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104章 人间

滕错倒下去,还在呼吸。

子弹贯穿了滕错的左肩,于行打偏了。

因为在他扣动板机的前一秒,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看完了所有的小芋头冲出来,死命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小孩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非要解释的话就是本能地不想让滕哥死,或者说不想让于行和尘先生如愿。

矮小瘦弱的身体挂在了于行的手臂上,被拎得双脚离地。他真的还是个孩子,身上还背着步\\枪,但他并不懂得用。

血像花瓣在空中绽放光彩,带来剧痛的冲击力让滕错仰面摔下去,几步开外的于行被小芋头缠上了。周围的保镖已经在掏枪,滕错顾不上其他,爬起身毫不犹豫地飞扑向前,牢牢地抓住了尘先生。

他推着尘先生踉跄了几步,从瀑布边一跃而下。

那一团深色影坠落下去,转瞬就在千万层垂直向下的白浪里消失不见。滕错散下来的长发在半空化开扇形的乌黑,这就是萧过看到的全部。

突来的变故让花园的人全部惊呆在原地,于行用余光瞄到了滕错带着尘先生跳瀑布的一幕,奈何锁着他手臂的小芋头就是不松手。手\\枪已经失去了作用,他气急败坏,像是大型凶兽那样猛地甩动起头身,小芋头太瘦弱,被他甩得飞摔出去,后背沉重地撞在树干上。

于行骂了一声,转头举枪只用了一秒都不到。但萧过动作迅猛,两支手\\枪同时射击出子弹,一颗打进了小芋头的胸膛,一颗贯穿了于行的头颅。

鲜血汩汩地从身体上的黑窟窿里流出来,两个人同时倒下了。

于行再没有了呼吸和心跳的身体失控地顺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倒下去,正扑在小芋头身上。他连回头也做不到,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死时脸上也带着凶神恶煞的愤恨。

小芋头比于行晚闭眼,他大张着嘴巴,稚嫩的圆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他知道自己要死了,疼痛和缺氧他都感受到了,但他承着于行的死尸,在仰头时看到了带着笑的洋芋。

这简直像是梦一场,小芋头觉得很新奇。因为除了那个一起吃糖、给他钱的夜晚,洋芋从来都没有笑过。

黑暗从四面包围住了视线,向中心侵蚀,听觉也在迅速退去,小芋头合上眼,小小的身体没有再动了。在战乱险恶里活了十三年的生命停逝,完全脱力的身体歪过去,口袋掉出了滕错给他的牛奶糖。

萧过从他身边过去的时候没有停步,生死是他见惯了的事,除了滕错的命,否则他永远是平静的。在花园的保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萧过踩过几处凸起的石块,已经攀着瀑布边的藤蔓,迅速降跃向下方的水潭。

***

滕错钳抱着尘先生跳下瀑布,在开始失重的那一刻是带着笑的。两个人被水流推打着翻转坠落,巨大的气浪让人无法呼吸,但滕错没有松开手,因为河流的尽头就是七河村,他要把尘先生送到那里去。

这是他母亲曾经走过的路,现在轮到他了。

落入水中的那一下滕错被拍得几乎要晕过去,受枪伤那一侧的手臂失去了知觉。瀑布下的深潭接着一落而下的水幕,滕错在水下睁眼,看到尘先生闭着眼,应该是已经晕了过去。

这里的瀑布超过了二十米,所以绝对不能在水流底下钻出水面,否则就只能被砸死。两个人一起向潭底坠了几秒,疼痛和疲惫压着他的身体,但只要大脑还剩下一点清醒,滕错就知道死在这里非常不值。他用尽力气拽着尘先生,勉强向前方蹬划了一小段距离,肺像是在被刀割,浮出睡眠的那一刻天旋水转,滕错呛咳着呼吸,被打过来的浪冲着走。

黄昏似乎快要到了,白云在水雾里氤氲不清。也许是因为他的双眼在刚才的坠落和重砸里出了血,总是滕错看到的天空像是时间尽头的幻象,红和蓝交错,金色的光落在河面,他就漂浮其中。

