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91章 20-6

转瞬,2007。

自西北戈壁滩上杀青某部电影后,春季,杜思人回到锦城,新一年度的热爱系列选秀又要开始,这一年,选秀改为男生版本,旧瓶换了新酒,公司与台里怕效果不佳,便合计让往届人气选手回来做主持人,合计来合计去,合计到她头上,因此她马不停蹄,杀青次日便赶回来配合宣传。

理发的剪子在她的耳边咔嚓作响,妆造台镜前摊着一大堆报纸杂志——她在戈壁滩,简直是与世隔绝三个月,什么新闻八卦统统不知——这其中,放在最顶上那本令她恍神了许久,半晌无话。

来陪她开工的工作人员说:“咋样?刺激吧?剧组那边就一点消息都没有啊?西北有那么落后?”

她摇摇头,仍不说话。

“更刺激的是——你猜公司是啥时候知道的?”对方的口吻兴奋,伸出手指敲了敲杂志的封面,“新闻出街那天。”

实际上,那则新闻只占据封面的一个小角落,一张模糊不清的小方块照片,配上并不醒目的红色字标题:昔日秀星周子沛陷入“忘年恋”,疑与大二十岁石油富豪秘密领证。

她认得那模糊的偷拍照片中,与陌生男人牵着手的身影,正是子沛。

“……假的吧?”她终于开口。

“真的!天呐,那天公司大地震,我听行政那边讲的,鹤姐和王总坐在会议室里,从天亮坐到天黑,结果,子沛姐带着她老公一起来了,她老公得四十老多了,一坐下,开口就说——”说话的工作人员清了清嗓子。这人来自东北,说话的腔调与周子沛有几分相似。“你们到底会不会捧人?不会捧,解约金你们提,以后我自己来捧。”

身后的造型师听得比她更入神:“后边呢?后边怎么样了?”

“后边,就关门了!不知道!总之,谈了整整仨小时,谈完了,有说有笑从会议室里边出来,一块吃饭喝酒去了。然后,这才过去一个月不到呢,听说新专辑都快录完了,她老公出钱。”

造型师问:“她怎么到现在才要发专辑?她不是第四名吗?我记得陶乐心都发了唱片的吧?”

“陶乐心运气好呗,听说当时刚刚淘汰,蝴蝶音乐就找上门来了。周子沛就没这么好的命了,这一两年,谈了几家唱片公司,都没能成,也真够难的,可能跟长相也有点关系。不过挺奇怪哈,她好像特招老男人喜欢,听说比赛那会儿,老台长也贼喜欢她……”

杜思人抬手,松开,一本杂志重重砸在桌上,打断了话音,“我的台本在哪里?帮我请一下现场导演。”

工作人员们看出她不悦,不再说话,各去忙各的事。

直到开机前一秒,她再没笑一下,没人与她搭话时,她便独自坐在一旁,一边翻看台本,一边无意识地轻轻捶着自己的膝盖。

锦城潮湿,她的膝盖隐隐酸痛,是近几年超负荷练舞落下的劳损。

有人来领她去录影棚,摄影机的指示灯闪烁起来,她终于微笑,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或者从某一天起,她也开始困惑,这笑容是否已变成了她在镜头前的面具?

录影结束后,在附近的某家KTV,有一场小小的派对。

杜思人到达时,李淼淼正要离开,她们在包厢门外相遇,算起来,她们上次见面,还是一个月前的事。

音乐声太大,淼淼拉她,凑近来耳语:“我先走了,我今天要回北京。明天你回去,我去机场接你,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欧洲大牌,你记得的吧?他们今年底要正式进大陆市场,正在敲代言人。明晚我约了他们亚太区的老总一起吃饭。”

她点点头。

“你进去吧,进去看看她有多离谱。这不是选秀,这是选妃。”

