬府上,庄城将

他引了进去,安排在中央高台上就坐。

这高台是主人之座,客人座席应该在台下左右两排。伍封愕然道:“庄兄怎将在

下带到此处?”

庄城解释道:“此乃王姬之意。龙伯之爵远高于诸客,王姬不敢坐在龙伯之上,

是以将龙伯安于此席,龙伯的侍从只好委屈坐在台下了。”

伍封道:“到时候在下与王姬坐在台上,成何样子?”

庄城笑道:“不妨,王姬也请了王子仁和王子厚坐于台上。”

伍封暗赞此女想得周到,点了点头,见姬仁和姬厚都没有来,问道:“二位王子

没有来么?”

庄城道:“王子仁已经来了,正在后室与王姬说话,王子厚却还没有来。”

正说着二位王子,姬仁和姬厚分别入了大堂,只不过一人是由前院而来,一个是

由后宅中来。

庄城将他们引上台,伍封与他们见过后,坐在右首,姬仁和姬厚坐在左首,将中

间主人席位留出来。

姬仁道:“幸亏师父今日救了秦国世子,否则,我们这麻烦可不小,弄不好秦军

会大举进入王畿。弟子盘问过刺客,他们的确是秦国智夫人所派来的。”

姬厚也点头道:“女人干这种事自然不能周密,更何况刺客不小心遇到了龙伯。

龙伯,在下昨日出言不逊,开罪了龙伯,龙伯请勿见怪。”

伍封与姬厚见过了数次,每次见他都是趾高气扬,今日难得他肯这么认错,笑道:

“王子何曾得罪过在下?昨日说的也是实话,其实就算王子不说,在下也想试一下自

己的气力去举鼎。”

姬厚见他对昨日的事不以为然,惭愧道:“其实在下曾经派人去过南郭师父的旧

宅,并无私意。只因南郭师父被害的那晚,他到父王宫求见,在下见父王刚刚用药躺

下,才问了问他,将他带回府上。南郭师父说发现了异物,不过并未说是九鼎。在下

寻思派人到他府上去,谁知道当晚南郭师父便被人加害了,龙伯因此而发现了九鼎,

立下这天大功劳。在下不免有些嫉妒之意,昨日才会出言无状,幸好龙伯并未见罪。”

伍封和姬仁见他公然承认,齐感愕然。

姬仁本来疑心他与南郭子綦一家被杀之事有关,此刻却改变了想法。点头道:“小

厚这么说,我便放心了,我原还疑心你与南郭师父一家被杀有关呢!”

姬厚忙摇头道:“我怎会做出这种事情?杀害南郭师父一家对我有何好处?何况

南郭师父父子剑术高明,要将他们全部杀了,我府中也没有这样的高手。”

伍封想想也有道理,姬厚府中有无高手他不知道,却知道他杀了南郭一家,似乎

对他的确无甚好处。

姬厚小声道:“我听说世子利被刺客伏击之事后,想来想去,觉得梁师父有些可

疑,或与南郭师父一家被杀有何关系。他的剑术高明不说,以他剑室中数十弟子的能

力,要杀害南郭师父一家是足够了,何况他是智瑶的人,我猜这事情与秦国之事有关。

听说南郭师父要随世子利到秦国去,这样一来,世子利的实力增了不少。”

姬仁忽然大悟,也小声道:“南郭师父一家若到秦国,未必能增加世子利太多实

力,不过世子利到成周来,南郭师父必定与他在一起,有南郭师父父子保护,刺客要

行刺恐怕就要难得多了。”

伍封点了点头,沉吟道:“或是如此,不过在下总觉得其中恐怕还有些内情。”

除了赢利外,各国使者渐渐都来了,他们都听说了赢利被人行刺一事,眼光不停

地向伍封、赢利瞧过去,话也说得少了,显是各有主意。虽然出了这般大事,智瑶和

梁婴父仍然赶来赴宴,神情自若,仿佛刺客之事与他们并无干联。

智瑶略坐了一坐,向庄城说了几句话,起身向高台过来,向伍封道:“智某有事

想与龙伯一谈,龙伯是否有空?”

伍封道:“也好。”站起身来。

智瑶道:“智某向庄总管说了,借王姬府上厢房一用,龙伯请随智某来。”

伍封倒不怕他另有诡计,随他到了侧面的厢房之中,厢房中的侍女奉了美酒果品

之后退了出去,留下他们二人在房中。

智瑶道:“听说今日有刺客行刺秦世子,龙伯恰好在场,那为首之人真的是桓魋

么?”

