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103章 24-1

许是冬至夜酒后脱外套受了寒,林知鹊在2019年大病一场。

反复高烧,吃了药就回公司上班,在会议室晕倒,才终于被送去医院,醒来,吊瓶嘀嗒,手背微微酸胀,她浑身发冷,望向医院的日光灯,奇怪这明明是2019的秋,从哪里刮来了2008冬夜的寒风。

过半个月才好利爽,她退了在锦城租的单身公寓,搬到梅溪南路去住。

一切如常,她上班,加班,早午两杯咖啡,在会议上大杀四方,夜里九点半过后,掏钥匙打开门,回到空无一人的家。

邻居老夫妇待她好。她自2008回来那天晚上,一打开门,一束手电筒的光晃到脸上,是二老听见空房子异响,叫来了保安。知道了是杜家的孙女,就常来走动,好吃的都分给她,她不擅长跟热心肠的老人家打交道,就想,要是杜思人在就好了。

两位老人搬来七八年,从未见过杜思人,闲谈时会说,老杜以前老说他女儿长得多乖,还以为是吹牛,见了你这个孙女,信了是你们家基因好。她就答,她长得不像我。老人问,哦?那她不好看?

好看。特别好看。

从2005到2008,她前后也只在这房子里住了三个月,2019年的秋冬,她正式与这房子结为密友,难得有空时,就在周边走一走。梅溪桥边的菜市场还在,重新整顿过了,瞎眼神棍不知所踪,卖豆浆油条的早点摊倒还开着,命运的判笔落往何处,生活都将继续下去。

她在附近的无名服装店买便宜丝袜应急,同一条街也有五金店,她自己买了灯泡回家换,小区门口常常有人卖糖炒栗子,她买过几次,买得太多,每次都吃不完。

她想象杜思人裹着厚围巾来买栗子的样子。一定是眼睛亮亮的,笑眯眯说谢谢老板,然后把一大袋栗子捂在怀里,像只兔子飞快地跑上楼,献宝一样说你猜我买了什么。

她想象哪一天,杜思人就这样推开门,出现在她面前。

晚饭后,她们会一起下楼散步,走过服装店,走过五金店,走到梅溪桥。就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

奇怪她竟也会幻想永远。

隔壁部门空降的男高管扬言要追她,说你快28了还不考虑婚育问题?她眼神戏弄,飘飘然答,考虑什么?我有女朋友。

在锦城几个月,同事以外,她最常见到的人是徐文静与路小花,她们有心要与她交好,常常约她吃饭喝东西。这两个人,一见面就是吵,见到她们,她就不断想起许多青春画面,但好在她们比之画面里也并不见老。并非不见成长,只是不见“老”。

有一回,路小花拿了一个很旧的三星mp3来。

“你听听看。”

林知鹊把耳机塞进耳里。

录音33。开头是一片嘈杂,有人在唱歌,《屋顶》,像在KTV。随后声音小了一些,变成背景音,是录音的人走开了一点。

“喂喂喂?Test、test,录音测试。”是杜思人的声音,“各位听众朋友大家好,今天是2005年4月1日,我们的背景音乐是由老花同志为大家倾情演唱的《屋顶》。我们在场的朋友有……”随后是一大段罗里吧嗦,“……请注意接下来的话不是愚人节玩笑,”她咳咳咳地清了清嗓子,随后说话声变小了些,“——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希望,跟路小花同学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苍天为证,日月为鉴,直到生命的尽头。”

她摘下耳机。

“前几年我从抽屉里把这个翻出来,才发现这段录音后面还说了这么多话。那天我哭得眼睛都快瞎了。直到生命的尽头。”路小花说,“她倒好,一下子就到尽头了。你看她烦不烦。”

徐文静接过耳机,“给我也听听……4月1日?这是在哪里?我不在吗?”

“你不在,你跟赵仟回雨安了。”

林知鹊记起那一日。“你们呢?没有一起去吗?”

路小花对这问题有些困惑,“……说起来,我那时候确实是想去。我还拉思人去车站问了,结果要晚上才有车,懒得等了,我们就去唱K了。”

“你干吗想去我老家?”

“你说呢?徐老师。难不成是为了你啊?对了,赵仟结婚了没有?”

“没有。干什么?想再续前缘?”

路小花转转眼珠装作浮想,“好像也不错。要不你把他微信推给我。”

“你认真的?这次我可不会再随份子了。”

“干吗不随?你不随我的,也得随他的吧?”

“不用,你们俩打包一起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就可以了。”

林知鹊抿一口咖啡,闲倚在一旁听她俩斗嘴。这个世界从未有过愚人节的雨安之行,那么可以断定,2005年那个深夜时出现在日日新超市门前街道上的身影,是千里迢迢为她而来。

“你这人真无情!要是我们思人,我结十次婚她都会随份子的!”路小花重重叹一口气,瘪起嘴,像是要哭了,“好想我们杜思人。”

“你也就欺负欺负杜思人了。”徐文静扯几张纸巾塞到路小花手里,“我警告你,你别哭,一把年纪了不嫌丢人。”

路小花开始表演拭泪。实际并无半滴泪。旧友故去数年,在年少时的旧物里发现与她的共同回忆以及差点错过的真心誓言,哭得肝肠寸断过后,从此都是笑着提起。

林知鹊说:“这世上有平行时空的。她还在另一个时空活着。活得好好的。”

“真的?那她可以跨时空随份子给我吗?”

