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102章 23-3

冬至夜10点48分。

一架飞机降落在锦城,一个网站的服务器已被攻击至全然崩溃,一台旋律温暖的晚会正在准备奏响终曲,一桩情节恶劣的社会新闻甚嚣尘上。

这四件事情听来毫不相关。

它们如自各个方向刮来的寒风,看不见地交汇着,穿针引线般,共同编织着这个夜晚。

*

林知鹊站起身,扯掉了服务器的总电源。

黑客的攻击狠辣果决,令她本不熟练的技术图穷匕见,网站被植入大量垃圾文件、大批用户数据被盗走,没有人要求她支付赎金来换取被加密的文件,对方的目的是单纯的破坏而非勒索。

这样的恶意竞争在互联网行业并不罕见,但她在公司负责的是产品,与安全运维接触不多,她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初具雏形的小网站会引来如此规模的攻击,因此也没有采用更高级的第三方安全软件。她小看了2008年。

她输了。她返身,被地上的电源绊了个踉跄,桌边摞着的几本书被她错手打翻至地上,她弯腰捡起一本,站在原地深呼吸一口气,猛地将手里攥着的书摔到桌上。

桌板被她砸出一声响。

她走出房间,余下那几本书还躺在地上,客厅的电视仍在直播冬至晚会,播了一整夜她都没有看,此刻主持人眼泛泪光,在说着大段煽情的台词,她觉得吵闹不已,抓起沙发上的遥控器,嘀一声,电视熄灭了,所有声响霎时消失。

怒火之间夹杂着挫败,将她的理性烧了个精光。

林知鹊打开冰箱,拎出一瓶伏特加,哗啦啦倒出,一饮而尽半杯冰酒,灼烧感自喉咙蔓延而下,直至胸腔都灼烫了起来。

她脱掉身上的羊绒睡袍,扔在餐厅的椅子上。

*

航站楼的灯光亮如白昼,许希男与林知鹊一左一右站在洗手间入口处的过道里。许希男肩上背着自己的双肩包,手里抱着杜之安的大牌行李袋,好脾气地说:“快了快了。”

林知鹊等得颇有不耐,频频回头去看杜之安出来了没有。她肩上的包压在穿了厚衣服的肩上,轻飘飘的,里边只装了一套换洗的贴身衣物,明天一早她就要回华东,她不想在此地多耽误哪怕一天。“明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希男嗫喏地答:“要不,我们先跟之安商量一下再决定?”

“这还有什么好商量?难道她想逃一周的课,你也陪她逃一周?”

许希男不答话了。

林知鹊又问:“你买机票的钱是哪来的?”

“我攒的。压岁钱,还有零用钱。攒了好几年呢。”

“你干嘛不让她帮你买?是她非要来。”她冲洗手间的方向努努下巴,“你把攒的钱花光了,不怕你爸生气?”

“怕。”希男脸上不无忧虑,“不过,反正还没回去嘛。等回去了再说。”她又开朗地笑了一下。

“那你的训练呢?训练怎么办?你跟教练说过了吗?”

“……没有。”

“许希男,你真是疯了。杜之安就那么重要?万一回去你爸发火把你的腿打坏了,你选拔怎么办?”

希男无言以对,半天才憋出三个字来:“……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

“不懂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她说完,小麦色的脸红了起来。她第一次坦诚自己喜欢杜之安。

“可她不喜欢你,也不知道你喜欢她。她为那个男的想了那么多,怕影响他高考,那你呢?她就不怕影响你选拔吗?她根本没有为你想过。”

许希男难掩眼中的失落,但嘴上仍说:“那又怎样?喜欢是不求回报的。”

“……我是不懂。”也不想懂。“反正,我永远不会把任何人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林知鹊耸耸肩,转身朝出口走去,“我去车站等你们。”

到达大厅的指示牌指向左右,左转是出租车站,右转是公交车站,广播在播送末班车即将开出的通知,她向右边走去。

向下的扶手电梯通往地下始发站,末班车正好在站台边刹住,林知鹊忽然意识到杜之安不会选择来坐公交。她应该回头去出租车站等。车门吱呀打开,司机用眼神询问她要不要上车。

她瞄了一眼车门边的路线站点,看见三个字:梅溪桥。

这桥就在杜家附近,她还记得桥上有个装瞎的神棍。

她回头看一眼,地下车站再没有其他乘客,空旷得连公交车微颤的引擎声都有了回音。

算了。她想。反正目的地一样,也没什么好等的,给她们打个电话就是了。

她跨上了去梅溪桥的公交车。

*

电视台的地下车库又阴又冷,杜思人钻进驾驶室,搓一搓手,发动了车子,降下车窗。

助理站在车门边,将她的包递了进来。

她们团队与台里太熟,锦城又是她的家乡,因此回来录个晚会,只安排了助理随行。

她说:“天这么冷,要不要上车?我送你一程。”

助理摆摆手:“不要了,还有粉丝在外面等呢。你当我的司机,她们看见了要骂死我。酒店就那么近,我走过去就行。明天下午我来接你去机场,今晚你就跟爸妈好好团聚。”

