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49章 12-2

林知鹊将一盘亚视剧集《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放在收银台上,对地下商场音像店的老板说:“你好,还碟。”

前不久她在店里闲逛,看见这部戏的名字眼熟,便租了一套。

拖拖拉拉几个礼拜看完,眼泪偷偷掉了几次。还算有点意思吧,她想。

她走出音像店,又在隔壁的饰品店买了一对与陈葭的那对一模一样的骷髅头耳钉,当场便换上,戴着到杜家去。

她倒要看看杜之安要闹些什么幺蛾子。

她到达时,走过外围墙,看见杜家的院子里飘扬起渺渺的白烟。

莫不是起火了。

她一阵兴奋。

结果只是杜之安差人在家中庭院里支起了烧烤炉子,不断地滋滋烤着肉串、鸡翅、馒头片与黄澄澄的甜玉米。来赴约的6班同学约有十几二十人,起居室与旁边的院子里都闹作一团,众人中只有许希男待她友善,其他人碍于杜之安的面子,要么是尴尬地躲着她,要么直接冷眼待她。听说唐丽不在家,杜慎也嫌一帮半大小孩吵闹,在楼上书房闭门办公。

林知鹊在宽大的沙发正中央一屁股坐下,在摆在剔透翡翠茶几上的一盘江南糕点中挑拣。杜之安与一群男孩女孩围坐在一侧,正在玩杂志上的心理测试,她斜睨一眼大喇喇坐下的林知鹊,其他人也纷纷将目光瞥来,林知鹊的气虚了几分,但仍强撑,只管看她的新闻联播。

许希男小心翼翼地在林知鹊身边坐下。她在这聚会上也没有几个朋友。

杜之安十分刻意地越过林知鹊,高声对许希男说:“希男,你也来做做这个测试。如果可以拥有一种超能力,你想要哪一种?A,穿越时光。B,隐身术。C,读心术。D,青春不老术。”

林知鹊在心里答:穿越时光。

但她面上装作压根没有在听的样子。

许希男想了又想,终于答:“C,读心术。”

杜之安将杂志翻过一页,她招招手:“你的测试结果是……你自己过来看好了!”

许希男犹豫着,脚下踟蹰,终于在那边众人热切的目光中起身,挪到杜之安身边去坐。

林知鹊独自坐在沙发中央,没有人要问她选什么,也没有人要给她看测试结果。

嘁。也没有人要信八卦杂志上那些傻毙了的心理测试!

新闻联播与广告都结束,电视上闪过粉色的片头,《热爱女声》开播了。

杜之安轻呼一声,众人的目光都转向屏幕,一段轻快又熟悉的前奏响起,二十个女孩逐一出场,合唱开场曲。杜思人身材高挑,因此站在正中间,分外扎眼。林知鹊承认,她在电视上比照片里要更好看一些。

杜之安得意洋洋地与众人夸耀:“看吧?我姑姑站在正中间!”

只是长得高,有什么了不起。

杜之安没完没了:“上个月我去锦城看我姑姑毕业演出,她演女主角欸,将来她成了明星,要是巡回演出,我请你们都去看。”

林知鹊忍不住,冷冷地插嘴:“洪莲茜算哪门子的女主角。”

杜之安噎住,脸上霎时恼羞成怒,估计是吞忍了好大一口气,才阴阳怪气地挤出一句:“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没有去。”

当然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偷看了杜思人的博客。

林知鹊不客气地答:“我看她也演不了姚小蝶!”

“演姚小蝶有什么了不起?我就觉得莲茜这个角色还更好,又洒脱,又仗义……”

林知鹊打断道:“嗯,还短命呢。”

“你恶毒死了!”

旁边的同学们生怕战争爆发,开始嘻嘻哈哈地打圆场转移话题,众人又将焦点转回电视上,许希男坐在杜之安身边,里外不是人,杜之安小声质问她:是不是你跟她说的?

