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凋零

6.尤辰

七点四十五分。飘零回到了家。坐在猩红色的沙发上。

那是她最爱的颜色。她的衣柜里也有很多这种猩红色的衣服。因为像血液。

儿时她就有溺爱血的嫌疑。喜欢到无法自我控制。常常躺在**,幻想尖利的刺刀划过肌肤,猩红染满白色的床单时自己会哭泣,还是会微笑?但当幻想变为事实时,便是恐惧。

有时飘零会告诉母亲,母亲总以为她有严重的忧郁症。

——笑。

房门打开。母亲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凝望着她。眼神中有明显的怒气。

母亲对她说:“一个女孩子,撤夜不归,满身烟味。我希望你能检讨下你自己的行为。你已经是大学生了,做母亲的不希望你的心思,花费在吃喝玩乐上,枉费一切前途!!父母赚钱并不容易!”

飘零皱眉。满是不屑地回望着母亲。一向不屈于高压式管教的她,每逢母亲训斥时,只会更加强烈地反抗,觉得自己非孩子,懂得自己该做什么与否。惟独没有自我的生活使她恼怒。

可惜,她真的只是个孩子。朦胧中带着叛逆之心,言词尖锐又桀骜不驯的一个孩子。如果儿时的她能理性,乖巧一点,那么她的母亲就不会这么辛劳伤神。

多年后,醒悟的她开始忏悔——母亲。对不起!

飘零走回卧室。身体靠进椅子里,把脚高高的架在书桌上,点燃一支烟,歪头相当无聊的看着手上的香烟垂下很长一截烟灰。手微微一抖就断了。没有疼痛的生命。不值得去怜惜。

扔掉香烟,她躺在**昏然入睡。

醒来时。是第二天上午八点左右,窗外一片喧哗。她头痛欲裂,胃部翻缴时伴有寒凉感。母亲买来胃药,飘零没有吃,扔到垃圾盒里。只因儿时的她讨厌吃含有化学含量的药物,怕减少血液的浓度。猩红变淡。不再完美。

她为自己满上一杯可乐,站在楼台上,看着街道。发现外面吹起了凌厉的风势。一朵朵未知名的花在枝头上打着转急速掉落,掠过天空,掠过空荡荡的大街,掠过这个孤独的城市。

她叹出一口气,终于知道什么叫在劫难逃了。

那鲜红繁复的花纵使绽放的多么绚烂漂亮,终究都无法逃脱无情的风,与枝叶残忍分隔。所以她把这一切形容为在劫难逃。

母亲在厨房忙碌着,煮粥和热牛奶。忽然探出头对她说。“飘零。中午爸爸公司要开会所以不回来吃饭了。你看,我们就做几个小菜凑合着吃?”

“随便吧。”飘零说。

母亲又对她说。“这几天总是阴情不定的,恐怕今晚又要下雨。飘零啊,记得多穿衣服,免得感冒了。”

飘零懒散的声音,“妈。我知道了。你好罗嗦。”

母亲笑了笑,慢慢放下手中的活,“过几天,你大堂哥和二堂哥毕业就回来了,听你大伯说他俩打算歇一阵子再找工作。这段时间正好让他们给你补习一下数学和英语。你的成绩也太差了。”

飘零有点烦躁。她不喜欢母亲每次和她聊天时,总跟她提起学习和成绩的事情。于是抬了抬下巴,嘀咕了几句:“得了吧,就烟俊巍那个成绩当初能直升T大也不知包了多少红包送出,更别提能顺利毕业。钱真是个讽刺人的东西!再说亲友们没几个不知道这个烟家‘大学生’是个混球!”