她笑,说那我就走了,说着扣上了安全带。

“拜拜,大明星。”

她打足方向盘,将车子驶出地库,特意绕到电视台正门边,降下车窗来与还在等候的粉丝们打招呼。天太冷,这晚会不售门票,她们在寒风中等了一晚上,个个冻得脸色发红。她们像朋友一样与她聊天,嗔怪她只知道待在北京。

她笑着挥手与她们道别,驱车离去。

前方十字路口,她要右转,该变道了。

若不变道,直行的话,可以开到梅溪南路。

这么犹豫了几秒,绿灯结束了,她变到右转道上等红灯。

时间太晚了。这时候跑去见女朋友,又要黏糊不知多久,两位老人还在家里守着电视等她,一看晚会结束,一定马上将羊肉煲放到炉上去滚热了。

但她好想她呀。

杜思人从包里摸出手机来。

这才看到了那条起飞前的短信,连带还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是家里打来的。

她回拨过去。

电话那头是她妈妈,一接通,就简明扼要与她说:“之安跟她同学希男在家里,她们从华东过来了。说是知鹊也来了,她们在机场走散了,知鹊一个人先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已经喊你爸去机场找了。”

“没给她打电话吗?她应该带手机了的。”

“打啦,她手机欠费停机了。我跟你爸说,让他沿路看见卖充值卡的,帮她把话费充上。但现在时间太晚了,也不知道哪里有的卖。我想,她会不会到老房子去了?你收工了没有?你去那边看看吧。”

杜思人心一沉。“她怎么会到老房子去?”

“我是猜,有可能。我们搬家,也没人特意告诉她啊。问之安,之安说不清楚她知不知道这件事。知鹊那个小孩,自己有主意,说不定就直接到老房子去了。”

“好,妈你别急,我现在去找。”

红灯计数恰好结束,她踩油门直行,往梅溪南路去,一路风驰电掣,车里一片死寂,她无心打开音响,沿路闯过两个空旷的红灯路口。

第三个红灯。

足有99秒。

路口还有夜间执勤的交警。

简直好似命运在愚弄她。她刹住车,按捺不住地鸣了一下喇叭。

她妈妈再次打电话来:“你爸到机场问了,她好像是坐公交车走的,那一路车就是去梅溪桥的,他们现在在想办法联系司机了。你快回去看看。谢天谢地,我都要报警了。”

她又打了个电话给助理,问她能不能帮忙在网上充话费。对方有些为难,“我试试。但我的U盾不在身上,可能用不了网银。”

这里不是2019年,林知鹊说,在2019年,随时随地都可以直接用手机充话费。

2008年一点都不好。

她打电话给林知鹊,打了两遍才接通。

电话里的声音闷闷的,问她:“怎么了?我刚刚在客厅,没听见电话响。”

红灯转绿,她将电话转为免提,猛踩油门起步。

“一会儿要是有人按门铃,你不要开门。她来了,她在锦城。”她语无伦次了起来。

“谁?你在开车吗?”

“你,她,我侄女。她来了,今晚的飞机,她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她手机停机了,她不知道我们搬家了。我在台上,我没看到短信。你不要开门。”

她说得断断续续,但林知鹊听懂了。

林知鹊听懂了,但没有回答她。

车里一片死寂,只有她的心跳声,还有混杂着电流音的遥远的呼吸声。

路上已没有其他车了,笔直的马路在她面前,好似没有尽头一般,怎么开都开不到目的地。

她动了动嘴,说:“我求你。”但只发出了很哑的气音。

林知鹊问:“什么?你说话了吗?”

转弯,杜思人靠边停下了车。一条熟悉的街道。参加文静婚礼的那天晚上,林知鹊就是在这里停下车吻了她。

她用双手揉了揉脸。车窗降了下来,寒风直灌入车中,吹得她眼睛发涩。

“你要开门吗?”杜思人终于开口问道,“你要回去吗?”

林知鹊答:“嗯。我要回去。”

半点不犹豫,丝毫不委婉。

“为什么?”这问题很傻,杜思人知道的。

“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我的人生。”

过了几秒,见她不说话,林知鹊又说:“你明白的,是不是?”

她明白,但她答不出口。如果理解就意味着放手,那她可以任性一次、自私一次吗?

“你看,如果地震那天,我死了,会怎么样?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变成一具无名尸,我的家人朋友,永远不会知道我去了哪里,死在哪里。”

杜思人开始掉泪了。

“我开车,怕交警抓我。我出远门,要乔装打扮。我连一个银行户口都没有,做什么事情都要用你的身份。你去苏州,去北京,你有你的人生,有你的亲人朋友,我不能留在这里永远围着你转。”

她什么都明白。

她想放声大哭,想哀求她说,你不要走,我不回北京了,我们现在就去拉萨,我不去拍戏,不去录新专辑,再也不离开你,我们就在这里,我来围着你转,你不要走。

但不可能。

她做不到。

她无法为了她放弃自己的事业,又怎么可能要求她为了她放弃自己的人生?