两个人顺流而下,尘先生已确实陷入了昏迷,一只手里还握着那支手杖。失血让滕错逐渐头脑昏沉,寒冷随水浸彻,他撑着力气,一直到看见岸边的界碑。

鲜红的大字宣告出他此行和此生的意义,他们已经进入了国境。可滕错已经没有力气向岸边游了,他只能让自己不与尘先生分开,竭力仰头以获取空气。

云霞完全将穹顶染成彩色时尘先生睁开了眼,他终于露了狼狈,试图挣扎,但没能如愿。滕错连话也不想说,伸出一只手掐住了尘先生的脖子,让他不要乱动。

风怒哮在耳边,尘先生抛下了阴冷和谋算,完全地展现出了面对叛徒时的愤怒和疯狂。他呛着水,费力地说:“滕......错......”

滕错在急浪里半眯眼,被冻得嘴唇颤抖。他说:“闭嘴。”

“你......”尘先生似乎知道这是哪里,他看到了岸上的原野,紧紧扒着滕错的手几乎要抠烂那层衣服。脚下蹬不到底,他眼前昏花,仰着头呼吸,说:“你是谁......”

从身后来的旋浪重打在滕错的下颚,他几乎要闭上眼,并没有回答。尘先生握着手杖的手忽然冲出水面,他像是在以极其诡异的姿势振臂高呼,再次问:“你是谁?”

滕错蓦然发狠,艰难地说:“烈火。”

笑意在尘先生漆黑的双瞳里被放大,此刻的滕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秾丽,还被水冲刷出藏了许多年的脆弱感。可他竟然强撑着笑出声,对尘先生说:“我要烧了你和你的花园。”

浓重的恨迸出眼睫,尘先生无力地在水面上划动手臂。滕错的肩膀还在流血,红色的散流灌浮河面,但他知道尘先生不能死,于是腾出了没有受伤的手,托起尘先生的下颚。

尘先生看到了,声音如同梦呓一般地对他说:“你会......死的。”

滕错无法回答,已经接近力竭。

“滕错,”尘先生在水面上呼吸自如,他转眸看着前面变窄的河道,用一只手抓住了滕错的衣领,说,“你和你母亲一样。”

他其实也没劲儿了,声细如蚊,但滕错还是听见了,挑眉并不否定。

再往前是什么地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尘先生还在做最后的奋挣。他接着高度优势,尽全力从手杖拔出尖刀,寒光闪在已经压下来的夜色里,利刃在滕错肩头划开血口。

一个并不是武装人员出身的老人对阵已经身受重伤的年轻人,两个人漂流在河水里,不知道是谁的血漫在身周,在水中像是鲜红色球体一样裹挟住了人。滕错反抗时伸手抓住利刃,用被深深割裂的掌心将刀推向另一个方向。

然而尘先生蓦然拧动手杖,银制的蜘蛛吐出另一端的刀尖,然后猛地落下被水卷走,尘先生手里的

竟然是一把双头刀。一直伴着他们的诡惑的对称感再次出现,这次是可以夺命的武器。

“放我走,”尘先生试图用双头刀在他和滕错之间隔出距离,说,“你,你还能,活。”

滕错左臂已经抬不起来,右手受了刀伤,他意识到形势的危急,因为他确实不能保证可以用一只手拖拽住一个人。尘先生说的没错,他松开人,分开漂走才能获得生机。

但滕错不是惜命的人,别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抓覆住尘先生握着刀的手,压进水下,然后他拉着尘先生的衣领,让两个人同时陡然向前。

双头刀同时刺进两个人的身体,这下他们是真的不能分开了。

尘先生的双眼爆成血红,他说:“疯子......疯......”