她笑笑说:“有没有那么夸张?上了飞机好好休息。明天见。”她们擦身而过,李淼淼风风火火地走了。

门一推开,一屋子坐满了年轻男人,朱鹤坐在正中间,端的一副娴雅风度,正泰然若之享受八方殷勤,她一来,那些男孩毕恭毕敬地起身与她打招呼,据说都是今年海选的“好苗子”。

朱鹤笑着招手要她过去坐。

陈亦然就坐在朱鹤身旁。赵仟也在。

杜思人已太久没见到赵仟了,在照片里倒是常常见——他们在姑娘山,一起拍过一张合照。

她坐了一会儿便离席,特意来露个脸,算是对朱鹤有个交代,难得回来锦城一趟,她一心只想回家跟爸妈吃个饭,今年,她连年夜饭都是在剧组吃的。

一时忘了已搬了新家,让司机把车开到梅溪南路,临下车前才反应过来,她又缩回身子坐好,假装想起要去别处,说,师傅,你送我去哪儿哪儿吧。

结果,进了新小区,她又迷路半天,只好在小区花园里找了个石墩子乖乖坐着,等她爸爸来接她。

家里的一切都新簇簇,全然不再是八*九十年代流行的实木家装了,她爸爸拉着她去看洗手间的浴霸,一打开,问她暖不暖和,她很捧场地附和:暖和死了!这是谁买的新家这么暖和?她妈妈当场戳穿:你当她在北京没见过啊?

她的房间已整理好了,家具是崭新的,一床羊绒被枕是崭新的,旧的东西也全都在,她自小收藏的碟片、漫画书、杂志,统统都搬来了。

再没有走快几步便嘎吱响的窄楼梯,也没有洗着洗着会忽然熄火的热水器和三年两修还是在下雨天漏水的天花板,浴室的壁柜里放着一只最新款的西门子吹风机,她扭头去问:“妈,旧的那个吹风机呢?”

“旧的那个?不知道,好像没带来吧。可能被你爸丢了。”

餐桌上,杜敬光提起老房子来:“要不,我找个售楼处挂出去卖了,你咋想嘞幺儿?”

自她成年,梅溪南路的老房子便转到她的名下。

“啊?哦。再想想嘛。”她低下头。

吃过饭,任洁打发丈夫去洗碗,只母女两人在时,问她:“累了?”

杜思人无辜地眨眨眼,“没有啊。”

“没有?平时和你爸一样呜呜啦啦的,今天话都吃肚子里啦?”

她只好承认,撒娇说在戈壁滩上吃不好饭也睡不好觉。

然而有更多疲累如沙尘扑面而来、遮住视线蒙住口鼻般,超越身体上的积劳,是她无法向家人说出口的。

眼看时间马上要过夜间十一点,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终于给周子沛发去一条短信。

“子沛,新婚快乐。”

周子沛很快打来电话。“喂?思人。”

她许久没有听见子沛厚实悦耳的声音了。

“谢谢你。你是第一个祝福我的。”

“明明是你没有派请帖给我们。”她怪她,但语气并不责备。

“嗐,我们没办婚礼,就扯了个证,他也不是头婚了,懒得大操大办的。”她像猜到她心中疑问,很快又补充说:“他的上一任,很年轻就走了。”

“……怎么这么突然?这么突然,就结婚了。”杜思人小心翼翼地问。

“突然吗?也认识挺久了。就是咱们巡演那会儿认识的,你记不记得?就我后援会那个,每个城市每一场都来看,次次都买最前排的大哥。那新闻上是不是写他五十了?没有!他就是显老,他才比我大一轮。一轮多点吧。”说完,周子沛爽朗地哈哈笑了几声,她在电话这头,纵是嘴角含着笑,却一时不知答些什么好,这无措感通过电波传到那头,笑声渐渐低下去,很快消失了。“……你该不会也是打电话来批判我的吧?”

“谁打电话批判你了?”

“你猜猜?”

“小孩子说的话能当真嘛?”

“嘿,你猜得真准。”

“乐心那小屁孩说你什么了?”问完,杜思人马上后悔了。

“她说——”周子沛拖了个长腔,像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傍大款呗,没出息呗。说我辜负了那些梦想那些约定呗。我到底辜负什么了啊?我不就是结个婚吗我?”