林知鹊说:“她明年就要念高三了,下次她来锦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何况,我不回去,我们就永远弄不清楚怎么才可以来。”

杜思人擦掉眼泪,说:“你等我。你等我。”

她发动车子,电话始终通着,但再没有人说话,电波那头的呼吸声那么清晰又遥远,余下的路途已很短了,却漫长得足够泪水把石头砸穿。

车子进了小区,直接停在单元楼下,杜思人连车钥匙都没拔,下车便往楼上拼命跑去。

她掏钥匙开了门,家里的灯还亮着,但没有人,她慌得心脏骤停,直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她飞奔过去,林知鹊正向下走来,她一步跨过三个台阶,跨了两步,将她拥入怀里。

第一句话,她说:“今天是冬至,你吃汤圆没有?我买了汤圆在冰箱里的。”

林知鹊亦用力抱住她,两个人站在楼梯正中间,挤在墙边,紧紧贴在一起。

第二句话,她说:“这个世界不属于你。但我是你的。”

林知鹊说:“你属于你自己。”

她用力摇头。

林知鹊退后一些,望着她的脸,她已把泪都擦干了,半点破绽都没有。

林知鹊说:“你知不知道,我唯一一次,”她说着,弯嘴角笑了一下,“或者是说有那么几次,觉得你这个人真可怕,是什么时候?”她抬手抚摸她的脸。

“我可怕?”

“嗯。很可怕。因为,居然有好几次,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可以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完全属于你。杜思人,你好可怕。”

她都这样说了,她怎么还能够不放她走呢?

林知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针织套头衫,身上有些酒味,杜思人想低下头去吻她,但她捧住她的脸,不让她贴近,“你听着,我会想办法再来这里的。可能要你也在我才能来,所以你有空的时候,或者你有空了又想我的时候,就到这里来,听见没有?2011年11月29日,你要记住,如果一直到了那天,我都没有来——”

杜思人说:“我会活下去的。我一定会活过那一天。”

“嗯。”林知鹊用力点头,“嗯。”她的眼中流出泪来。“你的脸怎么那么凉?外面是不是很冷?”

杜思人吻她的泪,吻她落泪的眼睛,勉力笑着对她说:“说不定,她根本没往这里来。晚点我就出门去找她,你说她会去哪里?你最知道她了。”

门铃响了。

她们望着对方的眼睛,谁都不再说话了。

门铃响了第二遍。门外是个急性子。

杜思人轻声说:“你真可恶。”

林知鹊轻声说:“我真爱你。”

她们接吻,吻得很短,触感冰凉,是杜思人从外头带来的寒意,还有一点点酒味,是林知鹊喝了酒。

杜思人说:“下次见。”

她松开了抱着她的手。

林知鹊转身,向楼下走去。

杜思人站在楼梯上,靠着墙,一动不动,一滴泪都没有掉。

她闭上眼睛,听着脚步声下楼,转弯,开门声,关门声。门铃再次响了起来。叮咚。

她的手机还丢在车上,响了好几遍,她不知道。

电话那头,北京,李淼淼将手机摔在桌上,仰头靠住椅背。

凌晨将近。

朱鹤走进了会议室,将手提包扔在桌上。“宣传组都到齐了?公关团队联系了没有?你准备找哪一家?”

李淼淼抬手捂住了脸。

朱鹤说:“刚刚晚报的熟人给我打电话了。问我,今晚华东农民工讨薪被保安打死那个事件,涉事集团的杜慎杜总,跟思人是什么关系。”

李淼淼捂着脸答:“那是她哥哥。”

“我知道。”朱鹤沉默了一会儿,“媒体知道了,网友也迟早会发现的。这件事如果发酵起来,就是05届出道以来最大的丑闻。思人在哪里?”

“不知道。联系不上。在家吧。”

“听说出事的时候,这个杜总不在场。资本家吃人血馒头,吃干抹净了还有人替他蹲班房。一线大城市,冬至夜,出这种事。”朱鹤长呼一口气。“不用在乎预算,我们请最好的公关团队做预案,我会跟媒体行业的朋友联系,一定要第一时间把舆论控制住。”

李淼淼放下手,抬眼看朱鹤。

朱鹤看来毫不慌张,抱着双臂,斜眼对她说:“别在这里坐着了,李三水。你不是不怕天高地厚的吗?就算天要塌,还有我,有公司。不过你最好动作快点,尽量别让天塌我身上了。”

“好。”李淼淼站起身来。

杜思人走下楼梯。

终于,下一声门铃响起前,她打开了房门。

她16岁的小侄女站在门外。

她扯扯嘴角对她笑道:“你来了?走吧,我们回家。我们搬新家了。”

她关掉了屋里的灯。

命运的暗雷已经炸响,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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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假期好。

本文会暂时休更1-2个礼拜(也可能更短一点),

下次再见时,将进入最终篇章的连载。

(按我的篇章算,不按晋江的)

是的,这个故事即将进入尾声了。

感谢各位读到了这里。

另外近期也会发另一个故事的简介,如果有缘,大家也在下个故事跟我再见吧。

祝假期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