林知鹊听见了,有点想笑,心里想,活该,你这个叛徒。

杜思人在屏幕里望着镜头,明眸善睐,镜头从她微笑着的特写开始后退,逐渐拍入舞台的全景,女孩们在唱:每一颗心都有一双翅膀,要勇往直前地飞翔。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

五十进二十的录制结束后,节目组安排二十强选手录制采访与VCR,另外还有开场曲的练习与彩排,大部分时间消耗在漫长的等待,等待其他选手妆造、等待灯光摄影就位,一个晚上过去,杜思人只睡了三个小时,原定下午正式录制的二十进十比赛,因为演播厅的前一个节目组拖延时间,硬生生拖到天黑,杜思人坐在化妆台前,仰头靠在椅背上,她偏过头,照见自己眼里隐隐的血丝,坐直起身子,对着自己挤出一个笑脸来。

她慢慢地呼吸,寻找胸腔的共鸣,尝试了几遍陈葭说的唱歌方法。

卢珊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瓶绿茶。

卢珊开口说:“以后当了艺人,是不是天天都要这样熬?”

“也没有很难熬吧?开场曲的歌词你背下来没?”杜思人仍旧乐呵呵的,讲话时一边用脚尖在地上打着节拍。

“你是不是精力过盛?反正是大合唱,记住自己那几句词就行了。”

杜思人没有附和。伴舞也好,合唱也好,她对表演这件事,总是全情投入的。

卢珊站起身来,“我出去抽根烟,你去不去?”

“不去,我戒了。”

“嘁,我看你根本就没抽过吧!”卢珊绕开杜思人,独自走了出去。

杜思人扭头看她背影。她看起来很好,仍旧钟爱烟熏妆,穿鞋帮很高的铆钉靴,戴夸张的耳饰。杜思人想,幸好,那些糟糕的事情过去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无聊地将短信箱翻了几遍,三条路小花,一条10086,一条徐文静,然后又是两条路小花。林知鹊没有手机,不能给自己发短信。杜思人不可理喻地想,她肯定是故意没有手机的。

这么一想,她马上拨通音像店的电话。

总之,她每天有几百个理由可以打电话去找她。

电话响三声。

林知鹊说:“喂?”

“喂,你好——”杜思人拖着撒娇的长音。

“你是谁?”她肯定知道她是谁。

“我是11号选手杜思人。”

“11号选手,你有何贵干?”

“没事,就是问问你怎么还不办手机,是不是不想我打电话给你。”

她笑嘻嘻的,纯粹是在胡搅蛮缠。

“那办一个咯。明天把你卖了,我换个手机。”

“把我卖了,你可就发财了,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也是,看你卖相还可以,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杜思人捏起嗓子:“好狠的心呐林妈妈——”

卢珊不知什么时候折返回来,杜思人一抬头,正撞见她一脸看不下去的神情,从桌上找到打火机,便赶紧又走掉。

杜思人自顾自地笑开了花,弯身将额头抵着桌沿,就这么对着桌下的阴影,接着对电话那头小声絮叨,两个人在电话里来来回回地拌嘴,直到那头店里来了结账的客人,林知鹊将电话挂掉才作罢。

工作人员快步走进化妆间,通知所有选手候场。

杜思人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手机电量濒危,但她已充好电了。

现场又梳理了一个多小时,二十进十的比赛终于正式开始录制,比起前一天,换了更大的演播厅,甚至有了浅浅的观众席,但录制没有公开招募观众,坐的都是台里的工作人员或是陪选手一起来的亲友。

开场曲的前奏响起。

她第一个走出徐徐打开的门,走进舞台的灯光里。

舞台正对着评委席,评委身后是观众席。

观众席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抱着胳膊,漂亮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杜思人举起话筒。

她忍不住咧开嘴笑,一边笑一边唱出第一句词,她唱:明天就像是盒子里的巧克力糖,什么滋味,充满想象。

她此刻的心情就像无意间开盒,发现盒子里装的竟是巧克力一样。

摄像师将镜头从她这里挪向下一位选手,她站在舞台上,对着观众席里的林知鹊笑。

而后,她笑着唱完了一整首歌。

又杵在台上听完主持人的开场,乱七八糟地答完主持人的提问。

我们来问一下思人哈,今天的比赛有没有信心?