杜思人仰起头,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她察觉自己的眼泪就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了。

周子沛还在继续说:“你们都不相信我挺幸福的吧?都觉得我是出卖自个儿换荣华富贵吧?把我和我丈夫想象成那种,特别龌龊的利益交换关系吧?像圈子里那些什么金主爸爸干爹一样。不是,真不是。他就有几个臭钱,他也不是干咱们这行的,没人脉,也没资源。真的,我跟他聊得来,他挺好的。”

杜思人咽下涌上来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带笑,“你觉得好就好,别管陶乐心胡说八道。下次见面,我喊卢珊教训她。”

“唉。真的。真的。”子沛重复说着,“就算,就算,就算我是有那么一点点儿私心,想找一个能够稍微倚靠一下的人……”

“我知道。”她的声音就像一块湿透了的柔软的手帕,随时可以拧出水来,“我知道的。”

“那就好。你知道吧?”那头艰难地轻笑两声,“你怎么会知道呢?你不知道。思人,你太幸运了。”说到这里,她一下重重叹了口气,“唉!天!我真有毛病!”她懊丧得不得了,“你别搭理我了!”

她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道:“就是。你说的什么话嘛。你恋爱了不告诉我们,结婚了也不告诉我们,你还有理了。”她还想说,我可是一早就连喜欢的人是谁都告诉你们了。话未说到那儿,她想起周子沛已不记得林知鹊了。

她们终于各自草率地收拾起情绪,久违地聊了一会儿天,她与她说她的新专辑、和丈夫相识相恋的经过、定亲时见家长的窘事,她也与她说她在戈壁滩上见到的漫无边际的黄土,说拍武侠片每天戴头套戴得头皮都疼。

杜思人听着周子沛的声音,在电波的那头,因太过遥远,而与她记忆中的声音有了些许偏差,她不断地想起四进三前夕,她在西餐厅的餐桌底下找到子沛时,子沛那战栗的模样,还有在洗手间里,子沛坚持不报警时坚毅的神情,那画面配上耳边这与记忆中有了些许偏差的声音,像有烛光在摇晃,晃得她害怕,害怕烛光随时要熄了。

“总之,你放心,我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周子沛说,“不就是结个婚嘛!要是以后不乐意了,我就……”

她闭口不说,杜思人接道:“你就离婚!”

她们大笑。

笑完,思人又说:“你要记得,你是有得选的,你选了,我就会支持你。”

她怕她觉得自己没得选择,更怕她怀疑自己曾经选错了,才导致今时日的选择。

通话结束后,她到客厅的壁柜里翻找半天,惹得已睡下的任洁又起身骂她,她问:“妈妈,你有没有红包*皮?给我一个。要好看点的。”“要做啥子?”任洁过来帮她找。她说,是子沛结婚了。

“哦,我知道。报纸上写了。”

她停下手头的动作,有些紧张地等她妈妈开口评价这并不登对的婚姻。

结果,任洁什么也没有说。

一沓红包放在茶几上,当妈的盯着当女儿的写,“祝子沛:新婚……”当妈的五官皱成一片:“哎唷我的天,你是我生的吗?怎么会写字这么难看。”

“那重新来。”杜思人又换一个新的。

“祝……子……沛……”她一笔一划,边写边念。

“停停停,我来我来。”任洁拿过她手里的笔,在另一个红包上写下:“祝子沛小姐:随心所欲,快乐无边。”

落笔苍劲,一气呵成。

杜思人十分满意地捧在手里看了又看。任洁起身要走,她又黏上去:“妈!你别走。你有没有新钞票?给我一点。”“什么给你一点?你这小富婆还要觊觎我一点退休金。”“借我一点!借我一点!”“你找你爸去。借什么借?你要带个大红包去坐飞机啊?到了北京再取!瓜脑壳。”“也对……”

这是杜家乔迁后,杜思人第一次在新家睡,床垫与被褥都是最舒服最好的,胜过剧组租的宾馆房间里软塌塌又总有些许霉味的床千百倍,她将心事搁置,很快入睡。

而城市的别个角落,另有人正在床幔间与长夜拉扯。

陈亦然侧过身子,用胳膊支起脑袋,伸出手指,抚摸朱鹤的耳垂。

朱鹤闭着眼睛,“做什么?”她困乏的声音哑哑的,反而更媚。

“你明天又要回北京了?什么时候再来?”

