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之初

16对错

第二天,沈骥来到博雅大苑。昨日那个老妪却已候在门口。“沈将军,这边请。”将他带到一处偏僻的静处。

“沈大人新婚,不要因贱妾令到尊夫人和家人误会。”婀奴上来解释道。

沈骥觉得,这女子虽然微贱,却能为别人考虑,做事得体,可见是一名自尊自爱的女子,值得尊重。略想一下道,“姑娘有心。孟大人的消息我已经打听到了,姑娘真的想知道吗?”

婀奴度他语意,心下微凉,犹豫着问,“他是不是已经离京?”

沈骥摇头,“并没有。”

“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

“也没有。”

婀奴静了一晌,抬起头,“烦请您带我去吧。”

西安坊位于皇城西南,沿长安城的正南门朱雀门,东西向大街向西,过三坊之地是西市,再往北过二坊就是西安坊了。这里居住的人群多以商人、百姓为主,也有一部分中下等官吏,原先在长安城没有家的,或是从本家中分离出来的,落户到这里,总体来说,西安坊在当时的长安城应算是中产阶级聚集的地方

那个时代的建筑等级分明。在王公豪贵们居住的坊内,土夯的坊墙内常见深宅大院和寺庙道观的飞檐重楼,但是进入这平常民居,只见一片青灰的墙壁院落,罕见高楼,所以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样的诗句。

孟显章就居于此,是赁的房子。按照规定,除了王公贵戚和三品以上大员可开门面向大街,其余住宅门户皆向着坊内。婀奴跟在沈骥身后,一顶青色帏帽将脸遮住,来到一处院落。

这一个院落几户人家共住,所以他们进去时,没有引起疑问。

孟显章在一处房前院子里劈柴,不一会儿,格扇拉门移开,一个妇人从房间里出来,走下回廊,“夫君,我来砍吧,你快进屋去。小六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夫君已是五品官员,亲自做此粗活,岂不要被人笑话?院子里已有一些过往的人在看,孟显章的妻子有些局促。

“我让小六去买粮了。”孟显章直起身子,却不计较那些眼光,举袖擦了擦汗。他是外乡人,家境贫寒,在京为官,大部薪饷都寄回家中,只招了一个粗使僮儿。

米面都没了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妻子更不安了,孟显章安慰她,“你刚来,还没熟悉,过两天就好了。”

妻子看着他,“夫君,你变了。”

“哦?我以前在家中又不是没做过这些。”孟显章继续挥舞斧头,动作熟练。

“是,可是那时候,你总是不愿意做呢,嫌耽误你看书。”

孟显章笑笑,一斧头重砍下去,“以前我太浮夸了,现在觉得,还是踏实点好。”

妻子不再说话,她是个淳朴的女人,丈夫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于心深处,自己是满意夫君的转变的。坐到廊下,她开始安静地织补。

沈骥将婀奴送回博雅。

“谢谢您带我过去。”帏帽里的女子轻声道。说着即要下车。

沈骥看到她扶在座椅上的手背上青筋泛起,有些儿怜惜。不想让自己表现地太关切,增加她的伤心,他忽然想到什么,已经是六月了,“恕我冒昧,姑娘这个月就要开始登台(竞买)了吧?”

婀奴停下,“是的,十五日

。还有十天。”

沈骥问,“需不需要我做什么?”他并不是一个滥好人,可是眼前的女子如果开口,他不会拒绝。

“不需要。”婀奴却拒绝了,“将军,不知道您信命不信,或许这一世,欢场就是我的命。千万不要因婀奴给您带来困扰,如果是这样,就是我的罪了。”于车内盈盈一拜,走下马车。

虽说婀奴婉拒了他的好意,然则沈骥如果在这时候袖手旁观,便也不是二郎沈骥了。

离开博雅,他调转车头,仍回到西安坊。跨进方才的院子,柴已经劈好了,孟显章的妻子蹲在那里整理,抬头看见他,站起身,“这位公子,您找谁?”

