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境传奇

第四十三章 蝶妖的初诱惑

我以为我看见了一个人类。在渡口。

谢天谢地我没有脑袋发昏想上前套近乎。因为那个穿着黑色皮衣的人手里还牵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金色链子,链子另一头拴在他身后一个跛脚半羊人的脖子上,后者的双手被同样的金色链子扣在一起;黑皮衣大约嫌半羊人走得太慢,回头大喝了一声,面目扭曲得像狼在咆哮,于是我想他也许只是长得比较像人类。

当时我正在排队,一共六七个人,我站在队列之末;然后来了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蝶妖,径直插到我前面来,看也不看我一眼。这种旁若无人的举动让我略微不快,但我要扮演好一个淳朴的半身人男孩的角色,便默默后退了一步。蝶妖身上散发出阵阵凛冽的香气。

就在这时,黑皮衣牵着半羊人出现了。他们没有过来排队,而是走向了蹲坐在渡头上抽烟的船老大。黑皮衣从怀里掏出一块徽章或者令牌之类的东西,朝船老大挥了挥,对方摆摆手,黑皮衣便推搡着半羊人踏上垫脚板,率先进了船舱。

紧接着,队伍动起来了;船老大站起身,开始向排队的人们收钱,每人两个银币,排在前面的人显然可以优先挑选座位。我才发现,大家之所以一直排队而不上船,仿佛就是在等黑皮衣。

我最后一个登船。进去的时候发现船舱其实非常狭窄,几乎已经坐满了,最先进入的人基本都坐在中部;我犹豫了一下,打算坐在露天的船头甲板边缘,靠近甲板的一个中年妇女轻声说:“你那样很危险,”她往里挪了挪,说,“坐这儿吧。”

因为这身打扮尽量不开口说话,我低头欠身以示感谢,安静而小心地挤坐在她身旁的条凳上。妇女朝我腼腆地一笑,点了点头;对面是刚才加塞儿到我前面的那个蝶妖,此时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珠是一种极淡的金黄色。

黑皮衣坐在船尾,被禁锢的半羊人垂着头坐在他旁边。紧挨着的人有点不自在,陪笑着问黑皮衣:“军爷,这是犯了什么事儿?”

黑皮衣显然知道对方问的是什么,咧嘴说:“猥亵罪!没事儿,这是个胆小鬼。”

问话的人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身边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随时可能挣脱枷锁拿邻座当人质的歹徒。他放心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闭目养神。

被禁锢的半羊人始终低着头,轻轻发抖。船客们纷纷向他投去或鄙视或冷漠的目光。

船老大收起踏脚板,松开缆绳,用一根长杆撑着渡口让船掉头。船体像在巨大的果冻中搁浅似的,无声无息地摇晃,令人晕眩;来自沼泽的湿风,夹杂着丝丝**的味道,呼地灌了进来,冷得出奇。

此时刚过七点。小镇已经迎来了温和的阳光,而我们要前往的沼泽深处,却仿佛永远是阴风惨惨的黎明之前。

我裹紧衣服探头向外看,越往前行,越能真切感受到身在沼泽而非湖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滩涂,高大的水生植物遮天蔽日;船不是在水上,而是在泥浆里滑行。当然,船的动力也并不是桨或橹,而是位于两侧以及首尾的轮子,前面的轮子把泥浆传递给后面的轮子,使之不会造成堆积;船老大端坐在船首,捋起袖子,青筋毕露的手臂慢慢压在制动的杠杆上,一下又一下,全凭经验而非视野,带领船客在这片水上原始森林里穿行。

时常能看到,航道两侧的植物枝桠上画有彩色标记,偶尔还有风灯,照亮了特别黑暗的区域。

别人都不像我这么好奇,船老大在客人“冷死了”的抱怨中放下了厚重的挡风帘,然后整个舱室在骤然降临的黑暗里渐渐寂静下来。我透过挡风帘的罅隙,看着外面忽而开阔忽而狭窄的景色,慢慢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蝶妖的眼睛熠熠生辉,渐渐变成了两盏明灯,我在那灯火中看到了异象——她轻轻抬手,撩下头巾和斗篷,莹白的发丝散落脸颊;她淡金色的眼眸盯着我,越来越近,因为她已经弓起身,以无比妖娆的姿势爬向我,冰冷而柔润的手指顺着我光裸的小腿滑上来……

我浑身一激灵,猛地回过神来,只见蝶妖仍端坐在对面,金瞳像猫儿似的在黑暗中发着光,周身的香气骤然浓烈,又渐渐冲淡了。

我不由得低头,确认小腿绝对不是光裸的,发现她的一根食指刚刚抵着我的膝盖,此时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这被打断的异象让我觉得危险,同时又很困惑,但我无法出声向包里那位求助;好在,他常常比我想象的更加可靠,当下,我听到他的低语——