“你们比赛的时候。”

“真想天天见到你。”

朱鹤没有答话。

陈亦然又说:“你要睡了?”

朱鹤话锋一转:“今年的竞争好像比我想象的还要激烈一点。对了,你的那个同学,赵什么?他长得还不错。”

几秒寂静。

“……你说赵仟?是,他长得帅,以前就有好多女孩子围着他转。”陈亦然转动手指,缠绕着朱鹤的发丝,“……不过,他有点奇怪。”

“嗯?”

“他爱穿裙子。”

朱鹤终于睁开了眼皮。

这些零碎的话语,湮没在无垠的城市黑夜里,幽深之中千百亿只蝴蝶同时振翅,风雨欲来时,谁也不知道是哪一只蝴蝶扇起了最初那细微的气流。

2007年亦是在如此的变化莫测中前进着。

全国赛时,陈亦然唱了一首歌叫《睹物思人》,于是很快有网友发现杜思人与他是同届校友、是一起在某场同学聚会上拍过一张大合照的旧相识,加之她每周都去主持比赛,网上开始谣传些他俩之间的林林总总,整个夏天,她每接受一次采访,就被问起一遍相关话题,她次次都是直接否认,倒是陈亦然,每被问起,不是欲言又止,就是说些暧昧不清的话,闹得这绯闻愈演愈烈,先是观众们都喜闻乐见,后来风向突变,开始有人指责她是养“备胎”的心机女,陈亦然则被描述为二十一世纪最后的纯情少年。

然后夏天再一次结束了,荣光镀了一批新的人,这些人中没有赵仟,赵仟早在地区赛就被淘汰了,而陈亦然拿了全国前三。杜思人从来没有去问陈亦然为什么要在采访中说那些话,他们偶尔在工作场合碰面,也只简单地打个招呼。

她已开始习惯虚情假意是身边常态,本就**的心千锤百炼,日渐百毒难侵。

入秋,她的小侄女之安与知鹊升入高中。美国次贷危机开始向全世界蔓延,国内楼市急转直下,杜慎的公司刚刚捱过寒冬,好几个项目正待开售,又迎来当头棒喝。杜思人与杜慎联系得少,只能从唐丽或是之安口中得知片面情况。年底,她在华东买了一套房。

新年的钟声再一次敲响。

2008年开春,她们在杜思人与卢珊住的房子里办了一场聚会。

卢珊要走了。

春节假期之后,杜思人回到北京,某天晚上,卢珊喝着一瓶汽水,忽然很随意地对她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房子,留给你了。”

“啊?”她没反应过来。

“有一个舞剧团,在广州,邀请我去。”

“舞剧?什么剧目?什么时候演?”

“不是什么剧目,一年也不知能跳几次剧场。平时不演的时候可能就……上上晚会表演,伴伴舞。你忘了吧?我以前在学校学的是现代舞。街舞那是半路出家,乱跳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其实,她心里已明了了。

卢珊答:“我不回来了。思人。暂时不回来了。”她手里的汽水罐空了,被她揉来捏去的,“这房子你就自己先住着吧。反正,你也帮我交了好久房租了。”

杜思人想挽留卢珊的,但没有说出口。这一两年,卢珊的境遇,她都看在眼里。比赛带来的热度逐渐消退后,卢珊几乎是被公司抛弃,也可能是根本顾不上她,她空有挂名经纪人,没有团队,有时还得自己去酒桌上谈工作。思人几次想帮卢珊牵线搭桥,无奈自己也才站稳脚跟,难帮上什么大忙。

于是她与她约定,会去剧场看她跳舞,故作轻松地说了不舍,两个人又开始说笑打闹,像一切都很平常。

聚会人不齐,林嘉嘉来了,王一苒来了,三水与陈葭是前后脚来的,三水有事提前离开后,陈葭才从工作上抽身过来。

人少,反而容易说些心里话,酒瓶子喝空了四五樽,嘉嘉瘪起嘴,开始呜呜哭,卢珊反而哈哈笑,说你干嘛啊?看你那鬼样子!

