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之初

14归处

天佑六年五月,《周史》和《文宗内廷笔书》共记载了两件事。一是朝中,集贤殿直学士何明清接替年老致仕的宋光远出任礼部尚书,同时,皇帝拜原史馆判事裴义为大理寺卿。何明清五十六岁,曾任齐王燕继门下长史,其人绵里藏针,做事举重若轻,那裴义六十出头,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这二人,一位将成为名垂史书的千古名相、帝相合作传成典范,另一位则将作为断狱成神的青天大人为后世百姓传诵,各自留下一段佳话。

另件事是在后宫。经仁圣太后谏议并亲自遴选,弘德帝自登基以来首次扩充后宫,本次共六名女子入选,褫国公周继盛之女周稚音、许安国之孙女许知萱、礼部侍郎史秉心之女史婧苿,还有其他三人,不做细述。除周稚音、许知萱封四品美人外,其余四女皆封五品良媛、六品宝林不等。

唔,还有一事,虽不在史册记载,那辽东伯沈恭之弟二郎沈骥迎娶太常寺甘大人家嫡长女甘玉屏,婚事操办得极为隆重,在当时的长安城也算一桩轰动新文。

何明清、裴义的职务调动,其中不无中书侍郎申鼐的引荐和前吏部尚书许安国的功劳,皇帝于他二人亦有提点。这一日,恰逢许安国过寿,未摆大宴,何明清使人送来一座碧屏,上有手书祝辞,裴义却没有问礼。家人奇怪,“老爷常说这二人都是君子,为何行事如此不同?”

许安国执起小孙子的手,他今年十三岁,是许知萱胞弟,道,“此二人皆君子也

。何公谦谦,裴公铮铮,各有千秋。”一时宫中送来贺仪,却是新晋的许美人亲手所绣的松鹤祝寿云锦挂图一幅,老阁臣观察挂图上题词,竟是皇帝手迹,再看落款,果然写着“望山主人”,忍不住拈须微笑,由衷欢喜。

孟显章独自来到隆庆坊博雅大苑,婀奴的房间。酒是最好的陈年花雕,三十年的女儿红,用温水温热,配上莱芜县的姜丝和揭阳的话梅,孟显章一杯接着一杯,双目醺然。

婀奴一旁不语,默默为他斟酒。

良久,孟显章忽而看向她,“婀奴,我日日来你处白吃白喝,你会否看不起我?”

婀奴道,“婀奴出身低贱,公子从未看轻于我,婀奴又怎会看不起公子?”

孟显章动容,握住她手,“你并不低贱……”婀奴莞尔一笑,贴靠到他怀里。孟显章问,“婀奴,若我并不是我,或我犯错并不再是…我,你会否还……”语无伦次,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一笑,“罢了,”那婀奴却好像听懂了,仰首道,“公子,这一世婀奴既倾心于你,不论道理,无关是非,便你明日杀人放火、罪恶滔天,也无论你是富贵还是贫贱,婀奴还是会喜欢着你!”那一双妙目痴痴然、十分坚定,孟显章低喟,一人之忠诚,究竟该忠于他,还是忠于道理?这女子虽没读过书,但这一片赤子之心,却是我不能及。

门帘被挑起,一个轻佻的声音道,“婀奴,陪大爷吃酒。”

两人分开,抬头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华服男子,三十岁左右年纪,酒色浸泡的眼睛浮肿,满面骄色,是吏部尚书窦章的儿子窦显,长安城有名的花花少儿,浮浪公子。

他身后还跟着这里的管事,招手唤婀奴,“快起来。”

婀奴站起身。她如今不比三年前,风月场上最喜新鲜,虽说现下她仍是这博雅大苑的头牌,但这“头牌”二字已是摇摇欲坠,再没有自行挑选客人的权利。

孟显章现出不忍之色,拉住婀奴的手,婀奴轻轻脱开他,微笑着,示意自己无事,向门口走去。窦显见状,讽刺道,“有能耐,将她赎出去家中放着,自不会被我等骚扰。”说着手摸了婀奴细腰一把,□道,“下个月婀奴就要开始竞买,老子必要上手,也看看你孟御史挑教出来的人是什么样。”

这话说的下流,孟显章忍不住怒气上头,窦显就要他失态,继续撩拨,“孟大人生气了?一双玉臂千人枕,你又气甚么

!”他苦追婀奴数年不得,她却只中意这无用书生,如今看他二人落魄,肆意欺负,好不快哉!