滕错仰颈伴水喘息,枕着晚风和水雾,发出了几下怪异的嗤笑声。他满意这样的结束,并不介意以此来向这个世界告别。

他的确是个疯子,这让他不会任何事物束缚,从他成为烈火开始,每一次都是拿命在换情报,行动大胆疯狂,再用蛮横的方式全身而退。因为他从出生后就是这样的,打、争、求、杀,软硬交杂,这样才能活下去。他原本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可滕勇安带来温暖光明,那叫正义,接下来的萧过带来一种令人心软的快乐,那叫做\\爱情。他们合起来,既是噬骨之瘾,也是滕错所认识的人间。

人间有很多人,有爱他也有他爱的。“家”这个字第一次让滕错感到兴奋和向往,他不再徘徊在世外,他是可以进去的。

但他很快失去了他们,生死隔开了他和滕勇安,命与运让他和萧过相爱又分离,他被推出人世,失去了进入的资格。那之后的滕错迅速改变,他的经历充满痛苦和污罪,这把他变成了一个游走在人间之外的妖。

他的灵魂深沉又炙热,被封在冰冷的胸腔里,针锋相对,时刻折磨着滕错。然而他的肉\\体孱弱又苍白,似乎无法支撑起这样的滚烫和真挚。他背着仇恨,畏惧白日,光明对他来说不过是可望不可及的折磨。

可他偏偏和萧过重逢在这一场战斗里。

他感觉不到疼痛,不具备丰厚的感情,但他爱萧过,也忘不了滕勇安的教导。他是滕错也是烈火,但那最底下的依然是南灼,沉睡深种在心里的的是一种滚烫的正义,被包裹在深厚黑暗的壳中。现在这种光明迸发出来,带着滕错破碎一切的阴霾,让他得以微笑着走下去,幸福地奔赴已经注定的死亡。

来自天际的风横扫过夜空,刀刃在腹腔里的冰凉感都被滕错感觉到了。他坠入深邃的黑暗,连疼痛和冰冷都在逐渐消失,水流声成为唯一的声响,他失去了时间和方位的概念。

但这也不重要了,他们回到祖国,警察会找到他们。滕错坠入了睡梦,梦里悉数是无比甜美的内容,他看到了滕勇安,穿着警服,身边站着一个孩子,滕错知道那是南炎。还有萧过,那人站在暖光里,向他伸出手臂。

滕错迎风奔跑起来,他感到身体在腾空,他向上去,像是终于展翅的飞鸟,要去萧过和人间所在的地方。

他在梦里被萧过抱住了,牢固环着他的双臂强壮有力,似乎带着细微的颤抖。滕错埋头时闻到了萧过身上的阳光味道,他喜欢极了,但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看不清萧过的脸。

因为这不是梦。

破水而出的那一刻刀滑出腹部,忽来的疼痛让滕错皱起了眉。原本蔓延在身下的深渊变成了他以为是臆想出来的手臂和胸膛,草野的味道冲破冰冷,滕错睁开眼,看到了弯月晨星缀饰的天空。

还有萧过紧绷的坚毅下颚。

***

瀑布水流凶落不停,攀岩下来的萧过慢了被水冲走的滕错一程。他一开始还能隐约看见沉浮的人影,到后面就跟不上了。

但他看到了滕错紧拽着尘先生,知道小灼这是还在战斗,跳下瀑布是抱着一起死的心而非逃命。他在这个时刻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愤怒,滕错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

于是萧过狂奔而追,豁出命也无所谓。他跑过界碑的时候有嘶吼的冲动,进了七河村,十年前的记忆还没完全进来,他就看到了水边的人。

双头利刃捅进了两个人的腹部,萧过看了一眼就明白,这是滕错最后的杀招。被刀相连的两个人都失去了意识,全身都泡在七河汇聚处的池塘里。

血染红了水,滕错的右手搭在岸边,从掌心流出的血在地上延伸出细线,穿过高密的草丛,萧过蹲下来,摸到了它。

指尖颤抖,触到的牵在他和滕错之间的红线。

萧过把两个人都拉上岸,尘先生已经彻底陷入昏迷,但胸前还在起伏,萧过用腰带把他的双手牢固地捆住了。

他跪在地上,把滕错放在膝头。更多的血流了出来,血液如红花瓣般散开逶地,淹没于冬日大地上泥泞的黑暗。

七河村已经荒废,荒草已经长过了人的身高,萧过跪坐在这里,身边的植被简直显得遮天翳日。池塘对面是南炎和南秀娟的坟,他看到了。

萧过把所有能脱的衣服都裹了过去,一只手按着滕错腹部的伤口。他红着眼低下头,想叫一声“小灼”,但嘴唇剧烈地抖动开合,发出的声音始终破碎不成调。

滕错经过潭水浸泡的皮肤惨白得像是从冰窖中取出的尸首,雌雄莫辨的容颜更加脆弱,带着驼峰的挺窄鼻梁与毫无血色的双唇显得很无助。他睁开了妖形的眼,目光从天空中划过安静发光的月亮和群星上滑过去,最终和萧过四目相对。