伍封点了点头。

智瑶道:“龙君定以为此事是智某所使了?”

伍封见他开门见山说出来,皱眉道:“桓魋似乎已经投奔了智伯,而派遣刺客的

智夫人又是智伯的妹子,谁都会这么猜想。”

智瑶叹了口气,道:“不瞒龙伯说,智某的确有意对付赢利,不过今日之事智某

却不知情。若是智某要杀赢利,必定会派豫让、絺疵来设伏,府中高手也会大举派来,

不会这么轻易被龙伯所破,智某手下并非只有桓魋一个高手。”

伍封见他说得十分直接,点头道:“这也有些道理。”

智瑶道:“秦国之事与龙伯不大相干,龙伯今日多半是仗义出手。智某之所以向

龙伯直言,是相信龙伯不愿意卷入秦国的夺位之争。”

伍封道:“秦国夺位之事在下并不在意,不过有人在天子脚下行刺,在下怎也不

会容忍。”

智瑶微笑道:“智某要想刺杀赢利,必定不会选在成周附近,眼下列国使者都在

城中,人人都派出耳目散布城中,不易办得周密,更何况有龙伯在此,万一被龙伯知

道了,就算尽出府内高手,只怕行刺之事也不易得手。如此蠢笨之事智某自然不会去

做。”

伍封皱眉道:“智伯是说,行刺之事是粱婴父和桓魋自把自为?”

智瑶道:“自把自为却是未必,智某猜想他们是被人指使。”

伍封问道:“是令妹智夫人么?”

智瑶摇头道:“他们表面上是受舍妹所托,实则另有所图。龙伯试想,今日桓魋

若是行刺得手,天子便要向秦国有个交待,必定四下搜捕刺客。桓魋故意告诉他们行

刺是舍妹之令,这百余名身手并不高明的刺客早晚有人会被擒,说出内情,这样一来,

在下外甥公子栩想当世子也不可得了,秦国或会因此而乱,舍妹和公子栩在秦国怎呆

得下去?唯有逃回晋国。”

伍封心中一凛,点头道:“智伯言之有理,在下本就有些奇怪,大凡这刺客行刺,

必定是受金帛所驭,除了首领知道主使之人外,一般刺客怎会知道详情?可今日盘问

刺客,他们却能直接说出是令妹所使,不合常理。”

智瑶道:“舍妹若逃往晋国,秦人定会追杀,就算她们平安回晋,秦人未必会善

罢干休,多半会大举伐晋。这事是因我们智氏而起,赵、韩、魏三家怎会为我们智氏

虚耗兵革?定会三家联手,配合秦国伐我智氏。我们智氏力不能敌,又不在理,便会

因此而灭。三家既救了晋国,又灭我智氏,然后将我们智氏的首级送往秦国,再三分

我们智氏之地。龙伯以为这事情会否如此发生?”

伍封道:“莫非桓魋暗中受赵、韩、魏三家所使?”

智瑶道:“并非三家,而是赵氏一家。因为韩、魏两家亲智而慢赵,就算想灭四

家中的一家,多半会先对付赵氏。”

伍封道:“依在下所见,赵老将军为人虽然广有智谋,却是个守礼厚道的人,怎

会这么做?”

智瑶微笑道:“赵鞅为人十分狡诈,这种事情未必做不出来。不过以他的智谋,

还想不出如此似是而非的诡计,智某猜想这必是赵无恤的谋划。”

伍封惊道:“无恤兄?”

智瑶喟然道:“智某知道龙伯与赵氏父子交好,对赵无恤也很有好感。不过在下

与赵无恤相识得久了,对他的性子比龙伯更为了解。非是智某有意挑拨,龙伯毕竟年

幼了些,把赵无恤想得太好了。譬如赵无恤将赵大小姐嫁给代王之事,连赵鞅也被他

瞒过了。”

伍封沉吟不语,他知道智瑶为人极其傲慢,自然不屑于在背后说人闲话,此刻当

不是故意挑拨离间,必有用意。

智瑶道:“赵鞅有九子,赵无恤排在第八,上有兄下有弟,且出身颇贱,赵鞅却

力排众议,立其为嗣。当初赵鞅有立嗣之念,将九子叫过来,说他在常山上埋了宝物,

让九子去寻觅。结果九子都空手回来。其余八子均说没有找到,唯赵无恤说有宝,他

道:‘常山上临代国,可以占代,天下之宝无过于代国者’。赵鞅因此才将九子带往齐

国,立了赵无恤为嗣。赵无恤谋代之急,更胜过对付我们智氏。他将其姊嫁到代国,

无非是为宽代人之心。”

伍封不以为然,道:“无恤兄不至于如此不顾亲情吧?”