“不许你侮辱她!”孟显章一声断喝,双目喷火,“婀奴虽是舞姬,比你不知高贵多少倍!你不过三尺蛤蟆,若不是仗着老子的势,哪个理你!”

孟显章文笔了得,口才亦锋,那窦显虽皮相生的还算能看,却身材短小,一双眼睛酒色浸泡高高突出,活像一只蛤蟆,众人只不敢笑。窦显被戳到痛处,恼羞成怒,只见他浮肿的眼鼓了两鼓,从怀中甩出一沓纸票,砸到婀奴脸上,“老子今天就仗势欺你!今晚就睡了这表子!”横眼上挑,“谁敢拦我?”

那孟显章气的浑身发抖,窦显洋洋得意,博雅的管事一旁旁观,如今婀奴在走下坡路,无须再为她得罪窦显。忽而外间一个声音懒洋洋道,“蛤蟆发威,倒也有几分吓人,你说是不是?”

窦显大怒,跳脚,“哪个骂爷爷?”

一个青年走进来,高大昂藏,颇有军人雄姿,却不是那沈二郎沈骥是谁,他乜了眼窦显,嗤笑,“你也算个爷?”

沈骥身边还有一人,十分夺目。只有十六七岁年纪,一袭雪衫,生的如冰雕雪塑,十分峻酷,窦显本要发火,见到他,呆了两呆,“靖远,你回来了。”正是闻顾王妃书讯代父回京的淮西王世子贺云来。

云来十分不耐窦显直呼他字,冷冷得看他一眼,“五表哥,你忒丢人。”他二人家族原还有一段远亲。

窦显一下子如撒了气的皮球,不再争辩,垂头就走,小厮问,“爷,那些个银票?”窦显一巴掌砸过去,“还提什么钱!”

这边厢孟显章兀自站立,顷刻间两人如天兵降临,化解危机,他素来骄傲,对这些王公贵族子弟先有几分敌视,不过这两人都是皇帝宠信的贵胄中的佼佼者,再一想,那弘德帝何尝不是天之骄子、年轻有为,于心大叹不如,拱手道,“多谢世子、沈将军。”

沈骥为人和气宽厚,回礼道,“孟大人不必客气。”云来却直截,冷冷道,“既弄不过他,何必讨口头之快?”孟显章脸色白了又红,他是豁达之人,再一拱手,“世子教训有理,孟某太过轻薄

。”云来见他这般,方和缓神色,三人叫来酒菜,把烛言欢。

第二日,沈骥同贺云来携手入宫拜见皇帝。燕赜刚刚散朝,尚未宽衣,使宫人先除下旒冕,问,“你们看孟显章如何?”

沈骥道,“圣上憋了他一段时日,依臣看,他已有思索。读书人通有些迂,非要想清楚道理,不过孟大人心性豁达,怎么用,看圣上了。”

燕赜转向云来,他微微躬身,没说话,表示同意。沈骥自幼陪伴皇帝,礼仪略微轻松,云来却是谨遵臣礼。燕赜喜爱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年,话题转过赞赏道,“去岁围剿甘猛帐下左路鹰王,靖远屡有战功,不错!”

云来躬身,不无少年之傲气,“谢圣上夸赞,他日定手刃甘猛,将首级亲献圣上!”

“好!”皇帝击掌,“靖远志气高远,又有老王爷亲自镇守边关,朕得安睡。”他知道淮西王父子因军功不多,立功心切,且贺云来确有将才艺高胆大、贺定兴老谋深算擅为后勤,那西北本又是皇室和贺家兴发之地,人脉广泛,是以用他父子二人坐镇西北边陲,再妥当不过。

再看沈骥,“阿骥此番回京,先到宫内帮我,何如?”