“好了,好了!”母亲好脾气的说:“你就知道把这些歪道理扯出,胡说八道了!你也不检讨下自己……你看陈芦遥多乖巧,听话又懂事,哪像你?更何况,我是打算让书贤给你补习。”

飘零摇摇头,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此刻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母亲说话,尽管双方都是好意,说到后来,母亲的话语总会惹得自己发脾气为止。

索性封住嘴巴,从冰箱里拿出肉肠,然后点了一支烟。脱下了鞋,赤脚从家里养的一只狗的身上跨过去,走到沙发上。

小狗的名字叫卜咔。邻居总觉得狗狗的名字很奇怪。但是飘零喜欢就行了。卜咔是一只牧养犬。五个月大,黄白色的长毛,圆眼睛。黑色的鼻子上有一道白色的印记。它有极其热爱运动并且卤莽的举动。

飘零喜欢把它抱在怀里,然后抚摸、喂手中的肉肠以及与它对话。它安静而理所当然的享受。因为她觉得它也只不过是一个懵懂天真,未长大的孩子。彼此都理解对方的感情,交付与守侯。

可是母亲不喜欢,她对飘零说。“不要抱着狗。它们身体里有很多细菌。会传播。”

飘零不已为然,用手指不停地抚摸它的长毛。感受着卜咔血液循环和心脏跳动的躯体。然后,把头慢慢地俯下去俯下去,用自己柔软的唇亲吻它。对母亲说。“现在卜咔还小,等它再长大一点,我就再也抱不了了。”说这话时有一种莫名的哀愁压迫着她的心。

十点。

遥来电话约她出去吃饭。当然,也包括了尤辰和胡悦。

遥很善良。飘零总认为她不懂得拒绝别人。经受不住眼泪的侵袭。那时她告诉飘零:“胡悦的身影清楚地落在自己的心里,就像个行尸走肉般,痛苦至极。自己是心甘情愿想去帮助她和小辰。如果小辰骂我多事,我亦无话可说。”

飘零笑了笑。斜瞟了遥一眼,左手搂着她的肩膀,弹了下她的额角。说:“该怎么说你呢?你就像个三姑六婆。”

遥瞪了飘零一眼,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继续说着:“我知道你话中的用意。但是我就觉得胡悦很可怜。”

飘零嘘了一口气说,话语里满含着轻亵与侮辱。“可怜?那她就是有点危险性质。可怜近于可爱了?”

遥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说。“飘零,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方式。我们四个人如今是朋友。那么至少我们四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少一个忧郁的人就足够了!”

飘零露出诧异的神色,待要和她再说话,见遥竟然用气恼的神情望着自己时,她把话又咽了下去。静了静,两手插在口袋里,改用平静柔和的声音对她说。“开个玩笑,你怎么这么认真?”

遥鼓着嘴没再说话,一路上沉默的走着。

他们四人来到街边的一家饭馆,飘零说:“就在这儿吃了吧。顺便一会去参观新学校。去远了,还得挤公车。”

这家餐馆没有什么生意,一进门的第三张桌子,有一对情侣朝内坐着,**接吻,不堪入目!

飘零不明白。爱情需要**到公共场所举行过度亲密,无视周遭之境,才能证明那是爱吗?一向没有分析性的大脑,和完美的语言表达能力的她,只能用低级动物来形容这对情侣。

两者之间其实非常相似。

在坐下之前尤辰不由得向那边多看了两眼,连连皱眉对飘零说:“这地方实在太脏了!”

“哎呦,有些人比这更脏!”飘零舐了一舐嘴唇,淡淡的说:“外表总是能迷惑人的心志。实际啊,表里不一。”

尤辰双手捧着纸杯,看着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干笑几声,有点疑疑惑惑的问:“你好象是在说我?”