沈骥道,“我找孟大人。”

正好孟显章从屋中出来,妇人回头,“相公,有人找你。”向沈骥欠了欠身,走开。

“沈都统。”孟显章有些意外。

“孟大人,我们出去说话。”孟显章的妻子是无辜的,沈骥不愿这里争执。

“好,我去换件衣裳。”孟显章回屋,一会儿出来,向妻子交代两句,随沈骥出门。

两个人来到西市一处茶楼,沈骥是这里的贵客,掌柜的忙将上房收拾出来。二人入内,沈骥开门见山,“孟大人,你妻子来了,婀奴姑娘怎么办?她对你一片真心,凭空消失,是否太不厚道?”

孟显章一怔,“她托你来的?”

“不是,是沈某多管闲事。”一顿,“她却曾托我打探你的消息,方才我二人去了你家。”

孟显章深埋下头,“是我对不住她。”

沈骥缓下口气,“我看你的妻子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婀奴也情深,我愿助你银两,将她赎出,纳为妾室,岂不很好?”

孟显章道,“无缘无故,不愿受你大恩

。”

沈骥一窒,沉下脸,“你以为我有所图?”

孟显章抬起头,直视他,“沈君为人坦荡侠义,有何图我?”

沈骥方缓,“那你为何……”

孟显章道,“只因沈将军一心忠于圣上,而孟某却志在忠于公理。道不同,孟某凡人,怕我因贪一时之恩而日后不得不报,凡事不能出于公心。孟某来京城三年,自恃才气,耽于虚华,圣上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思念再三,唯有纯心秉公,勤于谏言,才能报答。婀奴……上次淮西世子说的话对,我这样的人原不该去招惹她,……这一生怕都要对不住她了。”

沈骥不料这样,虽觉他迂,但也不无气节,缓缓道,“皇上是天子,天子之意即为天意。”

孟显章对视于他,“天子也是人,也有犯错的时候。将军无须怀疑我对圣上的忠心,只不过你我尽忠的方式不同。身为言官,直言劝谏是我的职责。”他想通了道理,朴素的衣衫之下流露出一种光华,全无那日博雅里的颓丧。从衣衫内掏出一张纸,“此次我让拙荆卖了家中土地,加上我平日积蓄,一共两千两,请代转于她。我知她虽出身卑贱,性却高洁,不屑于此,但孟某无能,只能以银钱补偿。”深深拜下。

沈骥将两张银票放在案上,一张两千两,一张三千两。婀奴不解,抬头详询。

沈骥转达了孟显章的意思,“……两千两给姑娘赎身,不足的部分,沈某愿意补足。”

婀奴一笑,这一笑煞是凄凉,玉指轻移,将那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推过来,“萍水相逢,婀奴不能占您的便宜。”

沈骥无语作答,“姑娘……”

婀奴道,“我会老去,身价亦会跌降。婀奴已劳您太多,将军,谢谢了。”沈骥不再说话,一声轻叹,转身离开。良久,一滴清泪滴落到案上的银票上。

沈骥觉得,此事应向皇帝汇报,只将婀奴的情节简化,“人各有志,他既立志做一名直臣,朕亦不能勉强他。”弘德帝听罢道,蓦然间心中一动,笑道,“听他的言辞,倒有些盛肇毅的影子。”

“谁?”三年前盛家被诛时,沈骥尚在辽东,而且他是武将,对文臣并不太熟,只隐约觉得这个名字耳熟

“前左都御史,也是初初的父亲。”皇帝略略解释。

初初,又是这个名字,沈骥不自觉间眉间一皱。他并非迂腐之人,但皇帝太过迷恋一个女子,且这女子不说卑微,还是罪臣之女,那日见她应答神色,不像明理的,沈骥总觉得有些不妥。