沈骥有些犹豫,他的哥哥沈恭现任神机营监军,监管京城戍卫,他若再入宫护卫,一则说责任重大,另一则烈火烹油,皇帝的安全多半掌握在兄弟俩手中,过热的荣宠着实有些烫手。

皇帝看出他的顾虑,笑道,“你小时候日日陪着我没话说,现在让你陪我,便这般难么,”沈骥连忙道,“不是的,”弘德帝止住他,“朕让你做,不要顾虑太多,这样吧,你先去赫连那里报到,熟悉一下情况。”现下何明清、裴义已到位,申鼐做到年底即将致仕,虽说对何、裴二人的启用,中书令邵秉烈不置可否,但年底涉及中书侍郎更替,重臣更迭之际,最会乱相频生,燕赜需要最放心的人在自己身边。

皇帝把话说到这样,沈骥只能应下。

晚上,皇帝驾临留仙殿。刘贵人居于此,喜迎皇帝,竟然哭泣。燕赜执着她手将她扶起,“爱卿,哭做什么?”

刘贵人含泪道,“皇上迎新,还能念着我这旧人,臣妾欢喜。”燕赜笑道,“看你说的,你们都是朕的妻妾,岂会厚此薄彼?”刘贵人是太宗生母邵夫人的外孙女,与皇帝是姨表亲,藉着这一层关系,自诩有几分不同

当晚服侍,那刘贵人素来体弱,不能多承天恩,一回下来已是不消,皇帝却犹嫌不足,她便下床,唤来自己心腹的宫女蔻珠入帐。不多时,杏黄色的锦帐里,女子的吟哦声曼起,两道纠缠的身影印在帐上,那蔻珠以往服侍过皇帝几回,刘贵人放下心,使宫女们扶自己去沐浴。

回来,却看见蔻珠赤着身子蜷缩在地上,扶着腰,像是被踢下来的,浑身打摆子似的抖索,其他宫人都跪在地上。刘贵人大惊,这是怎么了?小声向帐内唤,“皇上,”一个宫女大着胆子道,“皇上已经走了。”

“什么?!”刘贵人又惊又气,倒生出一身力气,走上去一巴掌扇到蔻珠面上,“你怎么得罪的皇上,快说!”

那蔻珠本吓的三魂惊走两魂半,刘贵人一掌将她扇醒,捂着脸哭道,“奴婢没有说什么,只是按贵人吩咐的,趁皇上口渴进茶时……”

原来方才刘贵人下去沐浴之际,二人事毕,燕赜口渴,蔻珠下床捧来温茶,仗着皇帝素日的和气,按刘贵人之前教的轻道,“上一回随我们娘娘去长庆殿,吃那里的茶异常香妙,姐姐们告诉奴婢,原长庆殿的壶都是专人养护过的……”一语未毕,皇帝已冷下脸,蔻珠也是个机灵的,连忙闭上嘴不敢再说,见他不再喝茶,乍着胆子要去接茶杯。帐外却听“啊哟”一声惊呼,蔻珠被踹到地上,惊白了脸,急忙捂着肚子匐到地上,殿上的宫人都不解何事,只也跟着跪倒。

刘贵人听到这里,白了脸,“皇上有没有说什么?”

“皇上说了句,……‘凭你也配问她?’”

刘贵人颤着手,“还有吗?”

蔻珠环顾左右,无人接话,她知道自己经此一场,什么前途也没了的,索性全由自己说出,“还有,‘告诉你们主子,她自己呱噪,带出的奴才也多嘴,惹人烦厌!’”捂着嘴哭出。

刘贵人这下子坐到地上,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不甘和恨意。

第二日,刘贵人去长信宫。她与方贵妃同时入太子府,一封侧妃、一封良娣,燕赜登基,她二人又同时从东宫迁入大元宫,分别册封为贵妃和贵人,仅在当时的柳皇后之下,情谊自比别个深厚

。两人性格也相投,刘贵人话多,是个话筒子,方贵妃却肃静,像个大听篓,一个说、一个听,每每将刘贵人的话豆子都装入篓中。

现在,屏退一众宫女,二人在方贵妃绣花的小室,刘贵人一行说,一行气,最后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她没将皇帝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只说到“凭你也配问她”,哭着道,“姊姊你听听,皇上说的这是什么话,分明是在说我,我一个贵人,她不过一个奴婢,罪臣之女,我竟比她差了不成?”

