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玄都

第十七章 天堂和地狱之间

重阳自出生到现在,只能说出几个简单的字,而且每次只能说一个,两字相连便说不出来,也得一个一个崩。今天他们夫妇跑了好几十里,带着他来到这座荒山古刹,就是为了拜求大殿中的菩萨,让这个孩子早日同其他孩子一样正常说话。

没想到还没有正式拜菩萨,孩子竟然很利索地说出了三个字。两个人都是惊喜交加,异口同声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重阳趴在聂芸娘的身上,听到父母同时问自己话,声音都有些变调,便抬起头答道:“不能死。这人……不能死。”

这一下将刚才的话说了又说了一边,并且还多了两个字,很显然这话不是偶然说出的,重阳已经冲破了语言的障碍。

村夫和村妇对望一眼,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同时高叫了一声,跳起身来,在空中拥抱在一起,接着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在地上又蹦又跳,哈哈大笑。

重阳见父母非常高兴,知道他们不会在杀聂芸娘,便从她身上爬起来,看到那只小玉剑还停在空中,唯恐它再追着聂芸娘刺,跳起身来,一伸手便将玉剑绰在手中。

聂芸娘看到重阳的父母仍然在那边载歌载舞,乐不可支,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没有站起身,就那样施展飞行术,横着身子,顺着大树的阴影,缓缓向寺外飘去。到了寺外仍然听见重阳父母快乐的笑声,这才放心施展本领,急急如漏网之鱼,慌慌死丧家之犬,也顾不上分辨方向,朝着一个方向亡命地奔逃,直逃出百里开外,这才放下心,停下来看看天相,辨别方向,向着铁围山飞去。

这边寺庙里除了韩成躺在地上被挡住了视线,没有看到聂芸娘偷偷溜走,另外一家三口都看到了,但是大家都没有理会她。在重阳是因为聂芸娘对他很好,所以巴不得她能逃走,当然是假装不见,还故意将身体挡在父母面前,挡住他们的视线。在重阳父母则是因为忽然看到孩子能够说出连贯的话,喜出望外,虽然明明看到聂芸娘偷偷逃跑,但是此时聂芸娘在他们心中已经毫无分量,他们不愿意为了她而破坏自己的好心情,因此聂芸娘才可以从容逃走。

春姑走过来,一把将重阳抱在怀里,笑眯眯问道:“重阳,快,快对娘说,为什么不能杀她。”

重阳很费力地努动了一阵嘴唇,最后仍是那句话:“不能杀。”

春姑接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杀啊?”

重阳努动了一阵嘴唇,这次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春姑刚要再问,她丈夫拦住她道:“不要逼孩子,只要开了头,慢慢就会好的。”

春姑回头瞪了丈夫一眼,忽然又变作笑脸道:“说得不错,只要开了头,以后什么都能说,对不对,重阳?”

重阳点点头,道:“对。”

村夫道:“这里不宜久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春姑白了丈夫一眼,嗔道:“你还知道这个?先前干什么去了?”

村夫嘿嘿笑道:“我们最好早点回去收拾收拾。”

春姑道:“慌什么?她中了我的铁城剑盾,不用力逃走倒还没事,一用力,内伤更重,至少也得躺个十天半月才能动弹,那样看来回到铁围山,在派人回来搜寻咱们,怎么也得在二十天之后了。”

村夫道:“话虽如此,早一天准备,早一天安妥。”

春姑不再看丈夫,冲着怀中的孩子道:“让我们重阳说,是今天晚上救走,还是明天早上许过愿……不对,拜谢过菩萨之后再走?你说,爹娘都听你的。”

重阳看看母亲,又转头看看父亲,开口道:“今天……晚上。”

春姑高兴地道:“好嘞,就听重阳的,今天晚上走。等将来有了时间再回来拜谢菩萨的恩典。”她回头冲着丈夫道:“这人就交给你了,你知道该怎么交代。”说完抱着孩子走回大殿去了。

村夫走到韩成跟前,蹲下来,一边替他按下那三根胸骨,一边对他道:“这位兄弟,你什么也别问,问了我也不说,那样会让大家都觉得尴尬的。我现在为你缝合伤口,缝好了再涂抹些丹药,这样你躺到天亮差不多就可以自己走了。那女子使用的是铁围山的独门迷药,我没有解药,但是听说这种迷药只是让人浑身发软,丹田无力,两三个时辰后就可以自动解除,对身体并没有伤害。倒是你迷药解除之后,不要急着行动,最好等到天亮,伤口愈合得比较坚固之后再离开。回到贵派,你怎么说都可以,但是最好不要说出我们夫妻,不然对你有害无益,我们也不希望你报答,只希望你保守这个秘密,至于怎么圆谎,那是你自己的事,你是个聪明人,想来这难不住你。今晚回去后,我们一家就会连夜离开,搬到遥远的地方,从此很难见面,以后即使我们万一相逢,你最好装作不认识我们,这一点切记,不然真的对你有害无益,我不是危言耸听。好了,如果你答应了我的要求,就眨眨眼,不要说话摇头,以免牵动伤口。”