有啊。

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因为我今天我带了我的好运气来。

哦是吗?你的好运气在哪里?是你的护身符吗?

她眨眨眼,不知道怎么答,于是将手放在心口,说在这里。

这一环节总算结束,杜思人回到后台,连忙绕道,一路小跑,混进观众席去找林知鹊。她在人群中拍拍她的肩膀,轻轻拉她的手臂,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离开演播厅,避开走廊上来往的工作人员,拉着手,像两只无头小虫一样来回转。

杜思人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睡了三小时的疲惫也好,舞台的灯光也好,奏乐也好,忽然出现在台下的人也好,这一切的碎片在她的脑海中散落成一场烟花,让她连步伐都快悬浮在半空,只下意识觉得要找到一个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地方。

林知鹊皱着眉,但还是任由她拉着,跟着她走。

终于,她们躲到某个僻静的角落,在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宽阔的楼梯间。

“你怎么来了?”

已是夜间十一点了。林知鹊是收了店才来的。

她答非所问:“你不是叫我办手机吗?”

“嗯?”

她仍用她一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不需要手机啊。见面不就好了。”

“所以你是来和我见面?”

“不然呢?大晚上的。”

杜思人傻笑:“也是哦。”

傻笑一会,她又转过弯来,追问:“干嘛和我见面?”

林知鹊话锋一转:“要上台了,你紧不紧张?”

“紧张。”

她骗人的,她根本不紧张。就算紧张,也不是为了上台紧张。

林知鹊问:“那怎么办?”

杜思人复述:“怎么办?”

林知鹊说:“你深呼吸。”

杜思人乖乖照办。

“吸气——”

吸气——

“呼气——”

呼气……

杜思人憋不住地笑了。

“我又不是要生孩子。”

“那你说怎么办。”

杜思人往楼梯的扶手上软软地一靠,撒娇说:“你陪我聊聊天,我就不紧张了。”

林知鹊抱着胳膊问:“聊什么?”

“你想嘛。”

林知鹊挑眉,好似要发作,但终于还是保持耐心地想了一想。

她说:“有一个心理测试。”

“什么测试?”

“你最想获得什么超能力?有穿越时空、容颜不老、读心术和隐身术。”

杜思人陷入沉吟。

这几个选项好像都不是那么理想。

她太珍视当下,很少追思过去,也无意窥探未来;读心于她也不适用,她自有一套分寸,想到会触及旁人最私密的想法,简直要头皮发麻;隐身更不需要,她与世界或与自己都相处得融洽,从没有要躲起来的念头。

至于容颜不老,她想,还是要与珍视的人保持步调一致比较好。

她只觉得想不出合适的答案,当然全然无察,是因为她始终生活在许多的爱与安全感里,因而从容,自信不需要任何超能力。

她只好反问:“那你呢?你先回答。”

林知鹊毫不犹豫地答:“穿越时空。要可以自己决定时间地点那种。”

“测试结果是什么?”

“……忘了。”

“啊?”

“忘了。我好像没看过答案。不知怎的,刚刚在台下,忽然想起这道题。”

杜思人问:“那你要穿越去哪里?”

“去我出生前那一年。”

“去做什么?”

林知鹊直言:“去做任何可以让我不要出生的事。”

杜思人一时哽住。

林知鹊抱着胳膊,斜倚着扶手,口吻轻松,神态自然。

“干嘛不要出生?”

“干嘛要?”

“就没有什么事情,或者是什么人……让你觉得,幸好来了这个世界一趟?”杜思人试探地,小心翼翼地问。

林知鹊半秒没有迟疑,直接了当地答:“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