飘零抬起头来,与他双目一触。尤辰满不在乎似的看着她。她没有理会他,看着油腻腻的桌面,杯径上的手指印,任何食欲全无。

飘零并不是一个挑剔的人,只是亦有洁癖。

因为这洁癖,她的左手终年握着寂寞,右手握着孤独,双手相握祈祷永生孤寂。

有人说,寂寞是因为无聊。孤独是因为身旁没有朋友。

可是她的,是乃至内心,蔓延着她的血液,穿透她的骨髓,使她隔绝。透过脸上伪装

的面具,冷眼看世界。

这才说了几句话,伙计就忙着把菜呈上。

胡悦盯着盘中的鱼,不耐烦地说:“这鱼这么多辣椒怎么吃?”什么饭店不去偏偏来这鬼地方。讨厌没高尚、品位略微有些邋遢的女人。

胡悦的余光瞥了一眼飘零,意念之间满是不悦。

飘零抬起头来,前面的头发恰到好处地垂下来遮住了她的额头。而就在两人眼神交错的那一刻,飘零皱了一下眉,表情变得很微妙。

尤辰望了望两人,轻轻深吸了一口气,顾不上多想,对飘零和遥说:“都别管她了。她这人脾气古怪得很,鲍鱼、鱼翅都不爱吃。”

遥点了点头,柔声的,安静的说:“其实有时候换换口味,也确实挺有味道的!”于是站起身来布菜给三人,飘零说,“你自己吃罢!别尽张罗别人!”

遥含笑点头。

飘零对着桌上的食物看了看,替自己夹了一只鸡翅。半路上,尤辰伸出筷子来,拦住了她,从她的筷子上接了过去。筷子触碰筷子,飘零竟发了一会呆,抱怨道:“无缘无故抢我的东西干吗?”

尤辰微微一笑,“我以为你学遥也夹菜给我。”

想的美!

飘零微蹙起眉,轻咬了一下嘴唇,低头沉默吃着碗中的食物。

胡悦见他俩这‘如胶似漆’的情形,猛觉得心头**了一下,浑身不由自主的一颤。遥没有忽略她的颤动,回头望着她,也不说话。

这顿饭,四个人总算在气氛怪异,没有任何表情下结束。

走出餐馆,飘零和三人分手。好象完全把去新学校参观的事情给忘记似的。她仰望天空,强盛的光线射入眼内,很痛。有种湿润的感觉。有种被抹杀的痛苦。有种极致的挣扎。

飘零走过阴暗的角落,去书店买了几只笔,打算今夜完成未完成的画稿。结算时,飘零看见柜台上堆着很多书籍。

战争的沉重——惨不忍睹死亡黑镜头。

里面介绍到:俘虏**在逃跑中不忘弓着身子用手掩着私处,子弹无情地将他击倒。盲目的仇恨和狂热却驱使他们亲手摧毁自己居住的城市、村庄,屠杀自己的同胞。

也许,人类只是未进化彻底的动物。华美衣袍下,却隐藏不住狰狞内心的野性。

迷茫中选择生存其实是死亡。

营业员对飘零说。“谢谢,一共37元!”然后柜台后面的小姐询问:“喜欢此类书籍,不如买一本吧?”

飘零略微犹疑了一下说,“请问你说什么?”

“喜欢此类书籍,不如买一本吧?”柜台小姐又重复了一遍。

飘零摇了摇。她怕自己真的会彻底患上心理疾病,对生存会产生极端的恶劣。

她垂下眼眸,刚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一张信用卡已经先她之前递给了收款小姐。

“把那本书和她买的东西一同包起来。”那个人说话时,就像是在飘零耳根子底下,痒梭梭吹着气。使她不禁微微一怔,茫然回头看了一眼,“是你?”

“是我,是不是感到很惊讶?”尤辰凝视着她,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轻微的嘲笑,是嘲笑着他自己,竟然无聊到悄悄跟随她来这种地方。

“我没你这么无聊。”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带着点不耐烦的口气。

尤辰懒洋洋地靠在柜台边,在强烈阳光从落地玻璃窗的折射下,他看不清楚她的脸,也看不清她那令人心动存在的身体,只感觉到她的精神或者是性格上还是发育未完全的人。换句话说,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神秘性也没有的,只有这一点,她的发育未完全倒好象有点神秘。这也是尤辰至今依旧认为飘零最可爱的一点。

飘零拎着包装袋跟随尤辰从书店走了出来。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她,看着她那一头又柔又顺,如水一样在身后往下流着的头发伸手轻柔地抚摸着。飘零觉得他这一举动有点突然,况且,她也不喜欢甚至讨厌别人摸她的头以及发。于是抬头,想把头发从他的手里拉回来。

