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50章 12-3

现场乐队在舞台下的一侧演奏。

几台摄影机运转着,分别在哪个方向,哪句歌词看哪个镜头。

第一段副歌之后是间奏,几个八拍,可以跳几个动作。

不需要细细思索,也一切都尽在掌握。

就像她自小到大认知的世界。

杜思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天之娇女。亦或是她在潜意识中完全默认了这件事情。

她生在半个书香门第,父亲母亲都是教师,风调雨顺,受人尊敬。她在家里是掌上明珠,不至溺爱,但也是被娇惯着长大,爸妈凡事要与她商量,不论她说些什么童言稚语,最爱听她的意见,将她切切实实地看作平等的家庭一员。在学校,她永远是众人的焦点之一,除了文化课,就没有什么不擅长的事,艺术特长,体育也是特长,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往往是稍稍努力便能轻松得到。

她与她一贯认知的世界互成正反馈,愈自信,便愈从容,凡事都是游刃有余,她付出,她便拥有。

林知鹊是一个超出她认知的人。

她越想了解她,便越觉得难以了解她。

林知鹊也不像她,眷恋自己拥有的一切。

此刻她就站在台下,在她的余光里,抱着手臂站着。

轮到杜思人登台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她这么不辞辛劳地深夜来见她、在这里等着她,那让人捉摸不透又清晰可感的一点点在乎,抵不过她对这个世界的厌烦,于是回答她:没有。

杜思人握着麦克风,遥遥地看了林知鹊一眼。

没有。

她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个答案霎时的感受,混杂着失落、心疼与困惑,也大概是这两天节目录制,她一直处于兴奋又紧绷的状态中,因此情绪更加敏锐,在她的脑海中不断翻涌。

间奏结束了。

她将麦克风举到嘴边,将目光从角落里收回来——

乐队、摄影机、舞台的灯光,一切依旧照常运转着。

但她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世界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忘词了。

*

“她忘词了。”

林知鹊极力掩饰,才让自己轻飘飘的口吻显得不那么幸灾乐祸。

杜之安充满敌意的目光立马如手里剑一般杀到,她辩驳道:“你怎么知道就是忘词了?说不定,就是这样改编的!”

电视里的专业评委不给之安公主半点颜面,在杜思人演唱结束后,声色俱厉地点评道:“杜思人,你知道你刚刚出现了非常严重的失误。”

杜思人小鸡啄米地点点头。

“你应该知道,你的唱只能拿60分及格,至少在拿到及格分的前提下,你的舞蹈也好,表现力、感染力,甚至外形也好,这些额外的加分项才有意义,但如果你连最基本的记歌词都做不到,那你没有必要参加一个唱歌节目。”

杜之安气愤:“忘了几句词,哪有这么严重?”

另一个女评委接过话头唱起白脸:“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两天连续录制,让选手们的身体状况与心理状况方面都有不小的压力。杜思人选手,这次我们可能要暂时给你一个待定的结果。另外,我与陶老师意见不同,我认为你的唱绝对不止60分。”

杜思人乖巧地鞠一躬。

镜头切换到大众评审团,陈葭坐在人群中,表情认真地随着旁人一起鼓掌。

许希男看了,也兴高采烈地跟着陈葭一起鼓掌。

杜之安坐在许希男身旁,满脸郁闷,两个人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也不再参与同学们的游戏与聊天了,抱着膝盖,一语不发地坐着。

许希男兴高采烈到半途,意识到气氛不对,掌声渐弱,小心翼翼地瞥了杜之安一眼。

林知鹊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愈发地不耐烦,她烦死这样所有人都要围着杜之安转的氛围。

电视上,下一位选手登台演唱,杜之安连看都不看了,目光垂下去看她手里的杂志。有个男同学提议众人一起玩游戏,他不知存的什么心思,特意高声来邀:“林知鹊,你也一起吧?你敢不敢?”

林知鹊心里轻蔑地嘁一声,但凡是益智类型的游戏,不论是棋牌还是“天黑请闭眼”,她总是常胜将军。

“有什么不敢?什么游戏?”

“游戏规则很简单,我们进行传递,被选中的人,可以任选下一个人对他说一句话,被选中的人只能回答是的,如果不回答,就要接受惩罚。”

旁边的同学不解:“这有什么好玩?”