思人看看她,又看看她,不再插嘴了,静静地坐着,满脸通红。陈葭不与她们一同坐在餐桌旁,独自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她也喝了很多酒,好像已经睡着了。

嘉嘉哭着说:“我太累了。”

一苒搂嘉嘉的肩膀,“累什么累?你都演上央视的正剧了。再累也给我扛着。”

“央视怎么了?那也是女四号,女四号有什么值得说的?”

“怎么不值得说啊?你在央八黄金档唱片尾曲欸!”

“那方言还在春晚唱开场呢。”林嘉嘉颓丧地一下子趴在桌上。

“比比比!”卢珊推一把嘉嘉的脑袋,她的眼神也开始涣散了,“几年了,整天就是跟方言比。我可跟你说,方言滴酒不沾,还过午不食,并且,一心拼事业,从来不谈恋爱。你倒是跟她学啊?”

“不了,”嘉嘉茫然地摆手,“她不是人,我跟她比不了。这里,”她指思人,“这里也有一个不是人的。杜超人,你呢?你累不累?”

杜思人还未作答,听见卢珊喃喃说:“我倒是不累。我也想累一点。”

王一苒伸手去摸摸卢珊的头。

卢珊终于也掉泪了。

她说:“我太没用了,我坚持不下去了。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她哭出了声音。

王一苒只好一手揽着卢珊,一手拍着林嘉嘉的背,这两个女人泪水涟涟,呜咽着各说各话。杜思人还算清醒,只觉得脑袋沉,她问一苒:“你还好吗?有点晚了。”

她知道王一苒也没那么好,大多数时候只有走穴工作,什么场子都去,企业年会、富人家的婚礼、小县城的促销商品会,但一苒这人向来很少抱怨,总是听得多,说得少。

“我没事。我明天不开工。倒是那边那个,”一苒扭头示意陈葭所在的方向,“不是明天一早要飞吗?要不要打个电话让人来接她?”

杜思人站起身,向客厅走去。

陈葭歪着身子,窝在一只单人沙发里,枕着扶手,阖着眼睛。她带着妆,听说过来前,拍了一整天mv。

她正要轻轻拍醒她,忽然听见陈葭开口说:“她们在说什么呢?我听见她们在哭。”

杜思人拉过一只布艺软凳,坐在陈葭身前。“她们没事,就是累了。”

陈葭点点头,并不睁开眼,“我明白。你呢?思人。你累不累?”

杜思人默不作声。刚刚林嘉嘉这样问她时,她也没有回答。

陈葭说:“我们在她们面前,没有谈累的资格。”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梦话,“但你可以告诉我。你累不累?”

“你呢?听说鹤姐强迫你在mv里跳舞,你跳得还好吗?”凳子没有靠背,杜思人缩起双腿,抱住膝盖。

“就那样吧。我妥协了。能怎么办呢?跳舞,总比陪大人物吃饭喝酒唱歌轻松。”

“你还挺会自我安慰。”

“嗯。我安慰自己说,都是为了音乐,为了唱歌。我刚刚忽然想起,以前比赛的时候,有天下很大的雨,鸟小姐对我说,人这一生,一定要有一样决不能放弃的东西……”

杜思人的大脑迟钝地反应了几秒。她怀疑自己喝多了,听错了。

陈葭刚刚说,鸟小姐。

她伸手去拉陈葭的衣袖,“你刚刚说什么?”