“小灼......小灼。”萧过的喉间终于发出了声音,他不敢挪动滕错,也笨拙极了,只是一遍一遍地叫滕错的名字。

血腥不敌萧过身上的味道,好闻得让滕错感到很开心。死前还能见萧过,这是滕错求也不敢求的,偏偏他那么贪心,见着了萧过,他就又不想死了。

不知道从哪儿飘来蒲公英的种子,风几乎要把滕错湿透了的长发吹干。他撑着仅剩的力气,说:“萧哥。”

“我在,”萧过用手拨开他脸颊边的发,抹掉那里的血,不住地说,“小灼,我在。”

他觉得自己来晚了,他总是来晚,又在弥补中被动跟随。他说:“对不起......”

有光落在他们眼里,滕错不再出声音,很轻地摇了下头。他拒绝闭眼,就这么看着萧过。看这个人冷硬的脸庞,浓黑的眉眼,猩红的双眸。这人总是粗糙的,因为他的温柔和孤寂只有滕错知道。滕错贪婪地仔细地看着,这是他爱人的模样,是他要带到下一世里去的记忆。

“小灼,坚持一下,就一下。”萧过颤动着双唇,“决霆他们马上就来了,我已经联系他们了......再等等,小灼。”

某种倒数压迫在心底,滕错害怕了。他稍微转动双眼,嘴唇翕颤,说:“遗书......”

“我看到了,”萧过说,“我都看到了,我知道的,小灼。”

“那......就好......”滕错唇边绽露的笑容却纯真如同稚儿,“萧哥......你活着,我要你……长命百岁。”

他仰着面,看到了远处山野的模糊轮廓和高空的白鸟,飞鸟勘测出死亡的气息,徘徊着不肯降落。

“小灼,”萧过说,“回来,你答应过我的。”

“萧哥,”滕错神色呆凝,他望着天,沙哑地说,“和我说说,家......我们的家......”

光影婆娑着覆盖在两个人身上,萧过说:“家......回去以后你搬去我那里,好不好?”

滕错牵动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家里,百岁还在等你,”萧过说,“我们一起养。”

“萧哥,”滕错说,“别哭。”

萧过压抑颤泣,说:“我还留着高中时候的纸条,还有那个芦苇环,十年前的春天,就在这里,你编的那个,你到家里就能看到了。再戴一次给我看,好不好?”

滕错的眼里流出血泪,他说:“我不会......我不知道......怎么......”

“没关系,”萧过像十年前那样说,“我教你。”

滕错枕着他的手臂,闭上了眼。

“天要亮了,小灼,光就要来了。”萧过接着说,“我们回去......如果这次他们不开除我的话,我还当警察,你还做科研吧,你单位那边市局会去说明的,你放心。我每天都接送你,但是酒吧就别再去了,实在想去的话,我陪着你。小灼,不要害怕,你是英雄。他们不会开除我的,说不定还有嘉奖,这是立功了......这样我就能涨工资了,都给你花,给你买糖吃。但是不能吃太多,正经饭也要吃。我们还可以出去走走,去一趟首都吧,滕叔叔的学校你去过了没有?我们再......我们......”

河堤上升起了一点靛蓝,依稀泛出亮色的天际渐渐消灭了星辰的踪迹。驻扎在七河村上属县城的警队终于赶到,警察们奔下矮丘,决霆冲在最前。

滕错睡着了,面颊上湿润晶亮,但是血没有再流了。萧过抱着他,一直到医务人员强迫他放开手。

如同仇恨毁訾的黑夜褪消殆尽,春天的太阳升起来,金白的光明迸出天际,铿锵分明。河流从世外奔腾至此,七河汇聚,是他们所在的人世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