林知鹊马上意识到他安的是什么好心。

但骑虎难下,对方当即便大声张罗着开始游戏,她不得不严阵以待。起初的几个回合还好,6班人本就不认识林知鹊,压根没有人将问题抛给她,他们能想到的问题,不外乎“你今天早餐是不是吃了大便”、“你喜欢谁谁谁,是吗”,亦或是造谣对方最爱学校某个讨人厌的主任、和班里某个遭人排挤的同学接过吻。十三四岁,正是情窦初开脸皮又薄、一点小事大过天的时候,连这类无意的戳穿或是无稽的构陷都无法接受,游戏进行了几轮,惩罚都是些什么倒立一分钟、喝下一杯醋,林知鹊在一旁隔岸观火,觉得他们幼稚可笑。

直到那个发起游戏的男生第一次将问题抛给她:“林知鹊,这里根本不是你家,对吧?”

“是的。”

她蜷着手指,用指甲拼命掐自己的掌心。她不能发抖,不能退却。

她想,你既要惹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提问权转到她手里。

她反问:“你其实是杜之安的狗,是吗?”

那个男生脸上闪过一丝恼火,旋即又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嘴脸,苦笑着说:“我玩不过你。”然后皱着眉头喝掉了一整杯醋。杜之安在一旁插嘴:“你干嘛拉我下水?”

林知鹊无声地冷哼。

游戏重又开始。

气氛变得怪异,不再像一场天真烂漫的聚会。

变得像是少年人们释放无端恶意的游戏。

许希男,你每次赛跑都跑那么快,是不是在家被你爸打的时候逃跑,练出来的?

……是的。

谁谁谁,你上次英语考第一,是作弊的吧?

才不是!

愈演愈烈。

某某,你不是处女了!

你别瞎说!

起哄。

被造谣的女孩急得就快要哭的样子,提问的那一方才又说:我是说,你不是处女座!游戏而已,别那么玩不起!

哈哈哈哈哈哈……

“之安,我来问你!”

杜之安正在兴头上:“你问,我玩得起!”

“你……你最讨厌的人就在现场,是不是?”

又来了。

林知鹊偷偷咽了一下口水。她强迫自己与众人一起看着杜之安,不让自己的眼神逃跑。

杜之安的目光闪动几下,左右来回张望。

她能够感受到,杜之安也像她一样,在强迫着自己不退缩。

她们的目光越过人群*交汇。

杜之安看着她说:“是的。”

客厅里喧哗的氛围渐弱,像是众人一齐屏住了呼吸。

杜之安又轻声说:“到我了。”

她缓慢地、一字一顿地、清清楚楚地说:“林知鹊,你是不是小三的女儿?”

世界静止了。

只有电视里的主持人还在不识趣地大声报幕。

林知鹊的指甲死死地抠着自己的掌心。

她不允许自己输掉。

说是的。

快一点。

她强迫自己开口。

只有说了,才有机会反击。

许希男忽然在一片寂静中站了起来。

她越过她们,大声地喊:“叔叔好!”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

杜慎自楼梯上走下来。

他满脸和蔼可亲地微笑说:“你们好。”

住家阿姨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她抬头说:“先生,粥和小菜都做好了,你吃一点?”

林知鹊站起身来。

她抢在杜之安的前头,当机立断地喊:“爸!”

她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这么亲热地叫过杜慎。

杜慎似乎也有些惊喜:“鹊儿,你们玩得开心吗?”

她大声回答:“我们在玩游戏。一个被提问的人只能回答是的游戏。”

“哦,那是什么游戏?”

“比如说,刚刚之安问我,”她转头看着杜之安,“她问我,是不是小三的女儿。”

杜慎走到了楼梯口。他的脚步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应:“这游戏是在胡闹。时间晚了,”他指使住家阿姨:“丁嫂,你打电话,叫老丁老陈开两辆车过来,安排一下,把同学们都送回家。庭院也抓紧收拾一下,那么大油烟,楼上都闻到了。”

言毕,他背对着她们,向餐厅走去,走出几步,他又回头:“鹊儿,你吃饱了没有?来和爸爸一起吃点宵夜。”

林知鹊答:“……好。”

杜之安正死死地瞪着她。

许希男也目瞪口呆。

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做。

未等杜家的司机开车来,同学们便匆忙散了大半。

林知鹊走过许希男身边,停住脚步。

许希男仍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错愕地看她,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许是安慰的话,但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林知鹊只好说:“拜拜。”而后撇下许希男,跟着她爸爸走向餐厅。

餐桌上已布好了菜。杜慎坐在主位。

平日里,他身侧的两个位置,一个向来是唐丽坐,另一个是杜之安专属,林知鹊若来,要坐在杜之安的另一侧。

今日的餐桌上只有杜慎一个人。

见她犹豫,杜慎开口说:“你过来,和爸坐一起。”

于是她在杜之安的位置上落座。

她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这一场乌龙戏,闹得就好像后宫子嗣争斗一样。可她才没有要奉眼前这个虚伪的男人做皇帝。

住家阿姨拿来餐厅电视的遥控器,好声气对杜慎说:“你是不是要看点新闻?我来调。”

“哦,丁嫂,你帮我调到那个,今天是不是我妹妹参加那个唱歌节目播出?”