韩成此时性命都在别人手里掌握着,哪里敢不顺从,当即使劲眨了有五六下。

村夫道:“如此足感盛情。咱们就此别过,我就不说什么后会有期的话了。”

说话的功夫,村夫已经将韩成的伤口缝合完毕,图上了一层膏药。他站起来冲着韩成拱拱手,转身走开了。

韩成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去,接着听到大殿那边断断续续传来喁喁的说话声,且听不清楚。他竖起耳朵,集中精力去听,只听到什么“赶紧……”“铁围山……”“……恩怨总要还……”听了一会儿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脑子里忽然昏昏沉沉,有些迷糊,心想现在怎么发起困来了,不一会儿便悠悠睡去。

睡梦中,韩成看到聂芸娘在一片世外桃源中徜徉,身不由己便追了过去,聂芸娘看到他追来,嫣然一笑,忽然临风而起,飘然而逝。韩成心中大急,叫道:“妹妹等我。”聂芸娘似乎没有听见,飞得更快,转眼之间消失在前面的花海之中。

韩成有向前追了一段,再也找不到聂芸娘的一点踪迹,正在着急,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橐橐的皮靴声,急转头看时,却是一元神将,身高丈二,一身金盔金甲,面如锅底,两眼怒睁,恰似铜铃一般,向着韩成大喝一声:“呔,什么人敢擅闯仙界,拿命来。”手中三尖两刃刀劈胸刺来。

韩成待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哎呀一声,一个倒栽葱,头上脚下,从天上急坠下来,还没有落到地面,便豁然而醒。

韩成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闪目四下看了看。此时正是清晨,树叶草丛上的露水未干,在初生的朝阳照耀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芒,空气十分清新,周围传来一阵阵啁啾的鸟语。

韩成站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清醒过来。他的脸上闪过一股惊惧的神情,再次向周围搜索了一番,大殿那边背着阳光,黑魆魆的看不清楚,院子里数目静立,荒草纷披。

韩成稍稍放心,微微舒了一口气,想起昨天的经历,恍如隔世,这可以说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来来往往走了好几通,其间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殆非言语所能表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只见原来破裂开来的地方,只剩下了一道红线,现在已经不再疼痛,只是微微发痒。想来昨天晚上村夫在为自己缝合伤口的时候,往药膏里掺进了催眠的成分,不然自己不会那么快就睡着。

想起了那对夫妇的所作所为,韩成仍然捉摸不透,这对夫妇将自己隐藏得这样深,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如果不是出手救自己,谁能看出如此猥琐庸俗的人竟然有如此高强的本领?那个村妇一定要聂芸娘死,村夫一再告诫自己不要透露他们的事情,都是为了隐藏自己。

韩成想了一会儿,决定按照村夫的要求,不再透露他们,甚至都不算说出这两天的经历,以免同门师兄弟们取笑。不过他现在胸口上有伤痕,衣服又破了一个大洞,无法掩饰,最好先找个地方换件衣服再说。他感觉衣袖里有东西,伸手掏出来一看,心中不禁一呆。

原来他手里拿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昨天飞到他脸上的那块淡绿色的纱巾,上面绣着一朵血红色的海棠花,花苞初绽,娇艳欲滴,正是聂芸娘蒙在脸上的面巾,被道士打掉,山风吹来,落在他的脸上。

韩成手里拿着这块面纱,心中乱作一团,五味俱全,不知道是该将它撕碎扔掉,还是将它重新叠好,放进胸口里收藏起来。

他的两眼紧紧盯着面纱,好长时间都没有移开,手臂渐渐颤抖起来,接着连带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一股淡淡的幽香飘到韩成的鼻端,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心中不由得一阵荡漾,一时难于平静下来。

韩成双眉紧锁,牙关紧咬,面部表情非常痛苦,很显然,此时他的心中正在作着激烈的斗争。

过了好一会儿,韩成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很响亮地呸了一声,使劲将面纱抛了出去,叫道:“去你的。”

面纱太轻,满是透气空眼,所以韩成的力道虽大,怎奈面纱不受力,只抛出去有四五尺元的地方,便完全展开,翻翻卷卷地从空中落下来。韩成的眼光随着面纱落下,眼看着面纱就要落到草地上,韩成终于忍耐不住,嗖地跨上一步,一伸手,将面纱抄在手里。

韩成长叹一声,将面纱折叠好,放进胸口一边,看到胸口洞露,衣服上面沾满了泥沙和草叶,无论如何也得换件衣服了。他抬头辨认了一下方向,嗖的一声飞到了空中,径向远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