尤辰眼看着那乌黑的长发在指间流走,顿了顿瞟了她一眼,想把她的头发握住,却又聚精会神克服涌起的欲望,一时拿不定主意,仍由指间缠绕发丝,层层缠绕用力一扯,飘零举步踉跄,跌向他的胸膛。

尤辰心里怦的一跳,神情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起来。

飘零吃痛地呻吟了一声,推开他,眼底却怦然迸出鄙视的意味,想开口粗暴的骂他。可又都不知道该骂些什么才好,拿出书和买笔的钱,说:“还给你。不要跟着我。”

她瞪着眼看他──见了就有气。眼底闪烁如针芒的暗光好似一个警告。她可再也不想与他单独相处下去,纵使他是一颗烁亮的钻石,可在她心中就像戏子戴的珠宝,看上去非常的假。

但飘零对尤辰来说,她只是只羔羊,随时都会被狼群吞掉的羔羊。他迟疑了一下,飘零毫未注意。他静静点了一支烟抽着,伸手拉住她的手,轻轻说道:“钱和书我不要了。不如你请我吃饭。怎样?”

“还吃?你是饭桶啊?”

飘零越是退退避避,尤辰就越是拉拉扯扯。

“不请我吃饭也行,那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飘零歪着头,前面的刘海长长地垂着,尖尖的下半部在逆光下很朦胧。她一脸无知怅惘地看着小辰,目光越过他的双肩望向在人行道上穿梭的人群,吃了一惊,两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眸。

是邻居张大妈和婶婶。

飘零爱面子,不希望自己有任何流言从老一派的口中传出。流言是真假本就难辨,它们本也是一种变质,难免有些荒诞不经的面目。所以飘零也总是和男人保持着距离,态度也僵僵的,表示他们不过是自己的同学。可眼下,只怕被他们瞧见,拉着又要问个没完没了。幸而飘零反应快,拉着尤辰掉头就跑,一混就混了过去。

在小港,飘零停下脚步,背脊贴在墙面喘息着,心灵的深处不知归处,方才的举动使她瞬间有种放纵、芳华岁月至指间流走的感觉。她忽然微笑,眼睛无意识地向身旁望着,也不朝尤辰看,但是目光中带有柔驯的柔弱。

也是因为这太强的**力,使尤辰微醺地望着她,忽然转过身走过来,怜惜地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顺着她脸颊滑下去抚摸着细腻的脖子,含笑望着她半晌。忽道:“飘零,和你相处这么久以来,觉得你似乎有点神经质感。又不喜对别人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感情。”

也许也因此,令尤辰有种错觉,所谓错觉便是抓住了她。当然,这也乃至个人心境的不同而已。

飘零对他的举动和语言有特别的抵抗,她把头部轻轻地侧了一侧,转过身避开了他,说。喉咙略带一些沙音,却另有一种凄清的妩媚之致。

“那又怎样?”

“什么那又怎样?”尤辰先是吃了一惊,有点心乱如麻,只管怔怔的站在那里。半晌才回神领略她话中之意,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神色却很不安定。“当然是觉得,与你相处总有疏离感了。”

“我们只是阶段性而并不是交往深度的朋友。你要记住了。所以别自以为很了解我似的。都是因为不了解我的心的缘故所以才会一味说出那样的话语。你这样令人很讨厌。”

他们究竟交情还浅,这话飘零说的也理所当然。只是尤辰不理解飘零何以态度一变,忽然对他刚硬起来。

“不要像个刺猬一样张开你的刺好不好?”

飘零一瞬间有点儿莫名其妙,瞟了一眼双手对握、仰头望着天空的尤辰。突然惊起一丝动荡在内心,仿佛是对爱情的渴望。仿佛是等待一个与内心等待中完全相同的伴侣,她知道他是什么样子,所以当这个人出现时,她会尽力在最短时间里辨认出他——

——然而尤辰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