“噢,是的欸,刚刚小孩子们都在客厅看的。”

林知鹊埋头,喝了一口滚烫的粥。

她被烫得舌头发痛,但一语不发,努力让眉头都不皱一下。

杜慎装模作样地给她夹了几次菜。

客厅那边传来关门的声音,归入彻底的寂静,6班的同学们走光了。丁嫂站在餐厅入口处张望,喊:“安安呀,你饿不饿,要不要来吃一点?”

杜慎停下筷子。

他提高音量,语气威而不怒:“杜之安,你过来。”

足有几十秒,杜之安才拖着无声的脚步,不情不愿地走进餐厅。

杜慎看她一眼,拿筷子点一点电视侧边的墙角,“去那里站着。”

林知鹊放下了手里的勺子。

杜之安不服,一语不发地站在原地,小声抗议:“凭什么……”

杜慎不容抗拒地重复道:“去站着。”

杜之安拖着脚步,垂着头,走到那个角落。

“……我妈不在,你就这样……”

杜慎提高音量:“你妈在,也是一样。”

杜之安在角落里罚站,杜慎自顾自地看着电视喝着粥。

林知鹊却一口都再吃不下了。

分明是她赢了,她却并不觉得痛快。

她抬手,将自己落在耳边的头发别在耳后。

杜慎看到了她戴的骷髅头耳钉。

“耳朵上戴的神神鬼鬼,那么难看,摘了吧。”

她低着头:“我不摘。”

杜慎的口吻听来只有三分认真:“不摘那你也去站着。”

林知鹊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走到餐厅的另一侧角落。杜慎有些错愕,失言地左右看了看她们两个。

电视上,节目将近尾声,评委正在说:“那我们现在宣布,另一位需要进入终极PK争夺最后一个十强席位的选手是——杜思人。”

杜之安关切地偷偷瞄了一眼电视。

杜慎冷冷地哼了一声,林知鹊听见他在说:“什么PK,乱七八糟的。”

*

2005热门词汇:PK。

随着《热爱女声》的热播,这个源自网络游戏的词开始被越来越多人知晓,意指“末位淘汰”。在节目里,这是每场比赛的最终环节,由评委选出PK的双方进行最后的清唱表演,再由现场的大众评审团进行投票,败者淘汰。

杜思人笑对镜头,尽力表现得坦然。

她倒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因此,也没有为这个环节选歌。

轮到她时,她说:“那我唱一首我在毕业演出里唱的歌。叫《As Time goes by》。”

她心想,这次可没有人可以打断她了。

摄像大哥将机器正对着她,似乎是给了她一个特写。

这一次,她没有对着林知鹊,而是看着镜头,微笑着对全国观众唱了:

They still say,I love you.

她深知她站在舞台上是为了自己,因此不必在这样的时刻表演深情。

但她知道她会听到的。

杜思人站在舞台上,带着某些对爱与梦想的决心,对着镜头唱歌。她将那决心紧紧地揣在心口,不怕任何人嘲笑她天真或是浅薄。

她紧张得耳朵发烫,但站得笔直。

投票开始了。

工作人员搬上来两个扁扁的长条形透明投票箱,分别放在PK双方的身侧。

大众评审们依次上台,将自己手里的圆形选票投入箱里。

现场播放着鼓点紧张的背景音乐,气氛热烈。

主持人在唱票:“七比五,杜思人领先。各位观众,谁先得到16票,谁就将最后一位晋级锦城唱区十强。”

杜思人看见卢珊坐在已晋级的坐席里,对她握了握拳表示加油。

“十三比十四!比分咬得非常紧!”

林知鹊坐在台下,杜思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想,要是今天被淘汰了,下台的时候,正好向她讨一个拥抱。

“戏剧性的精彩一刻,十五比十五追平!最终的决定权——交给我们最后一位大众评审,也是我们广州唱区的冠军,陈葭!”

杜思人侧目。陈葭走到台前,站在她与另一位选手中间。

“陈葭,你知道观众们都非常喜欢你,在投票之前,你要不要先说几句话?”

主持人将话筒递给陈葭。

“嗯……”她沉吟。

另一位选手十分激动,在台上插嘴,要求与陈葭拥抱。

陈葭便拥抱了她一下,杜思人听见陈葭对她说加油。

主持人在控场:“思人要不要也抱一下?”

她与陈葭都配合地转身,浅浅相拥。

陈葭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全国赛见。”

而后,陈葭重又拿过话筒。

她说:“我希望为自己在后面的比赛里,选一个更强的对手。”

语毕,陈葭对着镜头,举起了杜思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