陈葭不答话了,半晌,才挤出一个字音:“嗯?”

她晃晃陈葭的手:“你刚刚说什么?”

“什么?”

“你刚刚说鸟小姐!你记得?你记得对不对?你记得林知鹊。陈葭!”她将身子前倾,用力拽着陈葭的袖子,想将她拉直起身。

陈葭的记性是最好的,比赛时,每次背歌词都是最快。

或许那些记忆根本没被抹去,只是暂时被隐藏了起来而已。这世上不止她一人记得林知鹊来过。

“谁?我太累了,思人。”

陈葭再不答话了,她真的睡着了。

杜思人微张着口,下唇轻微颤抖,她拽住陈葭衣袖的手松开了,下一秒,泪水自眼眶中奔涌而出,直至泪流满面,她一声不吭。

她太幸运了,幸运得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苦与累,唯一一件有资格顾影自怜的事,就是她在等着一个与她相隔整个宇宙的人。

这满脸的泪水,复杂得她也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而流。

餐厅那边已没有声音了,卢珊和嘉嘉大概是哭累了。

所有泪水流尽后,月落日升,她们又迎来新的一天。

新的,笑着的,勇往直前的一天。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汶川大地震。

锦城受灾,雨安受灾,杜思人连续几天夜不能寐,灾后一周,终于和李淼淼一起回到锦城。家里一切平安,她日日担心会传来自己认识的人故去的消息。她去见了徐文静,徐文静家住在雨安市区,受灾还算轻微,但徐家有许多住在乡县的亲戚,灾后便失联了。

见面当天,文静嚎啕不止,整个五月,举国垂泪。

金融风暴仍在持续,大陆楼市跌至冰点。

八月,北京奥运开幕,世间一派欣欣向荣,杜思人经历着一切,感受着一切,不禁心下感慨,个体也好,群体也好,所有人好像都是背负着伤痛前进着。

整个夏天她都在拼命抽空练舞,九月份,她要去录制一档全新的明星舞蹈竞技节目,她已期待了很久,三番四次跟李淼淼讨价还价,淼淼终于答应,把她第四季度的大多数工作邀约都给推了,留出时间来专心练舞。

然而,节目还未开录,9月上旬,参加某电视台中秋晚会的彩排时,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

舞台上的升降台无任何预警地陡然下降,当时台上正在排演一个群星合唱节目,受了大小伤的艺人不下十个,出事时,杜思人正在迈步走上台阶,突然失重,高低差增大,她摔倒时,右腿膝盖刹那间如撕裂般痛楚,余光之中,她看见站在最边上的人自高台上摔了下去。

她伤得不算太重,只是新伤加上旧痛,医生拿着她的拍片,叮嘱她说:“养好了以后,至少三个月,多则半年,最好是不要剧烈运动了。”

她可怜巴巴地问:“那跳舞算不算剧烈运动?”

“我这么跟你说吧,这几个月,你要是坚持跳舞的话,轻呢,就做好跳完这几个月,这辈子都不跳舞的准备。重呢,你就等着跟拐杖和轮椅共度余生吧。”

她失望无以复加。

淼淼劝她看开点,那位因站在升降台最边缘而重重摔下台的艺人,比她伤得重很多,片子结果一出来,就被宣判此生不能再跳舞了。“不过,她本来也不跳舞,也算是万幸吧。你就好好养着,节目组那边,我会去说的。正好这两个月你也没别的安排了,过几天出院,要不要回锦城休息一段时间?”

于是,出道第四年,2008年的秋天,她因伤而获得了一个久违的长假。

回到锦城时,她的右腿还打着夹板。

出事后,淼淼帮她推了所有媒体采访,对外谎称只是扭伤,她爸妈不知道她伤得这么严重,也不知道她回来。

车子在新家小区门外停靠了足足半小时,杜思人对司机说:“送我去梅溪南路吧。”

老房子满是落灰,她拄着拐,艰难地搞了半天卫生,总算放弃,瘫倒在沙发上,打电话给路小花。

路小花吭哧吭哧拖地板时,她就坐在沙发上,一边吃柚子,一边发号施令:“诶诶诶,你把凳子搬开拖一拖,底下都有灰。”

路小花:“你信不信我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她乖巧地把剥好的柚子递过去。

小花吃着柚子,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我包里有样东西,帮你带的,你看看。”

“什么?”包在沙发的另一头,思人翘着伤腿,整个人匍匐在沙发上,伸长手臂去够。路小花的包包里有一本婚礼请帖。“这个?这是谁的?”