智瑶冷笑道:“赵鞅的七子赵望镇守巨鹿,这人不服赵无恤,赵无恤将他擒住,

软禁起来,赠以丝竹三队,美人数十,每日派人送酒十缶,赵氏族人还以为他这是爱

护兄长,其实他这是故意以酒色戗害,前些天赵望因酒色过度而死,无人能查觉赵无

恤之谋。智某手下的絺疵颇通毒物,曾使人偷了些酒出来,才知道那些酒中虽然无毒,

却下有天然的催情草汁。单从此事便可以看出赵无恤不顾亲情。”

他见伍封仍有些不信,道:“龙伯或者不会深信,不过日后赵氏伐代之时,便会

想起智某今日之言了。你想,他新婚之日便能弃新妇而不顾,月余方回到晋国,是惜

亲情之人么?他哪里是想送赵大小姐,多半是想趁未接掌赵氏一族,身份方便时探听

代国的路径和虚实吧!智某以前与龙伯有些许冲突不和,得罪之处请勿见怪,不过无

论是公是私,智某并非有心对付龙伯,所有的计谋,多是因赵氏而发。”

伍封见他说得如此明白,道:“这个在下也理会得。”

智瑶道:“智某虽想与龙伯化敌为友,不过也知道一时间为友不易,但化敌未必

不能。”

伍封道:“智伯在晋,在下在齐,就算是国事相冲,其实在下还没有将智伯当成

敌人。”其实智瑶在殿上以屠岸夷来讥讽其父伍子胥,伍封心中早已经深恨智瑶,口

上虽这么说,脸上却显出不耐之色。

智瑶暗生惧意,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讥讽伍封亡父肯定激怒了伍封,可惜当

时话已经说出口,收回不得,心中叹息,假意呵呵笑道:“这就最好了,智某知道龙

伯并非心胸狭窄之辈。”

伍封沉吟良久,道:“若真如智伯所说,桓魋是受了赵无恤所使,但这行刺之事

须得随机应变安排,如果无人在此操控,只怕不易谋划,可赵氏并没有派人前来,否

则怎也要见见在下吧?”

智瑶道:“赵无恤何须派人来,这各使之中便有他的人。”

伍封愕然不解:“它国之使,怎会成了赵氏的人?”

智瑶道:“那卫使石圃自小在晋国为质,居于赵氏家中,因为他是质子,自然无

人理他,恰巧赵无恤因出身不好,众兄弟也不愿意与他在一起。这赵无恤与石圃同病

相怜,自小玩到大,关系极佳,情若兄弟。这次石圃出使成周,却先到了绛都,在赵

氏府中住了两日,这才到成周来。这些天桓魋和梁婴父不住地往卫舍行走,自然是日

日商议。若非如此,智某怎猜得出其中的原由?可惜智某前些天未曾在意,以为他们

是为了研习剑术,今日出了事,才慢慢推想出来。”

伍封道:“以智伯之见,那南郭师父一家被害是何人所为?”

智瑶摇头道:“这件事智某可猜不出来,只因杀了南郭师父一家,似乎人人都没

有太多好处,舍妹派人刺杀赢利,也不会节外生枝,先杀南郭师父。”

伍封道:“智伯以为日后是否还有人刺杀秦世子呢?”他问这句话,实际上是想

问智瑶还会不会派人刺杀赢利。

智瑶道:“经过今日之事,赢利再杀不得了。相反,智某还得派人暗中保护他才

行,否则无论是谁杀了他,别人都当是智某所为,此事甚为烦恼。何况有龙伯在周,

谁也不敢在天子脚下生事。”