燕赜却转过,“他既有志,另寻他人是了,朕就不信普天之下就找不到得用的言臣?只希望孟显章不要左性,沦为逆鳞邀名的沽名钓誉之辈。”那一种恢弘的帝王气度,十分自若。

六月初八,大吉,宜出行。

弘德帝偕太后、文武官员,赴九阳离宫避暑,为期预为四个月。

百多辆车驾,行驶在长安城去往九阳离宫的官路上。离宫位于皇城西南三百里的九阳山上,太祖晚年偶幸至此,见山青水秀,有登眺之美,遂选此地修建离宫。

盛初初作为长庆殿随行侍女,在皇帝銮驾后面的马车上。到某一站休息时,张宫仪来唤她,“初初,圣上唤你侍候笔墨。”将她带到皇帝的车驾。

皇帝的车驾在銮驾中间,前后有百多名护卫,持戈执旌,蔚为壮观。这一辆车驾宽大,为十六匹骏马所拉,骏马训练有素,行动一致,保证乘车人的平稳舒适。

初初刚一上车,车驾就重新开动了。初初见车内端正富丽,有榻、有几、有阁,布置的犹如一间书房,皇帝席榻而坐,一座深灰色屏风隔断正中,上面银线绣着的九龙昂首纵尾,栩栩如生,却没有看见他的贴身小侍和梨子。

心中不由生出一二分警惕。

“初初,你过来。”皇帝显得很随和,是他平日的样子。初初不由暗道自己多疑,不过这也不能怪她,皇帝本就是个人气息非常浓烈的男子,初初听说他少时顽皮,喜欢诙谐,她觉得,他的顽劣诙谐和日渐随和都只是掩盖其个人强势的一张表皮罢了。

“是。”她缓缓儿答,到榻下三云上跪坐好。

皇帝见她恭谨,眼里漫出笑意

。指着案上书籍,“读。”

初初见是一本古籍,封首写着:《后汉书卷六》,摇首道,“奴婢读不来。”

燕赜问,“为何?朕记得你识字。”

初初回道,“将将会念些童谣,陪皇子殿下玩而已。此史籍,不敢读。”

燕赜道,“这也并不难。”

皇帝坚持,她只好捧起书。

页已翻好,是《卷六孝顺孝冲孝质帝纪第六》。

“孝质皇帝讳缵,肃宗玄孙。冲帝不豫,大将军梁冀征帝到洛阳都亭。及冲帝崩,皇太后与冀定策禁中,丙辰,使冀持节,以王青盖车迎帝入南宫。丁巳,封为建平侯,其日即皇帝位,年八岁。

……

梁冀擅权,帝临朝指之曰:此跋扈将军也。

……

闰月甲申,大将军梁冀潜行鸩弑,帝崩于玉堂前殿,年九岁。”

这一篇讲的是东汉末年质帝刘缵被大将军梁冀鸩杀的故事。惊醒动魄的一段弑帝历史,由着少女娇软的声音,她读的又慢,一个字一个字又软又甜,十分不衬,却别有一番异趣。皇帝凝神听着,唇角含笑,初初读完,把书放下,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却见皇帝向前方问道,“各位爱卿,你们怎么看?”

初初讶然,不料车驾中还有旁人,听他的口气,应该都是大臣,她登时涨红了脸,怀疑地看向皇帝,燕赜却没有看她,星目灼灼,就听到那座深灰色的屏风后面一声轻咳,一个不十分老的男人声音道,“陛下,臣以为,梁冀弑君,与今时今日,有三不可比,一是时局:彼汉之末年,人心涣散,而我朝初立,万心向主;二则质帝虽慧,太过年幼,不比我主少年壮志;三则时太尉李固等虽有心倒梁,但力量薄弱,只会空谈,质帝年幼、无威、没有助力,是以为梁冀所弑。”

另一人道,“谢公说的有理。”是神机营监军沈恭。

燕赜问,“依你所见,彼若要除去梁冀,该怎么做?”

谢苍道,“使一力士,择机诱开护卫,擒杀之可以

。”

燕赜问,“何卿以为何?”问新任的礼部尚书何明清。

就听一个清明的声音道,“陛下,臣同意谢公所言三不可比,然力士或可诱杀梁冀,质帝却仍会落入另一虎臣之手。”

燕赜眉间一跳,“继续。”

“是,”何明清一停,继续道,“臣以为,后汉之没,概因军权旁落。质帝无威,只因背后无军,无法立威;从古至今,权臣之乱或乱于一时,若权臣掌军,则会乱国之根本。我朝太祖、太宗皇帝对此洞若明火,决计不允许诸相染指军政,就是这个原因。”

皇帝大赞,“何卿所言,深得朕心。依你所见,又该当如何?”