翻开来,上边写着:恭请挚友杜思人……谨订于2008年……地点锦城……新人,万聪,徐文静。

再过大半个月,文静就要结婚了。

虽然腿上打着夹板,万幸骨头没有断,她行动还算自如,只是迟缓一些,老房子里的旧家具都还在,少了一些生活用品,路小花替她悉数买来。临走前,小花问她:“你一个人没问题吧?干嘛非要住这破房子?你不要你爸妈担心,留在北京不就好了,还有助理每天伺候你。”

她也说不上来有什么非要独自待在这里的理由,她只觉得这几年自己的世界天翻地覆,回到老地方待着,好像还能再温习一遍自己的本心与初衷。

夜里,文静来电。

“路小花说她帮我把请帖给你了。我想着,还是要亲口对你说一遍。思人,我要结婚了,诚邀你来喝我的喜酒。”

她躺在**,一手垫在脑袋下面,一手将手机举到耳边,右腿架在一个靠枕上。

“恭喜你!文静。一拖好几年,这次怎么下定决心了?”

“嗯……我也不知道。就是前段日子大地震嘛,我真的吓坏了,我家里人也吓坏了,我爸妈比以前催得更紧了,天天说,怕他们哪天就要死了,我还一个人单着。我想着,就结了吧,也不能一直不结。你的伤还好吗?小花跟我说你受伤了。”

文静的家庭在地震中没有受灾,但这时代的命运,竟也在无形中推了她一把。

杜思人说着祝福的话。

她从来没对徐文静说过,那年,她听她爸爸的安排,去单位上班的第一天晚上,在学校的练功房里,文静与她谈起未来时坚定又坦然的模样,是令她下定决心对未来做出选择的原因之一。

纵使她们的选择截然不同,她们的勇气却是息息相通。

通完话,杜思人将手机放在自己的胸口,望着天花板发呆。灯已经关掉了,窗帘只拉了一半,因此借着月光,视线勉强还算清晰。

她没来由地长叹了一口气。

若灵魂有实体,她感觉自己此刻的灵魂,应该比这夜晚还更黯淡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亲自给舞蹈节目的制片打电话,推荐卢珊代替她去录制,节目组临时也拉不来更好的救场人选,不出几日,听说已经顺利签约了。

她想,也好吧。她是不吝惜把自己的幸运分给朋友的人。

但消解失望,实在太艰难了。

她根本算不上什么超人。

睡意全无,她想伸手去打开台灯,随便看看漫画或是杂志什么的,但手不够长,差一点点才能触碰到开关,她动了一下身子,腿上痛得厉害,只好作罢,重新一动不动地躺着。

别说超人,她现在根本是半个残废。她在心里自嘲。

夜深了,隔音不那么好的老小区静得可以听清楼下保安巡夜时轻哼的小曲。

她一边听,一边想,走音了。

声音走远了。

她开始模仿那些动画片桥段,将手机举到嘴边,捏起嗓子说:“呼叫救援,呼叫救援。代号太阳,呼叫救援。”

这么幼稚地自娱自乐一番,她总算心情放松了一点,自己傻笑了几声。

就在这时——

她听见楼下屋里传来咚的几声闷响。嘎吱嘎吱的木头摇动声。

像有什么东西从楼梯上滚落。

地板轻微震动。

她用胳膊支起身子。

她下意识想,是不是地震了?

但显然不是。就那么几声后,空间又归入寂静。

她整个人都警觉起来,马上拨通了路小花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