伍封点了点头。

二人说了许久,这才出了厢房,到了大堂之上,便见赢利已经来了,伍封看见他

时,赢利笑吟吟向他打招呼。堂上众人不知道伍封与智瑶密议些什么,眼光不住在他

们二人身上睃巡,却无人敢问。

堂上侍者往来穿梭,丝竹声声,竽笙相鸣,外面固然是寒风阵阵,但堂内炉火正

旺,暖意烘烘,众人纷纷脱了裘服,相互间说话饮酒,气氛十分热闹。

伍封忽想:“怪不得梦王姬府上宴客,各国使者每次都赶来,原来他们固然是要

见一见梦王姬,更要紧的是可借此机会述谈,展开各国的外交。列国之间或敌视、或

盟好,若没有这个机会,相互间拜访得多了,免不了会被它国猜疑。”又想:“梦王姬

想必也是知道此中道理,才会以宴客方式让各使交谈说话,这可免了许多私底下的国

国交易和猜疑争斗。”他么想着,渐渐忘了烦琐之事。

正热闹间,梦王姬带着婢女从后堂出来。此时她穿了一身浅红色的衣服,头上盘

着乌黑的云髻,袅挪上了高台,与伍封等人点头致意后,坐在主人席上。

众人声音渐止,梦王姬道:“梦梦母难之日,难得各位贵使辱足,诸般寿礼足见

盛情,梦梦受之有愧。”

众人纷纷出言:“王姬是天子之女,理当拜寿,些许寿礼更是不在话下。”如此云

云。

梦王姬向伍封道:“龙伯诸礼之中有一面透光镜,此物甚难得到,多谢龙伯厚赐。”

伍封笑道:“其实此物在下并没有费多少气力,只是从市肆上购来,且仅费八十

金,如此便宜之物充作寿礼,王姬不嫌在下不恭便好了。”

梦王姬笑道:“此镜价值千金以上,龙伯仅以八十金便得到,看来是家学源渊,

精通货贸之秘。”

她转头向赢利谢道:“世子那一只雪貂更佳,虽然价值未必比得上透光镜,但世

子为雪貂遇袭受伤,旋又返身去猎貂,此举甚为冒险,这番心意比天还大。”

伍封愕然,心道:“原来世子利与在下分手之后,又去了邙山猎貂。”

赢利呵呵笑道:“在下若不觅到那雪貂,怎好厚颜到王姬府上来?不过能擒这雪

貂,龙伯也有功劳。今日全靠了龙伯的家臣帮手,才能擒到一只雪貂。我们秦人的猎

艺在列国中出类拔萃,想不到猎艺的天下高手却是月公主的徒儿商壶。”

伍封心道:“原来你借老商去,是为了帮你捉雪貂。”

梦王姬十分细心,将各位使者的寿礼都夸了一遍,她见多识广,深知每一件异物

的由来,当众将该物的珍贵之处说出来,自然令送礼者大为开怀,心忖自己辛苦准备

的礼物,总算让主人体察到自己的心意,人人都觉得在梦王姬心中,自己所送的礼物

珍贵之处在他人之上,一个个脸露笑意。

伍封心道:“此女很会说话,毕竟是天子之女,说话大方得体,三言两语便让人

心中欢畅。”

这时候侍女们奉上食案铜鼎,匕俎爵壶,众人觥筹交错,听着廊下的丝竹,对饮

不迭。

伍封向梦王姬敬酒,梦王姬略饮一些便止,姬仁和姬厚却扯着伍封对饮,众人渐

生酒意,堂中越发热闹起来。

此时那鲁使与郑使游参争执起来,便听游参道:“以阁下之见,唯鲁国是最守礼

的地方,而我们郑国则最不守礼。此言岂非太过份了么?”伍封在齐国之见过这郑使

游参,知道他是公族。

鲁使道:“并不为过。孔子之学问天下皆知,连他也以为鲁国是礼仪之邦。”

游参不悦道:“孔子甚有学问,毕竟有些迂腐,不能尽以其言作准。”

众人闻言而惊,连伍封也有些不悦,他向来敬重孔子,这游参居然说孔子迂腐,

实在有些不恭。

蔡使忍不住插言道:“阁下为何以为孔子之言也不能尽数作准?”

游参道:“譬如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逊,远之则怨’。王姬

文采风流,赵大小姐精通兵略,越女善剑,若以此三女观之,孔子之言误矣。”

那鲁使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虽然此时女子小人不涉军政,且在坐诸位都有同

样的想法,可梦王姬便在眼前,若附合孔子之言,只怕会惹得梦王姬不悦。

梦王姬笑道:“孔子未必有误,只因眼下之世如此,女子、小人不理军政,若以

事而论,自然难以沟通。昔日商王武丁有夫人名叫妇好,勇猛善战,商王以之为将,

曾伐印方、尸方。孔子若当其时,便不会这么说了。孔子说这话时正在卫国,受卫灵

公夫人南子所辱,是依时而言,非指万世之通理。”

游参又道:“王姬说得是,不过自古以来用人殉之制,眼下渐改为土木之俑陪葬

以代真人,这是仁政之举。听说孔子反而有些不高兴,曾说:‘始为俑者,岂无后乎?’