何明清知道,皇帝更替邵秉烈的决心不可逆转,沉思道,“陛下,容臣直言。本朝邵相,虽权大威重,礼仪有失,但对本朝不无有功,此其一。其二,权臣无兵,不过浮云,臣建议陛下不宜用猛,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剪其羽翼,即可拨云见日。”古时候重臣更替之时最是乱相迭出之际,多少人今日万人之上、明日九族被诛,何明清是劝皇帝不要动杀,争取不流血和平交接。

燕赜道,“何大人确老成持重之人。”谢苍也道,“如依何大人所言成行,确是最最上佳之计。”

“唔,朕乏了。各位爱卿请退吧。”皇帝称乏,车又停下,几个人自从屏风那边的门下车。

车驾重启,燕赜看向榻下三云上跪坐的初初,她脸上的红潮已褪尽,此刻眼观鼻、鼻观心,坐的端端正正。他看着她,总是禁不住心里喜乐,笑道,“初初,我渴了。”喜笑颜开的,哪里还有方才恢弘笃定的气势。

和梨子从屏风那边转了过来,原他方才都在那面伺候,刚转过来,听到皇帝向初初说的话,里面有撒娇的意思,一面骂自己出来的不是时候,一面犹豫,待看到她探身从案上茶壶中倒了一杯茶来,方放下心,退到壁角处。

初初将茶杯捧起,放在燕赜面前,“有些儿凉。”她道。

燕赜拿起饮了一口,“天热,这般正好

。”和梨子在边上一阵麻,是谁说过碧螺春不足温熨便不能入口的?

初初不说话,只蝶翼般的睫毛扑扇着。皇帝饮完了一盅茶,轻轻道,“初初,抬起头。”

初初便抬起头。他看着那白玉般的小脸,她好像很少脸红,燕赜想起第一次见时,风将肩舆的帷幔吹开,自己从高处偶尔向外一瞟,就见她站在那里,手被两个侍卫扭着,衣衫不整。他承认自己没有免俗,第一眼是被她的美色所动,但是也不止这些,衣衫不整、鬓发凌乱的美人本应有十二分的娇态,她却没有流露半分,只是缓缓儿解释,“淮西王家的小公子不见了,我在花园里发现了他。”没有羞态。

像方才那样顷刻间红云满面、又疑又窘的女子娇羞之态,在初初身上极为罕见,虽然她的身段那般娇,虽然她的声音那般甜,都是假的。

“陛下,您还有什么吩咐奴婢的吗?”被看的久了,初初有些不耐。

燕赜回过神,或许像沈骥说的,她如今越发拿大,都懒于敷衍对自己的厌烦了,燕赜一笑,“方才之事,你有何见解?”

初初摇头,“彼是国是,奴婢不懂。”

燕赜哦了一声,笑道,“我忘了,你只是个小小女子,只爱花草亭台,不懂家国大道。”

再四被他揶揄,木头人也难不火,那一双盈盈水眸里窜上小火苗,初初冷冷道,“陛下与臣下讨论国事,却让奴婢来读,未免不太庄重。”讽刺他借机调戏女人,好色失德。

燕赜又一笑,“有何不妥?你不是朕的爱卿,无须为他们听到声音羞恼。”一个小婢子,身份低微,不值多少尊重。

初初聪慧,怎不知他的意思,敛去怒意,双手伏案行礼,“陛下说的是,奴婢知道了。”

此一刻车马停下,叩门声响起,来人将门推开,他二人听到声响,一起看过来,沈骥见皇帝仍笑吟吟的,神色温柔,那女子却一双眼睛奇亮,眸子里余火未烬,他不去看她,向皇帝道,“陛下,到驿站了。”

燕赜站起身,初初忙也随起,退后躬手侍立,皇帝对沈骥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