方贵妃递给她一块帕子,叹道,“你一个贵人,何苦向皇上打听一个奴婢?便打听,何故让蔻珠打听?”

刘贵人暗自使自己的宫女侍奉皇帝,在宫里并不算新文,其他妃嫔也偶有这般做的。奴婢不过是主子的玩意儿,要怎么使用全看主子意思,要抬举也凭主子意思,历来这深宫里,不知有多少像蔻珠这样的宫人淹没在深深的宫墙之中,没有留下姓名。

刘贵人脸一红,揪着帕子,“打听一个奴婢,还用着我?”

方贵妃摇头,“事关皇上,妹妹太不自重。”

刘贵人将那帕子扯歪,气急败坏,“难道通共是我的错了?”

方贵妃道,“难道还是我的错?”把刘贵人呕笑了,骂道,“不知是什么样的狐狸精,就把他迷成那样,连我都骂了!”眼睛出火。方贵妃只笑不语。

送走刘贵人,方蕴兮的宫女淑良上前,“刘贵人倒真没拿您当外人,什么话都与您说。”

方蕴兮道,“你都听见了?”

“我方才贴在门边壁角那里,什么听不见。”

方蕴兮乜她一眼,“从小就淘气。”

淑良替她考虑,“刘贵人这般嫉恨,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方贵妃命她,“把那一本太上篇给我,”一面翻开几页,“她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一个贵人想收拾个奴婢,太容易了!难道皇上能把她拴在腰上?可不要累着咱们。”

方贵妃抬头瞄她一句,“杞人忧天

。”

淑良笑了,自家小姐从小便有主意,待人处事,从未出过差错,不过,她一会儿问,“皇上那般中意盛家的女子,您…就当真一点儿也不好奇,不想见她一见?”

半晌却没有回话,淑良抬头一看,小姐已沉浸在书本之中。

上一回拒绝皇帝,盛初初以为他会将自己送去大隆恩寺,或者,送回沐辉宫太后身边。她不认为自己就有那般特殊,或者皇帝对自己就会那般着迷,死缠烂打不是他的风格。可是,竟然都没有,初初于是每日沉心在长庆殿的偏殿库房里,仿佛那天的事没有发生过一般,只是,燕赜不再来过。

这一天,陈宫仪来了,她脸上的神情又怀疑又不解,竟比初初还要失望。

“陈姑姑,”初初站起身。

陈宫仪笑眯眯的样子没有了,那种既要关怀你又指望着你别忘了她对你的好的神色不再,像对一个普通宫婢那样,“哦,你过来。”

“姑姑有什么事吗?”初初不在意她态度的转变,仍是那样恭敬而从容。

轻咳一声,陈宫仪道,“从今日起,你便正式在我这干活,我们王宫正已与沐辉宫的蔡宫正说好,你下午去收拾东西过来,住还就在现在的屋子,”环顾一下,“这些个东西什么时候能弄完?”

初初回道,“快了,最迟一月。”

“唔,待弄完了,再给你安排其他活吧。”

“是。”初初将她送出房门。

走出库房,陈宫仪满腹嘀咕,这女子生就一副聪明相,孰料实是一段木头,枉自己白搭了许多希望。失望之余难免多言,到这一季考察时,陈宫仪勉强得了个合格,她又听说王宫正的一个亲信正虎视眈眈窥视自己的位子,吓的连忙上下打点一番,得到消息证实,果然是因自己一时多言走漏风声之故,“自吴师傅(注:前文被淹杀的吴玉良)之事后,圣上最忌私通消息,你怎么就不当心?”那人教训她,陈宫仪其实也有数,谢了那人,羞惭惭的回去,自此添了几分小心,不过同时因着此事之故对初初加多一些隔阂和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