似乎仍想用人殉。”

赢利道:“这又有何不可?眼下我们秦国便以人殉。”

鲁使摇头道:“人殉太过残忍,秦制早晚要改之才好。不过孔子此言,只是推测

为何会有人制俑,并非反对以俑代人。”

梦王姬点头道:“梦梦也是这么想。譬如从孔子之言,我们可以类比推想,譬如

说‘始制剑者。其必士乎?’或是‘始试药者,其必伤乎?’只须这么想来,便知道

孔子语意之中,并非坚持人殉。”

鲁使笑道:“王姬也这么说,可见孔子之言无误,是他人领会有错而已。鲁国不

仅有孔子这大贤,还是周公旦之封国,是列国中唯一得天子特许使用天子之礼乐之国,

周礼是周公旦所制,怎比得郑国之无礼?”

游参不悦道:“郑国如何无礼了?”

鲁使道:“昔日天下尊王,唯贵国郑庄公时,公然割天子成周之禾、温之麦,又

以军相向,臣军伐王,箭伤周桓王不说,还假王命伐宋,无礼甚矣。从郑开始,世人

尊王之心大损。”

游参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只觉颇难辩解,强道:“这是数百年前的事,当时实情

如何,有谁知道?”

卫使石圃插言道:“要说最先失礼,其实是秦国,然后是鲁国。”

赢利不悦道:“此事与我秦国何干?”

石圃道:“秦之先人非子善牧,周孝王使之在渭水附近养马。周宣王四年时,令

非子之后秦仲为大夫,使伐西戎,秦仲战死后,又封其子为西垂大夫,是为秦庄公,

列为附庸。周幽王时犬戎攻镐京,庄公之子秦襄公勤王有功,被周平王封为伯爵,从

此成为诸侯。因犬戎占歧丰之地大半,平王将歧丰之地赐给秦国。秦襄公逐戎,得歧

丰之地,辟地千里,虽然将歧东之地献王,仍成大国。秦文公时,僭祀白帝。鲁惠公

闻讯,僭用郊禘。这祀帝和郊禘都是天子之祭礼,秦鲁僭用在先,才有郑庄公之无礼

在后。”

智瑶在一旁道:“秦、鲁、郑都有失礼之处,坏了天子之尊严,不过最坏周制的,

当属楚国。楚为芈姓,又称熊氏。周成王封熊绎为楚子,其后楚子僭爵称王,到了周

夷王时,楚子熊渠甚至还封其三子为王,后来熊渠怕周厉王伐楚,自去王号。到了周

桓王时,楚子熊通见郑国箭伤周桓王,天子唯有默受,便又再僭爵,自立为楚武王,

天子也不敢问。君臣名份从此混乱,诸侯敢与王争,卿大夫便敢与诸侯相争。”

伍封见众人在成周之地、王姬府上大肆谈论周室与列国之失,无人以为异,才知

道正如梦王姬所说,在她府上常作舌辩的确是就事论事、雅而无伤,心忖在天下间只

怕再难找到这么一个能放心直言之处了,想来各国使者爱到梦王姬府上来,这或者也

是一个原因。

梁婴父大声道:“智伯言之有理。”他瞥了一眼伍封,笑道:“龙伯祖上是楚人,

夫人之中又有楚国公主,未知对此事怎么看法?”

伍封道:“在下没什么看法,只是觉得自从宋灭曹、楚灭陈之后,日后各国事情

多多,诸侯大夫难为得紧。何况各国民俗人情迥然不同,以致礼乐军政不同,孰是孰

非固然要清楚,不过列国要强盛,先要尊王。礼乐自是重要,军政也不可偏废,只重

军政而失礼仪也非强国之道。譬如鲁重礼而兵弱,楚、秦、越重兵而礼废,齐重技艺

而流于空谈,晋人奢华而横蛮傲慢,王畿之人喜歌舞诗乐而不尚军事,郑卫不求自强

而依附大国,各有其利弊。”

众人听他指点各国之俗,言语中的,暗暗佩服。梦王姬道:“此言甚是。龙伯转

战列国,想来对列国士卒较为了解吧?”