“别睡着了,小心蝶妖侵入你的梦境,吸食你的精气,别盯着她的眼睛。”

但我是女的,这样也行?我当然不能真的问出声来,他读不到我的心思,自然也无法回答。我只能暗自猜测,到底是我的伪装太逼真甚至骗过了蝶妖,还是她根本不在意勾引的对象是男是女。

“啊……提灯少女……很久没有听到她们的歌声了,你也来听听。”他忽然说。我还没来得及问,就已经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

远远传来一种缥缈的、流水般的音乐。我探出头去,只见外面恍如黑夜,船只在植物交错形成的穹顶下缓缓而行,这里,那里,远处和近处的滩涂上,高大树木的枝桠上,安坐着一些半透明的少女。她们身长不到一尺,未着寸缕,怀里抱着一盏类似风灯的东西,发出忽明忽暗的微光。她们曼声吟唱,高声部与低声部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却显然是同一支曲子;唱词似乎属于某种古老的语言,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身边的半身人妇女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回头看她,只见她一脸紧张,指指外面,摇了摇头,执意要把挡风帘摁上;我注意到其他船客也是差不多的表情。看来他们都认为对外面的景象非礼勿视比较好。

“提灯少女”难道是很可怕的东西吗?可是船老大还在外面呢。

包里那位显然也很不屑。

“无聊的恐惧!”他说,“‘提灯少女’只是一种寄水而生的幽灵,人们或许会为了倾听她们的歌声而转向,但她们不会主动攻击别人。”

船老大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歌声,他坚定地推着杠杆,速度一点也没有减慢。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船只离开了提灯少女们栖息的森林,那种梦幻般的歌声也渐渐听不到了。

包里那位喃喃地说了一句:“原来她们的歌谣真是会变的。”就陷入了沉默。

从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沼泽中的天色一点也没有转亮的意思,甚至越来越阴暗了。船老大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让船缓缓靠在一处遍布着盘根错节的古老藤蔓的沙滩上,说:“有要下来方便的吗?就现在了!”

他声音其实不大,却有了回音,我才发现穹顶之上遮天蔽日的不仅仅只是植物,还有岩壁。我们已经进入地下,或某座山脉内部的空间,而无边的沼泽还在前方绵延。

船客们像刚从沉睡中苏醒一样,哼哼着蠕动身体,掀开帘子爬了出来,站在甲板上一边舒展四肢一边揉着眼睛。有些人像船老大一样,跳到沙滩上,走进暗处;大家很有默契地,男人在一个方向,女人在另一个方向。

我下意识地就往女人的方向走了过去,刚迈两步马上意识到不对,转身觉得还是不对,于是另找了一处四下无人的隐蔽处。

刚整理好衣服,忽听得水中似乎有小石子坠落的声音,然后男人和女人的方向都传来几声呼叫,有人喊道:“水贼!”

一阵丁咚哐当之后,四周归于静寂,忽然有人发出尖锐的笑声。我小心翼翼地透过树丛的细缝张望,只见沙滩上站着几个没见过的人,看上去像是精灵或混血,都披着长长的头发,分不清性别……好吧我看见胸部了……是三男一女。

他们手里握着发光的匕首之类的东西,迫使船客们跪坐在一起,但是里面没有蝶妖,也没有黑皮衣和他的俘虏。

船老大也跪在其中,他低头不与对方目光接触,沉声道:“各位想要多少,我们都很乐意支付,只求各位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哎呀,这怎么行,”一个男水贼笑起来,听上去像是个少年,“我们等了这么久,难道是为了你们那点小钱?亚摩,我们被看扁了呢。”

女水贼哼了一声;另一个男水贼不耐烦地说:“别逗他们了,赶快杀了他们拿钱就走吧,这地方让我心烦。”

船客们吓得哆嗦起来,有人战战兢兢地说:“这、这里不是夜莺之森的地盘吗?”

少年再度尖笑起来:“你是说德加尔家?他们忙着跟精灵王的大军周旋呢,哪有空来管你们?”

“精灵王?……克、克拉门苏?”

少年叹气:“跟土包子说话,我真是自找没趣。”

这时一个袖手站在旁边的男水贼开口了,是对着另一人:“你说心烦?”

“是的,有种不好的感觉。”

“是不是漏了什么人?”

他们的目光向四周逡巡开去,其中一人的眼神仿佛直接穿过了我藏身的树丛。

我心脏狂跳,无比渴望听到包里那位的声音,但他始终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