徐文静瞪路小花一眼,分外认真地说:“我相信。我相信平行时空。”

2019岁末,过了圣诞节,林知鹊意外接到杜之安的电话。

杜之安计划去新加坡工作一段时间,签证已经办好,近几日就出发了。

“我有个阿姨在那边,就是我妈的表姐妹……算了,跟你说那么多干嘛。总之,我先走一步,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那就让他去有三长两短。”

杜之安在电话那头笑,“你在锦城怎么样?我喜欢锦城。”

“你喜欢又不见你来。没什么事就挂了,我忙。”林知鹊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噼啪打字。此时天已全然黑了,她一如既往在加班。

“欸,等等。”

“嗯?”

“忽然想起这么多年有句话一直没对你说。”

“什么话?怎么?你想对我忏悔,跟我说对不起?”

“不是。你听着——”

林知鹊停下手头的工作。

电话那头,杜之安好似将嘴凑近了话筒,压低了声音说:

“——姐姐爱你。”

林知鹊挂断了电话。

神经病。

新年的前两日,杜之安自华东出发前往新加坡。唐丽也一同去。

逃婚之后这半年,与未婚夫家关系尴尬,几经拉扯终于断绝往来,但工作室是与未婚夫合资的,索性关停,下定决心换个新环境。

许希男从深圳回来,专程去机场相送。

这半年,之安去了好几次广东,与希男一同去看深圳的海,也过香港购物,还一起去澳门看水舞间的秀。

“真的三年五年都不回来?”她们在机场喝咖啡。唐丽先行过了安检去vip室休息,不妨碍年轻人说话。

之安答:“我想是吧?半年一年太短了,谈不上什么生活感受。”

“你妈妈呢?也跟你一起在那边长住吗?”

“她的是探亲签证,没那么长。她要是住不惯,想回来就随时回来。”

许希男的杯子空了,剩下一整杯冰块哗啦作响,她在她面前,总是喝得太快,“干嘛不跨了年再去?”

“不等了,那边正好放假,去了先陪我妈玩几天。我本来还想着要圣诞节去的。那边的圣诞更有氛围。”杜之安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

在许希男眼里,好像一只毛茸茸的漂亮小熊。

“那边的新年应该也不错。至少跨年的时候会放烟花吧?是不是在狮身人面像那里?”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看烟花?”之安像在开玩笑。

“我又没有签证。”年少时候,以为有了身份证就可以陪她去远方。长大了才知道,有些地方,比远方还要更远。

“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走了。”她拉起随身行李箱的拉杆。

“好,陪你走到安检口。”

她们往国际出发走去。许希男寂寂无语。

临近了,杜之安忽然说:“要是那次跨年,江滩上有放烟花就好了。那我们也算是一起看过烟花了。”

许希男的胸腔一阵上涌,像要涌出什么话,从小到大,她看过那么多次烟花,偏偏就是从没有和她一起看过。她张开口,她想说,可我们一起看过平原上的日出,在颠簸的绿皮火车上,你记得吗?我就是从日出那一刻开始喜欢你。

机场的工作人员淡淡看她们一眼,抬手示意杜之安往前。

她一边向前走去,一边笑着回头挥手说:“希男,谢谢你。再见。”

涌上来的话又像潮水般回落,许希男应:“再见。”

她站在原地,一直到红色的围巾消失在了安检门后,再也看不见为止,然后她拿出手机,买了一张晚间飞深圳的特价机票,做好准备回到自己的生活。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过活。

李淼淼寄了几十张戏票到锦城办公室,舞台剧,导演是她哥哥。

不巧开演那天,整个团队都在加班,林知鹊独自去看戏——这是她这几个月以来,唯一一次准点下班。

那门票上写着:主演,卢珊。

她挑的位置在前排角落,中场时,她发现李导就坐在她斜前方,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仍旧瘦得像支竹筷,只坐一会儿,他便起身走了。

卢珊跳舞比演戏要好,演的角色是个素净的女人,妆容清淡,舞台灯下近乎苍白,起舞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总化烟熏妆、穿铆钉靴的卢珊,却更像那夜在医院,消毒水般孤绝的卢珊。

散场后有零星观众候在剧场门口等着与主演们合影,林知鹊也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望见卢珊出来,换下舞台装,穿了一套黑色的皮衣皮裤。她忽然笑出声来。卢珊闻声扭过头来,她走过去与她握手,两个人都不习惯这种姿态,只短促地交握了一下手指。她说:“你演得很好。不过,现在这套衣服更适合你。”

“是吧?我也觉得。”卢珊将耳边的发撩到耳后,露出金属色的耳钉。

她不认识她。她一个人挺过了2005年的那个夜晚。

卢珊骑一辆重机车,身姿凛冽,劈开飒飒寒风而去。

2020年的新春早在一月下旬,林知鹊原本预定在除夕夜前回华东,哪知疫情如山呼海啸般打乱一切,她滞留在锦城,独自过了年。公司转为线上办公,所有人都深居简出,她偶尔出门采买,街道上一派萧条,遇见的每个人都戴着口罩。

她作为一份子,与这世界一同接受着新的规训。

她的27岁结束了,这平白多了大半年光阴却如同白驹过隙般刹那消失了的27岁,连带着消失的,还有27岁这年遇见的爱人。

2020年2月13日,这天,是她28岁的生日。

她没有庆祝的习惯。

但总记得,曾经有谁说了要陪她一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