伍封道:“在下是齐人,对齐人了解多些。齐人性情刚烈,仓廪盈富,但自景公

时开始,君臣骄奢、轻忽民生,以致君位常换,政事多变,令不出于公宫,是以军心

不齐、士气稍低。在下曾去过楚国,知道楚人性情柔弱,境大而富足,但王位嗣传无

常制,常有弑王自立之时,世代贵卿大臣又厚敛于民,以致政乱,民力疲惫,士卒虽

多却不能持久。晋人性情温顺一些,但傲慢而奢华,政事虽然平和,由于处中原之地,

战伐过多,民疲于斗,士卒厌战,厌战则无斗志,傲慢则不敬将帅,奢华则贪心不足,

因而士卒多而无大用。”

众人听他侃侃而谈,皆合于实情,敬佩之余,又暗暗心惊,梦王姬听得甚感兴趣,

问道:“其余之国又是如何?”

伍封道:“小国不论,秦国和燕国在下虽未去过,也略知一二。听说秦人性情强

悍,地势险要,士卒好胜,因而甚有斗志,不过秦人上重武技,下不知兵,守有余而

攻不足。燕人诚朴谨慎,好勇尚义,交朋友甚好,一旦有战事,便稍缺智诈,也是只

能防守,攻则机动灵变不足。”以他的年纪,自然不可能对未到过的国家了如指掌,

不过他曾与孙武深谈,听孙武说过,是以照样说出来,以致举座皆惊。

梦王姬叹道:“莫非在龙伯眼中,列国均无能战之士卒?”

伍封摇头道:“最能战的莫过于越国。越人虽然力弱于北人,但坚毅勇悍,又诡

诈多智。士卒纯忠,大夫尚义,军令整肃,最能上下一心。在下与越人两番战事,知

道越国士卒技艺装备并重,令发之后,数万人行如一人,当真是天下少见的精兵。越

国偏居东海,为楚、吴所阻,一旦被它灭了吴国、或是侵破楚国,兵锋北指,便如大

河缺口,一发而不可收拾。”

鲁、卫、莒等国使者暗生惧意,这几国紧邻吴国,一旦吴亡,后果堪虞。

姬仁叹道:“眼下列国相兼,兵戈不断,的确是件令人头痛的事。”

梦王姬叹了口气,道:“天子不许列国互伐,但在夷王之时,卫顷侯并邶、鄘之

地,首坏王制已经四百多年。其后这些年间,列国攻伐不绝。秦灭荡社、邽、冀、小

虢、梁、滑、芮等十余国;齐灭纪、郕、谭、遂、莱等三十余国;楚灭权、邓、息、

申、弦、夔、江、六、蓼、庸、英、鸠、赖、陈、唐、顿、蛮等四十余国;晋灭耿、

霍、魏、虢、虞、黄、鼓、肥、潞、甲氏、留吁、铎辰、陆浑等二十余国;鲁灭项;

郑灭郐、东虢、许;邾灭须句;卫灭邢;莒灭鄫;吴灭州来、徐;宋灭曹;狄灭温。

这中间虽然有不少狄、戎、夷、舒、蛮族之国,但大多数是天子封国。另见中山数灭

数起;陈三灭于楚乃绝;蔡亡再复;卫被狄人亡后复国;六先亡于晋,复立后又亡于

楚;英亡于晋,复后改为蓼,再亡于楚。其中兵祸之烈可见。晋楚争竞,宋郑身处其

间,所受战祸各达数十次以上,日后这大国日盛,必使小国日衰,更不知有何国再上

覆亡之途。”

此女学识渊博,记忆奇佳,众人听她如数家珍般将诸国兴亡之事说出来,无不佩

服,莒、邾、郑、蔡等小国的使者更是脸上变色,添了若干心事。

梦王姬见气氛稍有些低沉,改变话题道:“龙伯今日救了秦世子,又为天子立了

一功。只是梦梦有些不解,龙伯为何在大寒天的也跑到邙山上去,终不成是与秦世子

同样的目的吧?”

她这么一问,众人的注意力立时转到了伍封身上。

伍封笑道:“在下也是为了雪貂,只不过略有不同。世子利是冲着貂皮而去,在

下却是冲着貂肉而去。不瞒各位说,在下并未食过雪貂之肉,听说其肉甚美,不免有

些垂涎,谁知道貂儿未吃到,几乎惹了一身臊。嘿,若不是在下学过几招剑术,恐怕

早就被刺客射倒在雪地上,来个‘呦呦鹿鸣’了!”

众人想不到“呦呦鹿鸣”在他口中还有这种用法,虽与《鹿鸣》诗意相距甚远,

却十分生动,登时哄然大笑。

1大启尔功,为周室辅:出自《诗经·颂·鲁颂·閟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